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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新袄 ...

  •   大雨大风将陆家宅院的花花草草摧残得一塌糊涂,满园的残花残瓦,即便垫着脚走路也会不小心让尖锐的小石子划破鞋子。清风与几个陆海魁的弟子一同在宅子里修缮花园,修了整整一上午,才将那些需要清理的东西弄干净。

      厨房里响起大娘让大家去喝酸梅汤的吆喝声,清风得了一碗没舍得喝,捧在手心里端去给方玉潭,等他捧着空碗回来,剩下的酸梅汤早被分了个精光。

      机灵如元宝,知道清风去孝顺师父,偷偷给他多藏下一碗,等清风端着空碗坐在屋檐下发呆的时候,他就给可爱的小师弟献宝。

      “还是师哥最心疼人!”清风嘴里跟抹了蜜似的甜,他口渴万分,接过碗就咕咚咕咚地开始喝元宝给他留的酸梅汤。

      元宝窜到他身边蹲着,笑嘻嘻地问:“清风,武戏苦吧?”

      清风胡乱嗯着,一碗酸梅汤很快见了底。

      “看的出,师父没少‘训’你,瞧你胳膊可比以前结实多了!”

      清风搂搂嘴,捏捏自己的胳膊,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好像是比以前要长些肌肉。他又抬头去看元宝结实的手臂,看到他脸上那狡黠的笑容,就知道这个师兄肯定又是在拿他开玩笑了。

      “好啊!师哥!你那是损我哪!”清风作势在元宝手臂上轻轻拗了一把。

      “哎呦~~”不想元宝竟作势躺倒在清风怀中,憋起嗓子喊道:“清风~奴家是良家壮丁!你还我清白~”

      清风差点把刚灌进去的酸梅汤喷出来。

      他师兄元宝还跟当年一个样,你觉得苦的时候,他就能千方百计给你说逗乐了,可他自己苦的时候,从来都不说,打断了牙都是往肚子里吞的。

      元宝现在是陆家班的红人,平日里两人虽然都住在陆宅,却不是天天都能碰到的。清风此刻趁着这个时机忍不住关心他道:“元宝哥,陆师父不逼你白天黑夜的唱吧?”

      “那哪能啊,陆师父这样好的一个人,接的那都是大戏,白天黑夜的演谁花的起这钱哪?”元宝边说边翘起二郎腿,“我现在好歹在上海滩也算是有名气的角儿,陆师父上个月还给加了月钱。将来啊,我罩着你!”

      清风望着一园子刚被堆砌好了的砖瓦,突然说道:“元宝哥,咱结义吧,我认你做亲哥。”

      很多年以后元宝坐在屋檐底下看那明晃晃的太阳照在橘子树上,总会想起这一幕,想起那个唇上沾着一圈玫红色酸梅汤汁的小师弟,笑得仿佛脸上红晕都飞了起来。

      江南入冬慢,可浇了几场冻雨,天气便骤然冷了。清风身子又拔高许多,瘦还是瘦,只长个没长肉,两条笔直的腿在裤管里总是空荡荡的。

      方玉潭看他身上短了一截的袖子和裤腿,眉心打结道:“今年冬天做身新衣裳吧。”

      清风不舍得师父花这个钱,摇头摇得跟波浪鼓似的,他从柜子里找出针线盒,又翻了条早已经穿不下的裤子,说自己缝缝补补不用一晚上就能把衣服改好。

      从前做乞丐的时候老乞丐们老眼昏花,穿针引线的活就交给清风,清风从小就在老乞丐们的教导下缝衣服打补丁,挨了不知道多少记针扎,慢慢的也就学会了。

      方玉潭仔细盯着清风手上翻飞的针,他这会儿做起老生计来熟门熟路,袖子的拼接处针脚细密,拼上去的布又是差不多的颜色,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不多会儿清风手脚利落地改好衣服,穿到身上转了个圈儿,笑道:“师父你看!成吧!”

      方玉潭从没见他这样骄傲的炫耀过自己的本领,只摸着他的头发,也不知该怎么疼惜。

      “师父……怎么了?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清风见方玉潭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之色,下意识地觉得是自己哪里没做好。

      “不,你手很巧。”方玉潭夸完,态度坚决道:“但今年一定要做新棉袄,可不许马虎了!”

