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霄梨白》陆成蹊

2、回到程家

　　城里的街头巷尾总是熙熙攘攘，绸缎庄、铁匠铺，还有沿街叫卖的小贩吆喝声络绎不绝。老车夫赶着驴车慢悠悠向右行，车上满载两只装酒的“梢桶”。孙羊肉店前，站着一位大胡子艺人在说书，一群街头百姓听得团团入神把他围住。迎客居大酒楼上立着两层楼高的迎宾欢门，高高的欢门上挂满璎珞、彩球。

　　南边最繁华的地方有一家看起来很是朴素的布庄，远处一名男子缓缓走来，进了店里，他先是将店里的绸缎布匹略略扫视了一遍，随后一挥手，招来小二，温声道：“去，把你们掌柜的叫来。”小二弯腰颔首：“是，宋管事。”
　　片刻，布庄掌柜便从二楼走了下来，看见来人，慌忙把来人迎到堂前的椅子上坐下，“诶呦，宋管事，劳您又亲自走一趟来查看生意。”然后又冲着内院吼了一嗓子：“陈黎！给宋管事泡杯茶端过来!”说着，恭恭敬敬地把手中的账本递给他。

　　不一会儿，一个粗布麻衣的婢女端着茶托走了过来，杯盏里烟气袅袅，她小心翼翼地将茶放在男子的面前，“宋管事，请用茶。”

　　宋沉发现一处账目有些问题，抬头正准备问掌柜，不期然正好撞见那送茶婢女的脸，他心里一惊，面上却不显，挥挥手让她退下了。

　　修长的手指覆在杯沿上，与碧绿透亮的茶叶青白相衬，然后仔细观察，就可以发现他的手背上青筋分明，可见他是多么用力，仿若下一瞬，杯盏就要被他的手指捏碎。

　　宋沉微微平复了一下见到那女子的震惊，锐利的眼睛直盯着掌柜，“掌柜的，刚才过来送茶的那个是什么人？”

　　掌柜的心里一咯噔，连忙恭恭敬敬地答了：“回宋管事，咱们布庄的王妈妈上个月不干了，说是回乡下给她儿子娶媳妇去了。这几个月店里生意越来越好，客人来的也多，因此人手不够，这不，那丫头是前些天刚招过来的，我看她手脚麻利，干活也勤快，就留了下来。”

　　宋沉蹙眉，“可知她是哪里人氏，家境如何？”

　　“这……”掌柜的回忆了一下，“她说她是从南桑城来的，南桑今年大旱，整座城都遭了饥荒，她的亲人已经都不在了，她为了谋条生路，一个人跑到咱们东临城来了。”

　　话毕，宋沉已经站了起来，手中账本撂在桌子上，他再也没有看下去的心情，看着掌柜的说：“人我要了，尽快给我送到程家老宅！”随即快速走出布庄，不知去了哪里。

　　掌柜的做了多年掌柜，察言观色的本领不是没有，然而这次却有些拿捏不了宋沉的意思。他咂摸着下巴想了想，平日里宋沉说话做事都是一副朗月清风的样子，然而这次反倒有些阴沉，也不知道他要人干什么，瞧着也不像是看上了陈黎的样子。“唉，管他呢，宋管事的事，我等小人物还是不要猜的好。”

　　掌柜的叹了口气，立马跑到内院找陈黎去了。

　　另一边，宋沉见到陈黎的一瞬间，心里陡然已经掀起了滔天巨浪，幸好被他狠狠地克制住了，没有让人瞧出端倪。

　　像！实在是太像了！陈黎和程家大小姐程岚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虽说两人的气质天壤之别，熟悉的人立马就能区分出来。可是，众人皆知，程家大小姐程岚自小体弱多病，弱风扶柳的好似一阵风吹来就能把她吹倒一样，因此极少会出门，就连程府里的下人都很少见到她，更别提外人了。

　　宋沉匆忙地回到程家老宅，召来自己的人，低声吩咐道：“去，你去南桑城查一下，看看是否有一个叫陈黎的人，调查一下她的情况，即刻出发！”

　　“是。”那人一抱拳，说罢，领命出府，牵了一匹马向南疾驰而去。

　　宋沉转身去了后院程岚卧房。
　　门口守着两个婢女，见了他纷纷躬身行礼，“宋管事，您来了，小姐刚刚服了药，已经睡下了。”

　　宋沉冲着她们摆了摆手，“嗯，知道了，你们先出去吧。”

　　走过去，这是一间极秀美的女子闺房，装饰精美的大床上躺着一个女子，脸色有些苍白，眼睛紧闭，许是长年身子不好的缘故，眉目间带有郁色，悄无声息的，不仔细瞧，还以为她没有一丝生气呢。

