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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七章 屈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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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馆子里彻底沸腾了,不知道是谁飞奔出去在大街上喊的话,看热闹的人瞬间就往剧院里涌了进来,门口的保卫在姜戈指示下睁只眼闭只眼,没一会儿偌大的剧院里就被围得水泄不通。
空气凝滞了般,人人都伸长脖子往台上探!
小锣“哒哒哒哒”敲个不停,只见清风两条纤长的腿上下翻飞,他的身子腾到半空,刚沉下一点,一个轻巧的提脚后身体便又再次旋起,像只燕子般轻巧地围着舞台打圈。
台下众人激动地喊着:“七十一!七十二!七十三……”叫好声甚至盖过了戏锣,每个人的眼里都闪着兴奋的光芒,要看看这台上红了半边天的小生究竟能狂到何时,居然连三百个旋子都敢一气给接下来!
楼下是片片叫好,楼上却是另一番光景。二楼的包厢多是空的,在两侧入口处把守的一溜士兵,给昏暗的二楼平添了几分萧杀之气。
包厢内,姜戈眯着眼拍了拍唐苇的脸蛋,称赞道:“楼下那小子不错,你师弟是个带把儿的。”
“姜大人,清风他从小就厉害着呢!”唐苇嘟着嘴,蔑了方玉潭一眼,又道:“所以才把别人的风头都给抢了去,叫方师父这般疼爱。”
被两个士兵按倒在地的方玉潭紧闭双眼,额上已经沁出豆大汗珠,闻言,他睁眼看了唐苇一眼,随即又重重阖上眼皮。
唐苇见他这副样子,心里更是发恨,他嗤笑了一声,说道:“不过,这一百个下来可够呛的,您听听,这会儿下头数数的是越念越慢了。”
果不其然,过了一百个数后,楼下齐齐的报数声开始变得稀稀拉拉,清风旋子做得越来越慢,众人报数也就越来越慢,甚至有不少人中途停下来,开始为台上已经摇摇欲坠的清风暗自捏了把汗。
一场大戏刚刚唱完,身体本就疲惫,方玉潭平日里管教再严,百来个旋子对清风来说也已经是极限了。越往后,他就越感到吃力,这会儿背上更像是压了块铁,手脚上也像是给栓了链条,眼前是越来越花,头晕脑胀的感觉让他再也无从找到着力点,只东倒西歪地维持着平衡,迫使自己努力睁大双眼去找场中央那一点——因为只有牢牢抓着那一点,才不会彻底倒下。
三百个……
就算是爬着,也得做完!
师父曾经说过,人活着,就是为了挣口气。
绝不能给师父丢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戏台下已经完全安静下来了,刚还热闹烘烘的剧院里,像是给使了什么定格,几个妇人甚至偷偷背过脸去,不愿意再看台上的景象。
清风脸上的妆已经化成一团,浓黑的眼线被汗水打湿,从面颊上淌下来,如同两道深深的泪痕。他头发散乱,四肢机械地摆动,只有眼神亮得可怕,恍若黑暗中的两团火焰。
一楼越来越安静,最后,只剩下“哐哐”的撞击声。
这声音古怪,唐苇按耐不住,撩开帘子往下瞅了一眼,随即他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新奇好玩的东西,指着两个押着方玉潭的士兵道:“哎!你俩愣着干什么!都来看啊!”
两个士兵看了一眼姜戈,姜戈冲他们一仰下巴,那两人立刻放开方玉潭,趴到二楼阳台的栏杆上看热闹。
失了禁锢的方玉潭,立刻撑起身子扑到栏杆边上——
一楼的台子上,清风的身形已经看不出是什么旋子了,他依旧再一次一次的腾空,但每一次腾空后,身体都会像破布袋子那样甩向地面。咚咚的声音,就是每一次的起落间,他拿身体与水泥台子撞出来的。
可清风依旧锲而不舍地爬起来,哪怕再摔倒几次,哪怕撞得满脸都是鲜血,在众人已经化作惊惧的眼神中,依旧一次又一次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清风——!!!”方玉潭撕心裂肺地喊。
台上的清风却仿佛没听着。
又是重重的一下,清风摔倒在地,从他嘴里咳出的血喷溅在白色衣领上。
“停下!
