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游戏》未玄

4、阳谋

　　四五天很快过去，系统给予的水和食物早已吃完，但红方在离营地不远的地方找到了干净的水源，工程师掏空树枝搭渠引水，用不着人工运送，小侦察兵们提供的狩猎地中野兽肥美，捉几只回来处理干净，包上野生辛香草叶，架在火上一烤，足叫人吃的满嘴流油。
　　起初红方还制订了执勤表，每天派出两人去捕猎和采集野果。但很快，27号驯服了一群卷尾猴和几只丛林虎豹，采集和狩猎的活自然都交给它们来干，红方全部成了“富贵闲人”，时不时办一场篝火晚会。
　　第七天，27号发现“捕猎小队”里少了一只吊睛赤纹花斑虎。
　　第八天，又少了一只断尾黑豹。
　　驯服过的野兽都具有灵性，当然不可能自己跑去一边玩耍躲懒，27号觉得事有蹊跷，于是迅速带上半数人马和几十条蛇去山林中搜寻蛛丝马迹，很快在森林深处的山洞里找到了变作两堆骸骨的“阿虎”和阿豹——以及一双荧荧发光的大眼睛。
　　众人立刻摆出备战的架势，27号却抬手示意大家不要轻举妄动。只见那对“大眼睛”向光亮处移去，瞬间显露出威风凛凛的全身来。
　　这匹巨兽颇似大了一倍的马，不过头上长了一只角，半张马脸覆有硬质鳞片，通体雪白，一尘不染，尾巴却像少女柔顺的乌发，四蹄上长虎爪，背生两翼，叫声像擂鼓，令人心生畏惧 。
　　27号向怪马一步步走去。
　　“中曲之山，有兽焉；”
　　“其状如马而白身黑尾；”
　　“一角，虎牙爪；”
　　“音如鼓音，是食虎豹，可以御兵。”
　　少女眼中有紫光一闪而过，她温柔地笑起来，偏着头，问：“你的名字叫‘驳’，对不对？”
　　巨兽仰天长嘶，翅膀挥动两次，跪伏在地，直到27号爬上它的背才趐起飞往红方营地。27号在驳的背上冲山洞里的人们挥手，喊到：“这可是《山海经》里的瑞兽，咱们赚大发了！回吧回吧！”
　　出于游戏公平考虑，系统倘若在红方领地里放置了一只山海经异兽，也一定会送给蓝方一只。从这两天得到的消息来看，蓝方过半玩家水土不服，已经有人开始发热，另一边还要为填饱肚子日夜奔忙，游戏才开局就露出了败势，现状叫人头大不说，更连一星半点士气也没有。
　　蓝方太需要看到一些获胜的希望了，27号心想，不然等不到游戏结束他们就要自取灭亡，系统现在整这一出，无非是为了让他们看到这一点希望。
　　27号刚骑着驳回到营地，就立刻放十只鸟雀去河对岸的蓝方领地探查，她迫切需要知道1号得到了什么样的助力。目送最后一只蓝绿鹦鹉飞入西南方密林，27号从瞭望屋下来，和神色慌张的通讯兵撞了满怀。
　　“首……首座！65号他们出事了！刚抬回来，抬到101号那儿了，您赶快去看看吧！”
　　这65号就是起先扬言要搭桥去嘲讽蓝方的那个兄弟，原来他果真说到做到，兢兢业业地搭着桥，原本要数把月的工期被他用技能一加速，几天也就够了。今早他兴致勃勃带了几个人，趁27号带人上山、101号例行检查药剂，没人约束他，腰杆一挺就去了西南密林。这下可好，竖着进去横着回来，嘴里胡言乱语，成了个大白痴。
　　通讯兵一路上和27号抱怨：“太过分了，蓝方真是太过分了！欺人太甚！”
　　65号算红方专长工事的一员大将，他的技能在战局游戏里的价值难以估量，眼下他出了事，27号的心里被压上一块大石头，迈出的脚步也是沉而又沉。
　　这种沉重在她看见101屋前三层的围观群众和屋内只知道说胡话的65号几人之后，转变成难以言说的烦躁。她忍不住冷声喝道：“我是不是让你们过得太舒坦了？每天吃饱喝足了就没事干么！”
　　27号脸虽对着病榻上的几人，但他们痴痴傻傻，明摆着听不进去。众人心知27号在指桑骂槐、借机敲打，一个屁也不敢放，好似蔫头耷脑的鹌鹑，反而突然从盲目的优越感中清醒过来。
　　屋内正一阵沉寂，101号检查完65号等人，往本子上记了几笔，站起来对27号说：“他们应该是受到精神攻击了。这很奇怪，我记得蓝方没人具备精神攻击的技能——不，严格算起来，全部玩家里面只有你的算精神类技能。”
