《城下香樟树》几玉

14、第14章

　　林素扔下粉笔，两手轻拍粉灰，低头看向习题册：“看你们瞌睡上头啊，第三题，找个同学来回答一下吧，k的值是多少？”

　　窸窸窣窣一阵动静，原本沉闷的教室开始小声低语。
　　这群小兔崽子们，她暗哼了声：“嗯，今天几号？”
　　“26……26号。”
　　“行，那就学号26的同学，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大伙表情各异，林素环顾全班，迟迟等不到有人起立。
　　“谁是26号？”她再问。
　　数学课代表小声回应：“姚云云。”
　　下一秒，里组后排一个短发高瘦的女生，满脸通红地拿着习题册起身。

　　“好，姚云云。”林素看向她，“第三题，k的值，你求得多少？”
　　等了五秒，姚云云始终低着头，没有回应。

　　林素迈下讲台，靠近几步：“要不大声一点？老师年纪大了，耳朵不太好使。”
　　学生们笑了起来。

　　姚云云肩膀绷紧，双手隐隐颤抖，依旧是轻若无息的声音：“k是2……”

　　“老师听到了啊，k是2，正确。”林素拿着习题册，反手拍在捣蛋男生肩膀上，没注意到姚云云的神色，“那再说说你的解题步骤吧。”

　　男生缩起肩膀，憋着笑。林素瞪他一眼，视线转回。一顿，又抬手让姚云云坐下：“还是一人回答一部分吧，同桌，你来回答解题步骤。”

　　谢璇认命站起，流畅回答：“因为方程log3x+x=3的解所在的区间是（k，k+1），所以可知函数log3x=-x+3的零点在（k，k+1）区间上，即函数f（x）=log3x与函数g（x）=-x+3的交点在（k，k+1），这两个基本函数的图象可以看到两个函数的交点一定在（1，3）……”

　　姚云云缓缓坐下。
　　此时，林素和学生的注意力聚焦在谢璇身上，谢璇的回答严谨而准确，声音清晰而明亮，已经完全掩盖过她，淹没过她。

　　她的头发贴着脸颊，随着头垂下的弧度，完全遮住侧脸。再次拿起笔，想写笔记的那只手，抖到写不稳字。
　　……

　　下课，英语课代表交代让各组组长收齐昨晚的小作文。

　　班上哀嚎一片，有的在奋笔疾书，有的互相抢夺，有的翻找桌面。谢璇坐在靠墙的位置，把作文本推到姚云云面前：“这是我的，一会儿一起交。”

　　“好。”姚云云小声应着，先把谢璇的本子放在桌面右上角，眉心紧锁翻找书包。

　　组长收到倒数第二桌，英语课代表再次催促：“Cindy说课间没交上去的，全部视为不合格，小组长收快点，我还要交去办公室！”

　　“你的呢？”组长拿过谢璇的本子，看向姚云云。
　　“我、等一下。”姚云云放下书包，开始翻桌面摞起的一沓书，呐声道，“我写了的。”

　　组长转头看了眼英语课代表的动静，皱眉叹气：“你快一点吧，再找不到就不等你了。”

　　谢璇放下笔：“抽屉找过了吗？”
　　姚云云木木点头，翻找的动作因为没有头绪稍稍变慢。
　　谢璇提醒她：“我记得你昨晚好像带回家了，再找一次书包。”

　　“你一会儿自己去找课代表说吧。”组长不愿再等，无奈道，“我手里还有别人的本子呢，我得先交过去了。”

　　谢璇的声音在耳边，仿佛隔了一层水膜，朦胧不清。姚云云抖着手，一刹那的视野模糊。直到谢璇抽出本子：“这里！夹在语文作业里了。”

　　姚云云抬起头，谢璇已快速冲到教室前门，把姚云云的本子递给刚出门的课代表。

　　脑海中全是鼓声，由大变小，由近变远。

　　她目光空散，看见谢璇和组长说了两句，慢慢往座位走来，冲她一笑。她张了张唇，忽地被一道声音打断：“姚云云！”

　　后门的同学往外指：“有人找。”

　　女生眉目明丽，百无聊赖站在窗前，四目相对时，歪头朝她勾手。

　　--

　　教室办公楼某一层走廊上，一名中年女教师环抱双臂，面前的女学生垂眸说话。

　　“前段时间有几个45中的很爱来班上找王昊他们，吵吵闹闹，后来开完班会，好多了。但是每次自习班上最吵的还是他们，王昊最爱撩人讲话，楚航鑫是撩到他就讲，要是王昊不在，他最多写作业发呆。”