      清风偷偷噘嘴。

      第二天练完晨功,清风最终妥协,由方玉潭拉着上街,找裁缝做棉袄去。他一手抱着做衣服的厚料子,另一只手被方玉潭牵着过马路,那种由心而生的踏实感,同上次陆悦带他出来玩是完全不一样。

      裁缝店坐落在一条小巷口,老师傅年近七旬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老戏迷,他带着厚厚的老花镜将方玉潭上下打量一番,忽然抚掌大声道:“呦!方老板!快!虎儿快上茶!”

      叫虎儿的小徒弟比清风小一些,脑袋剔得光光,长了一双贼亮贼亮的眼睛,一溜烟跑进了里屋。

      方玉潭笑道:“钱师傅,生意还好吧?什么时候再来看看戏。”

      趁着方玉潭与老裁缝寒暄,清风忍不住开始打量这间小小的裁缝铺。这裁缝看上去有点年头了,虽小,却是五脏俱全。清风打量了一圈,忽然发现那倒茶的小徒弟正在偷偷打量自己,便善意的对他笑了笑。

      谁知道那小徒弟叫他笑的脸一红,顿时手忙脚乱连胳膊腿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还差点就摔了手机的瓷壶。

      “虎儿,愣着干什么,还不给清风小师傅量衣!”

      虎儿听见师傅叫唤,慌忙点点头,取下挂在脖子上的卷尺,开始给清风量衣长和裤长。他虽然看上去小,量衣的手法却很熟练,清风看他那颗小光头在自己面前忽上忽下,心里只想笑。

      过了一会儿,虎儿量完一遍,挠挠光头,竟不敢把尺寸记到纸上。

      钱老师傅只当是他没记住尺寸,气势汹汹执起尺子劈头盖脸往他身上抽下去:“没用的东西!我叫你记不住!我叫你记不住!”

      裁缝店里充斥着老师傅的怒吼,清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看到虎儿抱着脑袋乖乖挨打,下意识就想拦住钱师傅。

      方玉潭忙一把将人拉到身后,安慰道:“别怕,钱老师傅不会动真格儿的。”

      清风被师父护着,果然见那老头儿没打几下就扔了尺子,只恶狠狠道:“再有下次,就给我卷铺盖走人,我老头子养不起你!”

      虎儿哭了,边哭边战战兢兢又去量清风的腰围。

      “虎儿,清风瘦,腰是比一般人要细些,你没记错”,方玉潭笑道,“爷爷年纪大了,好好照顾他。”

      虎儿吸着鼻子点头,老头儿又剜他一眼,对着方玉潭赔笑道:“方老板放心,您这料子是上好的,我老头子一定会尽心给清风小师傅做身好衣裳的。”

      出了裁缝铺子正当是午饭时间,小笼包的香味在大街小巷里若隐若现,惹得几个小讨饭的穿着报纸做的衣服,站在胜记门口探头探脑,他们蓬头垢面的样子实在有碍观瞻,不多一会便被老板给赶走了。

      胜记里门庭若市,香气四溢。最有名的镇店之宝胜记小笼包正架在大蒸炉上,包子师傅忙得鼻头出汗,他十指灵活,将新鲜的馅裹在薄薄的皮子里,眨眼工夫就捏成一只只形状精巧的小笼包。

      清风看了一会捏包子的手法,总算是等到了空位置,方玉潭已经买来一屉小笼包和两碗素面,两人坐下就吃起来。

      清风挑起一个皮薄到几乎透明的小笼包,轻轻一咬,但觉得肉汁嗖嗖流的满嘴都是,顿时好吃到想捶桌子。吃完一个正想伸筷再去夹第二个,筷子却被拦了下来。

      “小心烫,伤嗓子。”

      吵杂的小饭馆里,方玉潭的声音像一道冷泉,好像一下就将沸腾的水给浇灭了。

      清风缩缩手,偷偷看那小笼包流口水,低头去扒素面,七分不愿三分不甘:吃个肉不容易,如今肉在嘴边,还不馋到恶狼扑食!

      方玉潭眼里有温和的笑意,他夹起一个小笼包吹吹,手腕一转竟是送去清风嘴边。清风一愣,看方玉潭一脸笑意,知道师父刚才是跟他开玩笑,于是张大嘴泄愤似的一口连筷子咬进嘴里,咬了几口眼睛又亮起来,就差摇起小尾巴。

      方玉潭笑着去拔筷子,指着清风的鼻尖道:“比院里的小狗还听话。”

      清风两腮鼓鼓囊囊的:“师父,原来虎儿是老裁缝的孙儿啊,可是我明明看到老裁缝很用力地打虎儿……。”

      “爷爷教训孙儿,哪里会用什么真力气,心疼还来不及。”

      清风心里一震,傻呆呆吸着面问道:“那师父呢?用真力气了吗?”