　　“我们今天在山上发现了《山海经》中记载的异兽‘驳’，”27号叹气，抬头定定看着101号，“蓝方肯定也有异兽，如果没错的话……”
　　她没继续说下去，101号也跟着沉默，半晌之后才故作轻松地笑道：“精神攻击固然强大，但也不是全无办法，我现在就去炼制解药，他们应该不出两天就能好转。”他俯身在27号眉心印下一吻，替她把鬓角的碎发别到耳后，安抚性地捏了捏她的耳朵，温声说：“不要着急，相信我。嗯？”
　　“我知道，”27号点点头，又想起来一个人，“70号呢？他的技能是加速催化物质作用，为了加快效率，让他帮着你炼制解药吧。”
　　101号没有异议，他拍拍自家女友的脑袋，拿起记录本匆匆向炼药室而去，门外围观的人群也很快散尽，屋内只剩27号和70号不远不近地站着。
　　27号略感惊讶，用眼神询问70号有什么事。
　　“如果蓝方确实有精神力技能玩家或者所谓的什么异兽为1号所用，那我们此刻已经站在刀尖上了，”70号开门见山，“我不单指红方的67个人，而是说除了1号以外的全体玩家。”
　　信息量太大，27号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憋了半天才蹦出一个“哈？”。
　　70号继续说：“1号觉得只有赢过所有人——准确来说应该是，让所有人积分为负被系统抹杀，她才能回到现实世界。精神力技能在这个世界霸道得没道理可讲，这点你比我更清楚。为1号所用的精神力技能，无异于悬在我们每个人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你怎么知道1号怎么想？”27号满脸狐疑。
　　70号叹了口气：“具体过程说来话长，我在蓝方也是曾经炙手可热过一段时日的。游戏不可能永无止境地进行下去，杀死所有人，这已经成了1号的信念。她认定自己的信念是游戏通关的潜规则，她也会这么去做。”
　　“你能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吗？”
　　70号的表情很平静，看不出恼怒，也看不出谎言的破绽，他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他了解的事，不在乎27号怎么想。
　　他又深深叹了口气：“你应该相信我，因为这是事实。”
　　27号面无表情地看着70号，后者也同样回望她。
　　“我知道了，你去做事吧。”27号点点头。
　　70号前脚刚走，后脚那些侦查小鸟们就飞回来了，它们围着27号开始叽叽咕咕地汇报情况。
　　“长得像蛇一样的鸟？三只脚、四只翅膀、六只眼啊？”27号沉吟，“多半是酸与。”根据《山海经·北次三经》的记载，酸与鸟能降下灾祸，是典型的凶兽，会精神攻击也不稀奇。
　　“不是什么好鸟。”27号下定结论。她迟疑了一下，又问：“你们有瞧见1号在干什么吗？”小鸟们蹦跳着相互咕唧几分钟，最后表示1号不在蓝方领地内。
　　不在蓝方领地内？那就是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溜到红方这边来了……她怎么渡的河——65号的桥！今天一连串变故叫27号忽略了这条枢纽的镇守问题，看完热闹的红方玩家竟也没有一人想起来，当真是“死于安乐”！
　　一想到1号此时正游荡在自己辛苦守卫的领地，不知道谋划着什么勾当，27号便如鲠在喉。虽然游戏节奏一如既往地掌握在自己手里，她仍旧隐约觉感到不安。
　　打个唿哨唤来驳，27号乘它踏空巡视营地，一边思考哪里出现了问题。可巡视一圈也没发现1号的身影。她低头，意识到自己正在一片花树的上空，101号的炼药房就在花树林中。27号不由自主拿手指缠绕驳颈上的长毛，一圈又一圈。驳感受到她愈加强烈的不安，长嘶一声，俯冲下去贴着树梢滑翔。
　　很快就看见101炼药房前摆放样品药剂的花藤架，架上各色的小药瓶仍旧整整齐齐。目光越过花藤架，27号呼吸一窒，好像被人闷头打了一棍。