　　“冯薇薇和许丹月经常踩点到教室，有时还会迟到。”

　　“上周二的晚自习，戴雪和宋庆瑜吵起来了，戴雪总和王昊他们一起讲话，宋庆瑜坐在旁边，没忍住。因为戴雪成绩好，就算天天讲话考试也前五名，周围的同学都不敢多说什么。”

　　“其他班的……还好。不过最近经常看见7班的阳绮过来，班上挺多同学从高一开始就认得她。应该只是过来找人聊天吧，好像找得比较多的是姚云云，看见她们一起走。啊？因为阳绮还挺有名的……”

　　林窈交代了几分钟，女学生频频点头，最后转身往栏杆阴影下走，离开办公楼。

　　***

　　“阳绮？你说7班那个阳绮啊。”林素口齿含糊，像在嚼东西，“知道啊，三中关晓彤。”
　　明宵红笔留下“阅”字，关上，再拿一本：“意思是挺漂亮的对吧。”

　　“漂亮啊，腿又长，人也瘦，脸蛋是清纯甜美那挂的，所以很多人追。”线路那头冒出“嘎嘣”一声，林素继续道，“在学生中是很不错了，不过我觉得也没你好看。”

　　“你好油腻。”明宵笔锋一顿，端起水杯。

　　林素马屁拍得正响：“真的，我第一次见你，简直惊为天人，你的眼睛像会说话一样，雾里带水，果然最标致的还是杏眼，别提多好看了。”

　　明宵：“我不是想跟你讨论这个……”
　　林素：“一开始怕你是个花瓶，没想到还这么聪明、睿智，人生巅峰啊！”

　　明宵叹息，靠向椅背，食指慢悠悠敲着杯沿：“能得到你的夸奖，是我一辈子最开心的事，谢谢。其实我想问你——”

　　“你以前读书那会儿，肯定是学校里的风云女神吧？哎等等，我黄瓜吃完了，开包薯片。”拖鞋声远去，没过多久，又哒哒哒折返，“是不是很多人追你啊？整天课后堵人，排队告白什么的。”

　　以前。
　　明宵眼神黯淡下去，陷入沉默。

　　“干嘛不说话？回忆到什么惊天动地的校园爱恋吗？”

　　“不是。”明宵捏了捏眉心，目光落在“姚云云”三个字上，轻翻开，“没什么好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

　　“美女的困扰呗，反正我是没有。”林素嚼着薯片，“你干嘛突然问阳绮？”
　　“她是不是认识挺多45中的人？”

　　林素说：“她是不是我不懂，但是咱们学校的普通班，很多学生初中时就是和45中那帮念一个学校的。”

　　“嗯，她最近常来我们班。”
　　“你听学生说的？”
　　“不是，林窈老师。”

　　“她单独找你说这个？”林素只觉怪异，“是不是怕普通班和45中影响到咱们的尖子班啊。”

　　明宵嗯了声：“这几年的升学率一直下降，质检中也存在诸多问题。”

　　“那有什么办法，初中那批好苗子全去了市里，六县特招的好学生也在重点高中，剩下的全在咱们这几所学校，沙子中捞金子已经很不容易了。”

　　明宵若有所思：“林窈老师反映班上有几个学生成绩跌得厉害。”
　　“是吧，我也发现了。”林素察觉问题所在，“但是她干嘛总找你，不找黄婉书，婉书不是副班吗？”

　　半晌，恍然大悟：“我懂了，林女王带完这届就退休了，可能想让你当下一个班主任！”

　　明宵没回应。

　　她按了按姚云云的作业本，指尖摩挲，从里页缓缓抽出一张便利贴。

　　——好饿，你们还要写多久？
　　——你想吃什么？
　　——接力！我投麻辣烫一票。
　　——我都可以。
　　——那就吃麻辣烫。

　　三个人的字迹，风格迥异，呈现在这张字条上。

　　有一个人的字，她很熟悉。娟秀、整洁、小巧。这张被藏匿的字条，就像女孩沉寂内敛背后的秘密，但秘密总有破绽，例如此刻。

　　明宵手腕一转，翻到背面。

　　——LXY（爱心）

　　***

　　12班任课老师集体开会，总结近两次考试学生成绩起伏情况，退步明显的学生中，有姚云云的名字。
　　她的同桌谢璇，在这次月考中，已经拿下全班第三，年级第九的好成绩。

　　随后，是各科老师针对退步的学生，进行圆桌讨论。
　　提到姚云云时，一众反应：太敏感、存在感低、作业都完成、上课回答问题很拘谨。

　　地理老师已年过五十，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资深教师。他对中等偏下程度的学生基本印象不深，尤其轮到他点评学生时，说的也是班级整体的地理成绩走向。

