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代哀（完整版）》微笑莞然

4、三、 冰妖雪代哀

　　天微明，明缨便已经来了冰湖边，晨风吹起，衣诀翩然。湖面银波清寒流转，明缨心中怃然，望着自己身后来送行的族人们，勉强淡淡一笑，拉起白玉弓,仿佛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向湖中心射了一箭。
　　只听见空气擦过水面的声音，开始清脆，继而雄浑，接着，仿佛湖水都被搅动起来，发出低沉的轰鸣。
　　然后，湖心中虚空之箭射过之处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裂缝，裂缝慢慢扩张开来，把湖水整个分成了两半。从裂缝的深处传来一个奇怪的声音，缥缈清逸，仿佛来自另一个悠远的时空，但仔细听来，却又似乎混杂了男人的愤怒，女人的呜咽，孩子的悲啼，声声凄厉，催人泪下。
　　明缨足尖轻点，纵身一跃，一抹明媚的黄色便消失在湖心裂缝深处的黑暗里。
　　“糟了，王，王跟着朱雀圣女，一起跳下去了！”一个侍卫惊叫起来，人们这才注意到，随着那一袭黄衫，还有另一个身影，纵身跃入那未知的黑暗深渊，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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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湖底的沙子，很白，很细，不沾一丝水气。抬头仰望，白莹莹的湖水全在头顶之上。缥缈而悲伤的声音在空气中蔓延着，仿佛要唱尽生生世世的悲寂。
　　明缨静立在这个冰湖之下的世界，许久无言。
　　他十五年来，一直生活在这里吗？她与他分别，到如今已有十五个年头。十五年之间，她也从那个天天缠着他陪她玩的小女孩，成长为带着白玉弓雀羽箭拯救苍生的朱雀圣女，回想曾经走过的辛酸曲折，一切恍然如梦。他应该还是原来的样子吧？亡灵……应该是长不大的吧？
　　她努力地回想着他的模样，却发现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影像，随着曾经锥心刺骨的惨痛记忆，竟然都不再清晰。
　　突然间，明缨觉得空中有些异动，猛然一惊，举起白玉弓，向空气骚动之处射了一箭。
　　虚空之箭射过之处，本来透明的空气竟渗出了几滴鲜血，接着，一个人形的影像便显现了出来。
　　这个一个晶莹剔透的妖灵，修长的身体，白色的长发，淡蓝的眼睛，裹着一身银灰色的长袍，修长的手指上，虚空之箭擦过的伤口正淌着鲜血。而他的脸却像极了一个十岁孩童，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面前拉弓的黄衫女子，嘴边挂着天真的微笑。
　　“姐姐好凶啊，人家不过是动了一下，就用箭射人家。”用稚气的声音撒着娇，冰妖走上前来。
　　明缨却像被摄住了心神，呆呆地立在那里，愣愣地望着走近来的冰妖，手中的弓箭也忘了举起。
　　一道凛冽的剑气，横在了明缨和冰妖中间，转瞬间，哲允已经站到明缨前面，雪亮的剑锋抵住妖灵咽喉。
　　“姐姐，你看，哥哥欺负我啦！”孩子似的跺着脚，冰妖好像毫不畏惧面前剑气的威胁，竟然揉着眼睛号啕大哭起来。
　　“你怎么也下来了？”看到哲允的突然出现，明缨一惊，这才回过神来。
　　“虽然我只是个把平民女孩挡在自己前面的懦弱君王，但还不至于窝囊到看着自己的妻子孤身赴险而不闻不问。”哲允自嘲一笑，眉目间流露着飒爽英气，“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不容这妖物伤你半分。”
