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罹乱》德音不瑕

1、政事堂

　　【（本始）十三年十一月，洛璃谋反，后诏辽东大都督洛珏勤王，一日而蓟城破。洛璃及其党羽，悉付有司论罪。为彰洛珏拨乱之功，进骠骑大将军，欲授尚书令，固辞不受。又欲委以中书之任，未受。有谏议大夫上书宰执，奏以太尉授之，珏三辞而受，乃任为太尉，节制国中兵事，又兼领参知政事，参赞朝政，益封三千户。】
　　寅时三刻，整个蓟城尚在沉睡之中，然而户部尚书钟离府上却已经开始忙碌了起来。
　　“怎的这般早就要上值？”钟离的妻子韩氏披着纱衣，因为早起，尚未梳妆，长发也只是草草用金钗簪住，只是专心侍奉钟离穿戴官服。
　　“不知怎的，太尉府那边递条子到了几位相公府上，说是今日要往政事堂拜见诸位相公，同时也要商议一些事情，虽说要商议事情却又没有说要商量什么事情。本来太尉封赏之后，初次拜会诸位相公就是大事，加上如今朝中局势刚稳定下来，诸位相公并不想再生波澜，便格外上心一些。但洛璃旧党或流放或被杀，诸位相公实在是想不出有什么大事可以商议，只得叫我们去商议一下，看看今日国中是否有什么折子，略过去，以免太尉到时问询，诸位相公略过了答不上来，一来也是尴尬，而来难免让太尉不快，如今太尉执政，虽然甚少过问朝政之事而是专心于军务，到底惹恼了太尉，也难免一场风波。”
　　韩氏也是大家族出身的闺秀，对于这些政治上的弯弯绕绕从小也是耳濡目染，自然也是明白得很，便也不说话了，只是小心侍奉钟离，替他把玉带系上。
　　“要我说几位相公也是灯下黑，洛璃旧党虽然被一扫而空了，但是洛璃的旧政还在，我怕是太尉是想要废止一些洛璃的旧政罢了。只是太尉与洛璃不同，洛璃历任过文武中枢地方不少官职，于民政军务都上得了手，但是太尉不同，太尉历来担任武职，前些年虽说就任辽东大都督，到底不是正儿八经的地方主官，仍然是武职，自然在朝政上欠缺经验，加上太尉是一个极为谨慎的人，难免忧心自己的政令是否可行，故而便想到和诸位相公商议一下。”
　　韩氏端起铜镜，让钟离仔细看了看自己的仪表。
　　“说起洛璃旧政，家中来了信件，说是如今家中无人在朝为官，恰巧世家法度又已然废除，家中想，是否良人能替兄长安排个实差。”
　　“兄长本有朝议郎的散阶，韩氏也是百年世家，安排一个差遣本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如今朝中风云变化，此时到底还是不妥，劳烦夫人回件，边说再等一二月，待到朝中风云散尽，到时再替兄长看看朝中是否有职缺，也麻烦兄长略略告知一二自己心愿，以免到了不惯的职位上，也是难受。”
　　韩氏听闻，便放了心，便替自家夫君系上鱼袋，送他出了门。
　　大周制度，三品职官，防阁三十八人，宋齐诸国，虽然事实上已然自立，但是到底还是尊奉周天子为主，自然也不好明着坏了制度，便各令国中官员，防阁之数，以大周制度之半，故钟离有防阁十九人，再加上家仆马夫侍奉之人，便有三十多人跟随，有仆役持风灯前导，一群人便缓缓向政事堂而去。
　　在他出门之后，渐渐地一位又一位的重臣的车驾也便出发了，整个朱雀道上，沉默中便是一架又一架的车马缓缓行动。
　　钟离到政事堂，差不多是卯时刚到。按宋国制度，官吏上值，辰时为准，此时离上值，还有一个时辰。但是政事堂五位宰相的车马却已经到了。
　　政事堂乃是宰相议事所在，便是身为三品大员，钟离也得递帖子放得入内。
　　“诸公早。”钟离进了政事堂，与诸位宰相一一行行过礼，便找了自己的位置坐下了。
　　“元常来得最早，我们便先问询一下户部之事。”
　　上位的中书令宋晋见钟离落了座，便开了口问询。
　　“自十月至今，户部倒没什么大事，尚未到诸州来京清核税事的日子。前几日左右武卫，左右威卫，左右千牛卫六卫与兵部工部一同送来了今年甲兵更换以及太尉交代的添置战马的单子，下官等已然仔细核准，昨日刚刚批复了，已经送往尚书令处。”
　　“这本折子老夫已经收到了，已然核准，没什么问题。”尚书左仆射韩馥见提到了尚书省，便也开了口。
　　“近来户部再次核算各库所余的财帛，共计八百七十九万贯，帛一百六十一万，去岁各项费用支出两百九十一万贯，帛七十四万，各库所余财帛足以支用四年所需，下官已经将各项数据详尽罗列，皆在此本上。”