“你给我停下!”
听到二楼的呼喊,一楼顿时哗然,可还不待方玉潭再出声,他就被那两名士兵重新拖入包厢内。方玉潭眼前一黑,几乎站不住,朝着姜戈就要跪下去。
“诶——慢着——”姜戈一伸脚,点在方玉潭的膝盖处,“你方玉潭是台下大红人的师父,这一跪,今后我岂不是要和戏迷们结下梁子了?”
方玉潭浑身都像被定住般,他瞪着姜戈铮亮的皮鞋,牙齿咯咯作响。
唐苇看够了,施施然掀了帘子进来,听到姜戈说的话,他嗤笑一声:“什么大红人,人不人鬼不鬼的,过了今天我看还有谁会请他上台!”
“苇子!”方玉潭牙关一松,撕心裂肺道,“够了!”
“够?”唐苇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他后退一步,自下而上地打量了一遍方玉潭,“够什么?你养着他,不让他上台,我呢,鼻子叫他打歪了,才将养好呢就被急急推上戏台。我踩跷,我唱旦,我命贱,合该被人欺侮!他唱生,他命好,合该被人捧!”
初见到方玉潭时,他膝下并没有弟子,这男人顶着那样俊的一张脸,对自己说,就收来打个下手吧。于是他死心塌地跟着方玉潭,起早贪黑地伺候,直到他慢慢有了自己的班子,手把手教自己唱戏练功。
被父母卖了,又能怎样呢。
看着男人温润的笑容,比什么都好。
只可惜,再不是对自己笑了。
唐苇眼里满是绝望,步步逼近方玉潭,指着他的鼻子大骂:“方玉潭!天晓得你存了什么心思!你凭什么对他好!非亲非故!你凭什么对他好!你不过是存着龌龊心思!方玉潭!你看上去是一个正人君子实则连个畜生都不如啊你!”
唐苇赤红着双眼,说着说着,眼泪便顺着脸颊流下来,他也不去擦,只在泪眼朦胧里死死盯着方玉潭的脸。
他这般模样,让方玉潭又想起许多年前,在那深宅大院里,自己的最后一次回首。
唐苇就站在一盆香浓蕊乱的茶花边,已是没了先前肝肠寸断的不甘,只咬着自己发白的嘴唇,用一双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他身后,一直苍老的手搭在他依旧稚嫩的肩头,像蛇一样轻轻游移着——那成了唐苇在自己心中最后的模样。
“苇子……是师傅对不住你……”
唐苇听到“咚”的一声,竟是方玉潭冲着他跪了。
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就这么跪在自己跟前,举起袖子,想要去抹他脸上的泪。
唐苇脑袋里有一瞬的空白,他望着方玉潭颤动的手,竟又有几分想要贪恋那指尖温度的冲动。
但姜戈却先两人一步,已经将唐苇带进怀里。
方玉潭空举的袖子,怔了一怔,才发现眼前早已是白云苍狗物是人非,唐苇也不再是从前那个唐苇,他也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他了。
姜戈冷冰冰的眼神从方玉潭袖口滑过,随即他一旋身,将唐苇带离方玉潭身边。
台下不知谁叫了声:“三百个到啦——”
破铜锣似的嗓子,仿佛惊醒了戏院里所有人。
姜戈搂着两眼涣散的唐苇,低头在他唇角上轻啄一口,“下楼瞧瞧去?”
唐苇缓缓摇了摇头。
“那便走了。”
姜戈此人雷厉风行,有着北方男子特有的直爽,又混着军阀的蛮横,他话音一落就卷着人走了,譬如方玉潭清风这种人在他眼里都是不入流的小角色,不是为了哄唐苇他大抵连瞧都是懒得瞧上一眼。
看到姜戈走人,戏园子里追随他的先是呼啦啦地走了一大片。
这些人都是姜戈部下或是他的亲信,走的时候犹如土匪过江,将戏院子里弄得鸡飞狗跳,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势力大似的,无辜百姓看了这仗势也知道这帮人不好惹,没一会儿场子里就退了个干净,唯剩下一地狼藉。
陆家班的人慌慌张张从后台跑出来,为首的元宝见清风浑身是血奄奄一息倒在地上,悲痛地长唤道:“清风——!”