      方玉潭快被气乐了,“是不是真力气,不如下午挨顿瓷实的试试?”

      清风小脸顿时垮了一半。

      方玉潭看清风吃得开心,掂量着老裁缝出的价格确实给他剩下好几个钱,于是临走的时候又吩咐伙计包上一袋,一块儿结帐。

      出了胜记,那几个先前被老板轰走的小讨饭还不依不饶地蹲守着。他们见穿着得体的方玉潭师徒出来,几乎是不遗余力地开始朝两人卖惨。

      清风看见他们,就想起了曾经的自己,然而这世上穷人千千万,今天施舍了张三,明天就会有李四和王五……他无疑是幸运的,能够遇到师父,然而师父凭借一己之力,却不可能普渡众生。

      与此同时,方玉潭似乎也在思考相同的问题。他这一路逃难见了太多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可怜人,本想着上海繁华,总不会再有那么多不幸的人,然而事与愿违,这里的乞儿竟一点都不比其他地方少。

      “你们……拿去吃吧。”方玉潭将手中纸袋递了出去。

      纸袋很快就遭到了哄抢,几个小讨饭为了口吃的,几乎扭打在一起,更有抢不到食物又将歪心思打到看上去温良无害的清风头上的,方玉潭见了,只得快步带着他离开。

      过了几天老裁缝差了虎儿来送新袄,那时候邱丛生正在方玉潭房间里,两个人商量着什么,虎儿探头探脑地站在门口,脑门儿依旧是亮光光的,逗的两人都笑了。邱丛生从口袋里摸了两颗糖给虎儿,又抢着要付清风那件新袄的钱,方玉潭不肯,两个人便执拗在那里。

      虎儿看看这个瞧瞧那个,最后不得不小声说爷爷还在等他,迟些回去会挨罚的。

      邱丛生把钱塞进虎儿的口袋,笑着对方玉潭说:“好歹清风也叫我一声叔叔,做叔叔的总得表示表示嘛。况且咱们现在不但是好友,还是同一个社里共事的同志,你与我客气什么!”

      与邱丛生相处久了,方玉潭也渐渐被他的一些新思想影响,得知邱丛生新成立了一个文学社,便主动担任了他社里的绘画一职。按邱丛生的话来说,越是黑暗的时刻,越是要去寻找光明,他们就是当代的文明和进步之光。只是这追寻的过程极其辛苦,文学社经常要在半夜印一些加急的刊物,这样一来,方玉潭通常要忙到第二日清晨才能回家。

      方玉潭几次彻夜不归后,清风便开始疼惜师父的身子,琢磨着偷偷攒点钱给他买些补品。等冬天的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清风主动向陆海魁讨了个跑堂的活。在台上翻几个跟斗,作个陪衬。在台下给人端茶送水,帮忙勾脸谱。他的活儿虽然赚不了几个钱,可清风知道自己不缺胳膊不少腿,这钱积少成多,他跑得勤些,总能存下来一些。

      这事儿,瞒着方玉潭,清风总是等方玉潭去文学社后跟着陆海魁的班子出去,对着陆海魁又说是师父允许的。陆海魁见他手脚勤快,也没多问就应下了。

      大冷天的,茶馆里却丝毫不见冷清,满桌都是磕着瓜子看大戏的人,挤挤嚷嚷一堂子。清风不知道,门外有人早已抖落一身细雪,夹杂在进进出出等着上戏台的人中间,只一眼便找到了他。

      大戏结束的时候元宝那几个角儿照例被请去吃饭,这会儿一同归来的多也是跑堂的。清风走在队伍的最后面,新做的棉袄将他捂着一身汗,北风一吹都不怕冷了。

      也不知道谁带头吹起口哨,渐渐的一声接着一声的口哨响起来,跟着絮絮扬扬的雪花在夜空里直打转儿。清风没这闲心思与这帮人闹,只偷偷加快了脚步,想要早一些回去给师父烧一壶热水烫脚,师父没有新棉袄穿,半夜回来的时候身子一定凉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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