　　钟离取出了自己的奏本，交给了一旁侍奉的主事，主事便恭恭敬敬交给了宋晋，宋晋看了，又交给了侍中费武。
　　“元常历来办事，我等是知晓的，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便不必细细看了。”
　　费武尚未打开奏本，便将之搁在了一旁。
　　“我们还想再问问，你看如今朝廷财税度支之事，可有什么疏漏。”
　　说话的是尚书右仆射刘央，左右仆射分管三部，他管的是吏部，兵部与刑部，于户部之事并不如左仆射韩馥了解。
　　“若说税法，那下官并无什么可说的，百年以来，诸位先王历次改制税法，已经十分完善，很难说有什么问题，但是度支之上，却又一些问题。这主要是官吏的问题，自洛璃执政以来，朝中散官大多被裁，本说减少了散官薪俸，又并未增补职事官的薪俸，官员用度本应减少，但是六年下来，却增了近十万贯，下官等细细算了，便发现是如今的官员时常调度，又时常召见州县官员，过于频繁，所靡费之差旅递送之费颇高，宫中赏赐又多于从前，因而开支增加了不少，约莫有四十万贯。但是下官凭心而论，洛璃执政之时，国家用度是缩减了不少的，相比先王之时，缩减至少一年百万贯。”
　　“洛璃于理财之事上到底是有功的，不然先王也不会以其为尚书左仆射，节制户部，但是其拥兵自重，篡权乱政也是不可磨灭的，过不掩功，圈禁不死已经是王上仁慈了。”
　　侍中齐梓缓缓开口，他是老臣，历经文王武王两朝，这话由他说来自然最是合适。
　　“诸位大人到了。”
　　此时又有主事前来传话，众人便停了言语，等候几位尚书入内，一一行礼回礼，按次落座，方欲开口，便有帖子递来，太尉府上司马刘銮拜见。
　　众人知道刘銮乃是洛珏心腹，在洛珏为辽东大都督时便是大都督府上司马，如今虽还是司马之位，却执掌了太尉府与朝中来往之事，自然无人将其真当做一四品司马。
　　“下官太尉府所属司马刘銮，拜见诸位相公，尚书。”
　　“刘司马不必多礼，可是太尉有事？”
　　“是，太尉命下官将此疏给诸位相公尚书，太尉说他年轻而骤然登此高位，深受太后王上圣恩，自然是想着报答的，于是便与府上幕僚官员共同商议了此疏，但是又毕竟未曾历任过中枢职司，阅历才能皆不如各位相公尚书，便差下官先将此疏给诸位相公尚书送来，诸位相公尚书先看了，太尉已然动身，稍后便来听取诸位相公尚书的意见。”
　　刘銮将手中的几本文书给了一旁的主事，便欠身行礼退下了。
　　钟离接过主事送来的文书，打开一看，奏请废告缗令疏几个字便骤然冲进了他的视野，惊得他几乎将奏疏丢在了地上。其他几位尚书也好不到哪去，礼部尚书陈乾直接惊呼出声，被齐梓厉声训斥了一句，才开始看起了手中的奏疏。
　　政事堂由是陷入了寂静之中。

　　太尉乃是正一品衔，洛珏又是骠骑大将军的从一品散阶，上柱国，开国公，无论是职司，勋阶，散阶，爵位，都在政事堂诸公之上，那么便不可能由洛珏通报入内，而是诸公一同在政事堂外迎接，于是当太尉府谒者前来通报洛珏将到时，几位宰相尚书便一同出门，预备迎接洛珏了。
　　很快，洛珏的车驾便出现在了众人视线当中，先导的是太后钦命前来拱卫的左右武卫，左右威卫，左右金吾卫，左右千牛卫，左右骁卫，左右羽林卫，左右监门卫十二卫所属的二十似骑铁骑，各持洛珏缴获的高丽东胡各王的军旗十四面，十四卫军旗十四面，以夸耀洛珏军功，并示其统御国中兵马之权。后面是辽东大都督府所属虎威军士卒八人，鹰扬军士卒八人，防阁四十八人，并执伞等侍奉之人，整个车队浩浩荡荡百余人，端的是威武无比。
　　“纵然是天子仪制，也不过如此了吧。”
　　兵部尚书赵吴齐嘟囔了一句，众人虽然听到，却也就当未曾听闻。
　　车驾缓缓在政事堂前停住，便有人替洛珏打开车门，洛珏方才扶着车门而出。
　　一见到洛珏，钟离便在心中暗暗夸赞了一声，除却身形修长，形貌昳丽这般用以形容男子俊朗的词之外，他更觉得凌厉二字更适合洛珏，如果说洛璃是沉稳如深潭，让人难以琢磨，那么洛珏便如倚天出鞘，锋芒毕露，这两兄弟果然都是人中龙凤，难怪能够纷纷秉政，也不是全无道理。
　　“晚辈见过诸位相公，尚书。”
　　按照仪制而言，洛珏的官位勋阶散阶爵位都在众人之上，与当初的洛璃不同，洛璃是尚书令，虽然秉政，但是与其他几位宰相名义上还是平起平坐的，但是近日的洛珏却是压了一头，所以之前是双方都未曾会面，毕竟洛珏受封只是这几日的事情，恰巧这几日并没有大朝，几位宰相也就并未遇到洛珏，也就没有了如何互相行礼称呼的问题。但是今日却是没躲过去，本来还在发愁，却没想到洛珏自降身份，不以官位而以年齿相待，便省去了这些麻烦，到让几位宰相尚书对他愈发高看了一眼。