豆大的汗珠不停从清风额头滚落,他一张脸全花了,墨色和血色全搅和在一块,连五官都看不大清,只能分辨出他此刻眉头紧缩,好似在忍受什么巨大的痛苦。元宝怕清风受了什么内伤,不敢贸贸然去碰他,只轻轻托起他的脑袋,想要探查一翻。
谁知清风脑袋刚离地,两眼一翻,便哇啦啦地开始吐,元宝吓得连忙又将他的头放回地面,他抬头正想问问大夫过来了没有,就见一个身影遥遥朝着台子扑过来,几乎是眨眼间便已经到了跟前。
“方师傅!”
“方师傅!”
众人马上让开一条道来,方玉潭连忙俯身查看清风的伤势,但触目惊心的红落在眼里,就算是普通人看了都会觉得心疼,更何况是方玉潭呢!
“清风……师父在呢!清风!”
感受到温暖的大手划过脸颊,清风的眼皮终于抬了抬,他目无焦距的眼中仿佛流淌出一些光,两片嘴唇嚅嗫了几下,细声细气地吐出两个字来:“师……父……”
他说完,眼一闭,又是不停地干呕,但已是吐不出什么,嘴角流出来的全是黄绿色的苦胆汁。
方玉潭见了心下大痛,一拳狠狠砸在地上。
清风这般碰不得的模样着实让众人手足无措,方玉潭不舍得他这样躺在冰冷的戏台子上,就脱下自己的外衣将清风紧紧包裹起来,直到陆海魁请了大夫过来,众人才合力将人挪到后台。
后台也没个像样的床,只能拿长凳子一拼了事,大夫为清风看诊的时候,方玉潭便取了干净的帕子,一寸一寸去拭他的脸颊。
混着油污汗渍和血迹的脸,一点点被精心地擦拭干净,露出了底下那原本瓷白的皮肤。方玉潭仔细端详着这张脸,指腹轻轻摩挲过那没有一丝血色的唇,再也忍不住心中酸楚,重重地哽咽了一声。
见状,大伙儿忍不住都偷偷抹起眼泪,暗骂那姜戈和唐苇都是如狼似虎一样的人,良心都被狗给吃了,死后下了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过了许久后,被施了针的清风才渐渐清醒过来。
先前的极度眩晕感已经退去,但一波波如同海浪的冲刷感依旧在折磨他的神经,清风撑开沉重的眼皮,第一眼便看到了方玉潭——他就静静俯在自己耳边,那双一贯冷清的眼里此刻布满血丝,眼角湿润,俨然是哭过了。
师父。
清风张了张口,想喊一句师父,但话到嘴边,还未来得及出声,方玉潭温热的脸庞就已经贴上了他的。
“不要说话,不要动。”
低沉的声音贴着耳廓滑进来,酥酥麻麻的,让清风的心没由来的开始晃动,那感觉就好比水中浮萍,空中绳索,只晃晃悠悠地颤动,却怎么也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脸这样热,还是有些烧。”
方玉潭抬起脸,笼下一大片阴影。
“你这般不听话,是要好好长长记性了。”
飘飘忽忽的心终于找到了落点,清风睁大眼睛,怯生生地看向方玉潭。
“哎——孩子才醒,师弟你讲点好的!”一边的陆海魁实在看不下去了,将方玉潭拉到自己身后。
看到陆海魁,清风一双眼睛转了转。
“清风你啊,行事这样乖张,你知不知道自己肋骨都折了一根,差点刺进肺里!”把你师父给急得呦!等病好了,好好跟师父认个错!”陆海魁说完,冲着清风一顿挤眉弄眼。
听到自己肋骨折了一根,清风的眼神便越过陆海魁,落在他身后的方玉潭身上。
方玉潭侧着身子,眉目清冷,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不用说,肯定是在生气。
也难怪他会生气……伤了肺不是小事,他日若是落下病根,怕是再不能登台唱戏了吧。可转念想想,清风又不觉得后悔,甚至觉得,今日就算是要他将命交出去,他也不会犹豫半分,他这条命是师父捡的,只要师父好好的,让他做什么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