　　宋沉就站在床边，静静地注视着她，不知在想什么，双目如漆黑的寒潭，似乎有一瞬间的缱绻。

　　翌日清晨，程府书房。

　　宋沉负手站在雕花古朴的大书桌前，眼睛一眨不眨，细细打量着眼前低眉顺眼的女子。

　　她与程府小姐程岚长得极为相似，都是清秀的杏仁脸，秀目黛眉，碧眼盈波，只不过程岚因为生病的缘故显得更为瘦削。

　　过了半晌，他才开口问道：“你叫陈黎？”

　　“是。”女子轻声回答，态度倒也不卑不亢，但是还是可以看出她有些局促，手指不自觉地拉住了衣角。

　　宋沉微微一笑，觉得她颇为冷静，“昨天在布庄，我见过你，还记得吧？

　　陈黎不知道此人何意，昨天布庄掌柜什么都没说，就只是让她收拾东西，以后不用在布庄里干活了，直接去程府，会有人带她去见程府的宋管事。陈黎觉得这个人看似温和，实际上好似一把藏起锋芒的利刃，她不想跟他多说什么，又有点怕惹恼了他，想了想，便开口道：“记得。”

　　“姑娘，你长得很像我们府里的小姐——”宋沉顿了顿，想看陈黎的反应，果然没有让他失望，陈黎吃了一惊，猛然抬起头，瞪大了眼睛，“什……什么？宋管事，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丫鬟，怎么……怎么会长得像小姐？”

　　“姑娘，我此次将你请过来，是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这件事不难办，也不需要花费你多大的力气。听说姑娘家乡遭了灾？双亲已经不在了？事成之后，我奉上万两银子，让你一辈子衣食无忧……”

　　陈黎默不作声，手指依然蜷着衣角，听着宋沉把事情讲了一遍。

　　宋沉让她干的，是假扮程岚，去参加穆家老夫人举办的春日宴，同时，和穆家二少爷穆晋陵见上一面。

　　程家是做布庄生意的，宋沉是程府的管事，从他爷爷辈起，宋家就在为程家做事。宋沉的父亲去世得，宋沉早早就接过了父亲的职责，开始料理程府上上下下，他虽然年轻，但是处理起事情来井井有条，程老爷对他很是信任。

　　一年前程老爷外出做生意，可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回程的路上遇见山石崩塌，下人拼命护着程老爷回了府，然而人回来了，命也没了。

　　程夫人当年生下程岚就去世了，程老爷情深义重，多年来并没有续娶，两人只有一个女儿，自小身体不好，听闻父亲遭遇不测的噩耗，承受不住一病就病到了现在。

　　程家生意不错，然而如今程老爷过世，程小姐又是个养在深闺的女子，整日里病恹恹的，于是宋沉撑起了偌大的家业，程记布庄的生意依旧是红红火火，外人都道程家有个好管家。

　　程岚的身体状况一直不好，父亲去世带给她的打击太大，至今还卧床不起，整日里也只能在自己院子里走走，散散心，程府里的人很少有机会能够见到她，常常见到她的也只有贴身婢女云萝、兰草，还有管事宋沉。

　　程岚十四岁那一年，程老爷给她定了亲，对方是程老爷多年知交好友的儿子——穆家二少爷穆晋陵。穆家也是商人，在生意上两家多有往来。当年穆晋陵外出游学，如今都四年过去了，穆晋陵也已经归家，是时候履行婚约了。

　　穆夫人办了个春日宴，邀请城里各家夫人小姐前去赏玩，半月前就给程岚下了帖子，醉翁之意不在酒，主要目的估计还是想见一见程岚。

　　宋沉当然知道程岚根本不能去，但是没办法，程家的生意还需要穆家扶持，不敢拂了穆夫人的意。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是，不能让别人瞧见程家小姐病恹恹的样子——外人再道宋沉有能力有手腕，还是有流言蜚语四起，说宋沉掌控者程家，根本不把程家小姐当主子对待，因此她才一直病不好，程家的家业就快要姓宋喽。宋沉看起来也是个风光霁月般的公子，表面上对于闲言碎语好似不在意，心里却也无法忍受闲人的诋毁。

　　也不知怎的如此巧，正好让他无意间碰见了陈黎。因此他要求陈黎假扮程岚，参加春日宴。等日后程岚好转了，穆府赢取程岚过门，事情也算是尘埃落定了。

　　宋沉看着陈黎，眼里是不容置疑，“陈姑娘，事情结束后，你就离开东临城，不要再回来了。”

　　陈黎没有看他，低着头看不清神情，“我无亲无故，去哪都无所谓，只是宋管事不要忘记答应给我的银子。”

　　宋沉笑了，翩翩有礼，颔首道：“当然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