　　“太尉。”
　　只是虽然洛珏自己以年齿自贬，但是若是政事堂这边随上就显得咄咄逼人了，于是几位仍然是用官位称呼洛珏，双方各自行了半礼，将礼仪的事情圆了过去。
　　政事堂这边以中书令宋晋为首，与洛璃略叙了片刻寒温，又让了让，便一同进了政事堂，其余的诸位宰相尚书便跟在其后鱼贯而入。几人又让了座，方才落座，这才开始了今天的议题。
　　“我等已经看过了太尉的奏疏，也商议过了，可以说太尉此疏，可以说是天衣无缝，不刊之论，可见太尉虽然年轻，却对于国中之事十分了解，真可谓后生可畏。”
　　政事堂这边仍然是宋晋开口，称赞了洛珏一番。
　　“确实，我们两位也是未能找出其中有和不妥。”
　　中书省表态之后，门下省的费武便就随上表了态，毕竟门下执掌封驳之事，如果门下否决，那么其余两省，六部再怎么坚持，也是没有用的。
　　“诸位谬赞了，只是晚辈仍旧担心，废除告缗是否合适，毕竟以晚辈看来，虽然告缗之令残虐暴戾，但是确实舒缓了我大宋的财赋，若是骤然停止，是否会导致府库空虚。”
　　“告缗令，乃是正统八年，洛璃所出之令，命国中之人，向朝廷纠举不法，朝廷受理查处，若罪名属实，则按律法而行，若有抄家之罪者，首告者可得抄没家产之半作为赏赐。此令一开，则国中相告成风，又加以连坐之法，往往一人犯事，全家乃至全族株连，有时有酷吏罗织罪行，以抄没产业，缇骑四出，刑部大狱，绣衣卫诏狱皆是人满为患，于是国中人人自危。法令执行到今日，国中中产之家已经几乎全部破产，而身家万贯以上者，或死或放，先王时期的不少功勋之臣，已经武王文王二朝乃至周时的功勋之后，百年世家，也大抵被抄被杀，灭门者也有十几家，可谓惨烈，这般恶法，从前有洛璃淫威在，朝中纵然有人意欲废除此法，上奏之后也难免罢官下狱，如今太尉仗义直言，废除此法，真可谓是国家之幸。”
　　说话的乃是刑部尚书武毅，刑部主管国中刑狱，对于法律以及刑惩之事最为清楚
　　“从告缗之令执行到今日，下官所执掌之刑部一年呈王上核准的决死之罪，相比从前之时，多了怕是四五倍不止，其他审核之罪也是暴增，至于绣衣卫所署理之罪，下官无从知晓，但是恐怕也是极多的，实在是太过严苛。”
　　武毅的话收获了几乎所有人的附和，尚书们纷纷点头称是，表达了对他的赞同。
　　“太尉忧心的财赋之事，也不必担心。正统十年，出悉罢隐户令，清丈举国田亩令，金布律，山门珈蓝法度，禁中法度，十一年，出开海令，废贱籍令，又设绣衣卫。悉罢隐户令，使得先前逃逸藏匿的隐户悉数成为了国家的编户齐民，缴纳赋税，服劳役；清丈全国田亩令重新清丈了国中田亩，豪族隐匿的田产，或是新开垦的未编入税册的田地尽数列在了户部的税册上；金布律则是规范了商贾抽税；山门珈蓝法度，破灭了不少寺庙，强令僧侣还俗耕种，将寺庙所属的田产划归国家；禁中法度限制了宫中开销，废除贱籍则让贱籍百姓与编户齐民一同，分给田地，耕种纳税，或是从事工商纳税；至于开海令下，我大宋得以与中原及南方诸国贸易往来，购买粮食，出口皮革珍珠，皆充实了国库，如今国库剩余，足以支撑三四年之用，每年都还有盈余，太尉所言，告缗令下，国库收入确实是增加了不少，但是这般杀鸡取卵之法，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既然诸位相公尚书都这么说了，那么晚辈也能放心了，便将此疏呈递王上太后，等候御裁。”
　　几位宰相也微微颔首称是，内心对于洛珏的遵守礼制也是颇为满意。
　　“太尉府上尚有要务需要处理，晚辈便不在此耽误诸位处理政务了，便现行回去了。”
　　见洛珏准备告辞离开，几位宰相尚书便纷纷起身相送，一直送到政事堂门前，目送洛珏上了车，离去了，方才回到政事堂中。
　　“今日原本以为是什么大事，结果不过一个时辰便结束了，但是若说此事不是大事，那是决然瞎说八道了，不过虽然有惊，到底是喜事，太后王上想来很快也会有朱批下来，诸位还需用心办理，现在便现行散了吧，各自回衙门办事。”
　　“自然，自然。”众人附和了一阵，便各自怀着心事行礼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