　　“真是情深意重啊。”依然是稚气的童声，孩子垂泪的眼睛里却闪着成年男子的冷峻，“若是早些听到你这番告白，我们的王妃娘娘恐怕也会舍不得在新婚之夜跳下冰湖吧？”
　　哲允一愣，手中的剑气也不由黯淡了几分。
　　原来，明缨在新婚之夜离开，并不是想逃婚，而是……自尽。难道，他真的那么可恨，她宁愿死，也不愿嫁给他？阿缨……七岁以前的阿缨，不是这样子的啊？
　　哲允的记忆，又飘回了十五年前的岁月。
　　那个时候，他十岁，阿缨七岁。童年的阳光，从树影斑驳的缝隙中撒下，落在草丛中嬉戏的孩童身上。冰湖晶莹澄澈，四周开着不知名的白色小花，芬芳四溢。阿缨总是缠着他陪她玩，而身为王储的他却经常因为习武练剑而忘记他们的约定。阿缨生气的时候，他就用小白花和柳枝编织出王妃的凤冠送给她赔罪，然后阿缨就会微笑，也不再恼怒他的失约。
　　阿缨笑起来很甜，仿佛整个世界都因她的笑容变得甜美了呢。
　　而那天以后，他就再没有看到阿缨笑过，就连冰湖边那些白色小花，现在也早不见踪影，只剩下了散布死亡的黑色曼陀罗。
　　“阿缨，那一日，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什么都不记得……父王和祭司说，我只是练武受了伤，失去了那天的记忆……可是我知道不是的，因为从那天以后，你就没有再正眼看过我！”哲允的剑仍然抵在冰妖咽喉，而眼睛却转向了明缨，目光焦灼不安，“这个妖灵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他要用幻术变成我十岁那年的模样？而你看到这张脸，为什么会失魂落魄？”
　　“我叫雪代哀。”没等不知所措的明缨回答，冰妖冷冷地回应，哲允这才发现，冰妖银灰色的长袍上，点缀着晶莹雪花，“在十岁以前，我还有一个父亲给我取的名字，叫哲允。”
　　听到这话，哲允一下子呆住了，抵着冰妖咽喉的利剑，也不由得放了下来。
　　身后的明缨缓步走上前来，神色凝重：“他说的……是真的。那天，我想等表哥练完功陪我玩，一直躲在草丛里，所以什么都看到了。大祭司和先王说表哥有不足之症，活不过三十岁，无法担当未来君王的重任，于是干脆当机立断，把他推进冰湖淹死，反正冰湖深不见底，尸体也不会被人发现。而大祭司则用巫法凝聚成一个长相身材都与表哥一模一样的人，再赋予他表哥的性情和记忆。一切之间，只有一个日子是没有记忆的，而那个日子，只要对替身说他习武不慎受伤，失去了记忆即可。这样，不要说其他人，就算那个替身自己，也会浑然不觉。”
　　明缨说着低下头去：“当然，巫法凝聚成的替身，不会有什么不足之症，足以成为一个强大的君王……可是，可是我的哲允表哥，他又有什么错？”
　　哲允猛然抓住明缨的手腕，愣愣地盯着她那双满含热泪的眼睛，仿佛想从中找出欺骗的迹象。
　　但他从明缨晶莹透彻的眸子里看出，明缨没有撒谎，就如十五年来，明缨可以沉默，却从未欺骗。
　　哲允终于明白，为什么明缨一直对自己那么嫌恶；为什么她要在新婚之夜投湖自尽；为什么她对那些作祭品的女孩那样同情；为什么她那样讨厌王室和祭司；为什么她从来只称呼他为“王”，而不叫他“哲允表哥”。
　　他不是她心中的那个人，纵然拥有着同样的容貌，同样的性情，甚至同样的记忆，夺取了本应属于那个人的身份、王位甚至妻子，却始终征服不了一颗只属于阳光下那个羸弱少年的，真挚骄傲的心灵。
　　穿越了岁月的隔阂，隔绝了生死的界限，十五年风霜如梦，面前这个手持白玉弓的黄衫女子，却依然无悔地坚守着七岁那年的阳光，一刻未曾变改。
　　只是，如今的朱雀圣女与湖底冰妖，又如何能回归那遥远的曾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