　　林素的微信消息发来。
　　高二数学 林素：老苏又在宏观把控了，肯定都不知道姚云云是谁。

　　明宵瞟她一眼，揿灭手机。
　　……

　　上一次在石桥下遇见姚云云，她的身影脆弱孤独，在一群和她个头差不多，甚至还有比她矮的混混少年中，被人推搡调笑，如寒冬中的枯木，抵挡不住风雪倾压。
　　那个画面，让明宵感到刺目而愤怒。

　　这一次，她在路上被一个少年撞到，那人回头看她，既不道歉，也不说话，眼神直勾勾，不一会儿又再度跑开。

　　跟着少年往长街而去的身影，她看见姚云云。

　　一群人围着说话，她在人群中，却不再是备受欺凌的姿态。她的身边，又出现上次在斑玛纹记门口见到的女孩，阳绮。
　　阳绮明艳如火，成为众人目光聚焦的唯一点，即便姚云云安静沉默地站在她身旁，也分不走旁人半分注意力。

　　明宵上前叫住二人。

　　热火朝天的聊天声顿时止住，阳绮不解地回头，看到明宵的那一刻，表情惊讶：“老师？”
　　这两个字一出，其余人散得精光。

　　“你们在做什么？”明宵开门见山。问的“你们”，目光却落在姚云云紧抿的唇上。
　　阳绮无辜地耸肩：“老师，今天不是周末吗？”
　　“刚才那些染发戴耳钉的男生，是你的朋友？”明宵径自问。

　　“基本都是我初中同学。”阳绮小心翼翼地瞅着眼前人，“老师，我们该不会连自己交朋友的权利，都没有吧？”

　　明宵沉住气，视线扫到阳绮锁骨下方时，顿住，眉心渐拢。

　　她一字一句道：“学生手册上有没有写，不能纹身？”说完，目光再沉。姚云云的小臂上，有一块浅粉色的图样。

　　阳绮急忙摆手，却不见歉意，反而天真坦然：“老师，我们做的这个是喷绘的，就是普通的小花图样，我的是太阳花，她的是粉黛乱子草，就像贴纸，维持不了多久，几个星期就消啦。”

　　明宵说：“我问的是能不能，你回答我几个星期？”

　　她从未在公众场合逮住学生指责过错，从前在市重点教书，学生勤奋自律，周末都在各类补习班，或者图书馆度过，节奏快而紧，哪有小镇生活来得安逸随性。

　　阳绮垂眸时瞄了眼姚云云，微嘟唇，没回应。

　　“你们有权利交朋友，老师也需要保护学生，问一句，是提个醒。”明宵话说一半，就算阳绮毫不在意，姚云云自然能懂。

　　对阳绮而言，那群人或许是朋友。但对姚云云来说，同样类型的一伙人，不久前刚欺凌过自己。就算人各有不同，阳绮的朋友不会校园暴力，但也和姚云云不是同一条道上的人。
　　姚云云可以选择和阳绮成为朋友，却没必要过多进入阳绮的圈子中。把握分寸和界限，友谊才能长久。

　　阳绮接了一通电话，眼睛一眨一眼，狡黠灵动。挂断后，她神色有愧：“老师，我家人打电话让我早点回去，我得先走了。”

　　明宵没有拆穿刚接起电话时，那端是少年声线的男音，只淡淡交代：“下周一前，纹身全部弄掉，你们班主任会检查。”
　　“……好。”

　　--

　　从阳绮接起电话开始，姚云云的眼神逐渐恍惚。

　　她一言不发，又是这般瘦弱的外形，明宵于心不忍：“云云，先回去吧，早点把纹身洗掉。”
　　姚云云既不开口，也没挪步。

　　明宵猜到她有话酝酿，便再道：“学生不能纹身，就算老师们没发现，你家长不会发现吗？”

　　姚云云心绪飘忽。
　　终于，她小声开口：“他们看不到，不管我。”

　　明宵面色微变：“你父母不在江曲？”
　　“他们……离婚了。”姚云云绞着手指，声音低下，“我跟我爸，他工作，不常回来。”

　　有那么一瞬间，明宵透过这双黯淡的眼，想起从前。
　　她的父母也曾说过会回来。

　　后来，旧照片里的五个人，变成老院屋前的三个人，再到两个人。

　　所有人，都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