　　101半跪在地上，手里攥着半管透明药剂，脸色煞白。旁边那个双手搭在他肩上的女人，不正是遍寻不至的1号嘛！
　　“杀死所有人，这已经成了1号的信念……”70号的话成了27号耳边的鬼魅。
　　对，如果1号确实要拿红方开刀，那么101号必定首当其冲。27号觉得一切都解释得通，70号或许真的没有骗她。
　　70号当然也在场，离101号和1号大约五步远，27号与他四目相对的刹那好像看见他眼中有紫光闪过，但她来不及细想，没等驳停稳便跳落在地，奔向1号将她一把推开，闪身挡在101号身前。
　　胸脯剧烈起伏，但27号脸上仍旧笑意盈盈，喘着气：“我小瞧你了，1号。这话我只说一遍，离我的人远点。”她抽空回头检查101号一眼，101号保持着原本的姿势，只留给她一个柔软的发顶，看不清神色。
　　“你有什么资格警告我？”1号悠然自得，抱着手臂，挑了挑眉，话里带刺。
　　“那就没什么好聊的，”27号笑道，“横竖这局和平游戏没什么意思，你这么想分个高下，咱们不如赶紧结束，重开一场。你——会游泳吗？”
　　驳跃跃欲试，表示自己随时可以把这个女人丢进河里喝水。
　　“赶紧结束，重开一场，”1号眼中骤然绽出光芒，唇角翘起，“不瞒你说，我正有此意。”
　　空气中传来奇怪的撕裂声，说不清是利刃破开了衣料，还是金属切开了皮肉。27号看见驳惊慌失措地朝自己奔来，却在半路上散作片片碎光。
　　时间被拉长。
　　“啪——”有水落在草地上。
　　27号低头，在左胸口发现半截穿体而出的匕首尖，一滴浑圆的血珠沿着匕首刀刃滚到尽头，毫不留恋地坠向大地。
　　风声，虫鸣。时间恢复流逝。
　　“啪——”
　　“啪啪啪啪啪……”
　　很像落雨的声音，27号突然想到自己曾经在白墙青瓦的院子里看雨珠点润芭蕉。她又转念想到，匕首入体的方向只有自己挚爱的人，这样精准利落，果然是他的作风。
　　可是，为什呢？
　　她只是，一如既往地，把后背交给他。
　　少年的声音依旧温和，带着微不可查的歉意：“如果这是你的信念，那我愿意为你达成。”
　　27号知道少年这份温和不是给她的。
　　明明半小时以前，满心满眼的喜欢还都属于她。
　　为什么呢？
　　鞋底碾过落叶，1号以胜者的姿态向27号缓步走去，她观察了一下27号逐渐失焦的双眼，凑到她耳边轻轻说：“他其实真的很爱你，你看，因为你，他甚至可以背弃自己的原则——可是，我的技能是偷梁换柱呢。”
　　“真的不好意思，以后，他的喜欢，就归我了。”她环抱着27号，像一个深情的姐姐，手上动作却又慢又残忍，把匕首从27号胸腔里抽出来，在腿上将血迹擦掉。
　　失去支撑，27号跌落在地，侧脸紧贴泥土，眼看着1号跨过自己。
　　70号把一个琉璃小瓶子丢在27号眼前，蹲下来看着她，依旧面无表情：“他的精神类药剂很成功，加上1号凝聚了技能的血液，效果更好。你，太不成熟，空有一身本事，不知道怎么管理好自己的团队，也不知道怎么带着我们离开这个世界。总有人比你更适合做一个领导者，这个游戏早该换换规则了。”
　　“哼，你……你很……很得意？我2……27号，死不了。”血泊里的少女，固执地牵动唇角。
　　“别怪任何人，”70号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是你让他去炼药的，也是你让我帮他炼药的。没有什么天赐良机，都是你给我们的机会。”他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名为“得意”的神采，转身离开。
　　光明正大，志得意满。
　　真是一局让人忍不住叫好的阳谋。
　　27号看见70号的双脚一步步踏过淡紫色花草。被踩平的花草上面是1号和101号被拉得长长的影子，以交错亲吻的姿态印在27号盛满雾气的眼里。
　　“红方首领27号即将死亡——”
　　“27号确认死亡。”
　　“游戏结束，蓝方获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