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湮秋

133、青青

　　那女孩面无表情站在魂群中，仿佛听不见四周撕心叫喊，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女孩抬头看天幕，双目无神，又似乎紧盯某一点。一个非常吸引她，又让她困惑不已的点。

　　例如来处，例如归途，例如遥不可及的光明。

　　魂群逐渐意识到无论如何都无法逃脱火幕，它们悲痛起来，捂脸痛哭，四肢扭曲，撒泼打滚，犹如初生婴儿那般无知，仅凭本能行事与发泄。

　　但这样的情景并没有持续很久，毕竟悲痛过多也会劳累，更何况这种日子永远没有尽头。

　　习惯疼痛和憎恨，是所有被废弃魂魄的必经之路。于是它们哭声减弱，身体蜷缩起来，像是被装进摇篮，吮着手指，在梦中渴望着得到新的孕育。

　　温悯生神色悲悯，轻声道：“原来峡谷底部是这样的光景。”

　　裴涯絮道：“峡谷里有许多自然形成的魂魄，还有从人间抓来丢进去的，但最多的，还是仙府造魂工厂每年产出的残次品，那些没有种魂资格的魂魄都被丢在这里，日积月累，就算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加固结界，但依然会六十年井喷一次，形成恶潮。”

　　她顿了顿，继续道：“我原本猜到这下面不会有多好看，但似乎比我想象的要好一些，至少它们没有相互残杀，挤踏着往上爬。”

　　温悯生摇摇头，道：“他们没有互相残杀，这才是可悲之处。不对同类下手，也许代表着他们保留了一部分人性，可在这样的地狱里，人性备受磋磨，只有真正的恶鬼才能好好生存下去。”

　　火依然明亮炽热，替代着太阳。

　　它们安安静静的睡了一觉，又再次醒来，但这次没有哭泣，因为它们发觉那个纯白女孩的不同。她安静又美丽，胸腔中心跳的频率是那么好听。

　　它们逐渐发觉，自己与她之间能产生一种奇妙的共振，这共振让它们心意相通，共享情感。它们蠢蠢欲动，簇拥在女孩身边，试图获得更深沉次的感受。

　　它们第一次体会到感动，这让人着魔的，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酸胀情绪，而后便是激昂，冲动，热血，这迫使它们去做些什么。

　　要去做什么呢？该做什么呢？能做什么呢？

　　那一线天，真的不可触及吗。

　　即使没人来告知，即使它们并没有产生强烈的自我意识，即便它们生来丑陋，卑劣，愚笨，凶蛮，但就在此刻，在这个女孩被误丢进峡谷不久后的此时此刻，它们意识到，即使它们都是被丢弃的，残缺的，最底端，最容易被忽视的存在，但它们集合起来，就会变得完整又强大，难道不是吗？

　　它们想要诉说，想要表达，用无法张开的口唇，用畸变的形体，以存在本身来证明一出出现存的悲剧。

　　自出生便被丢弃，这本身就不是它们的错，它们要逃出去，如果做不到，就至少让这个善良的，能体会到它们微弱感情的女孩逃出去。

　　如果它们有机会接受教育，也许可以让自己的行为更礼貌一点，但很可惜，峡谷最底层比地狱还要低，是生存之神都看不见的地方，更何况文明。

　　在这样的心情驱动下，它们发誓一定要将女孩送出火海，于是用身躯将她包裹起来。从高处看去，就如同散落四处的蚂蚁迅速汇聚，逐渐变成一团巨大如山的黑色圆球。

　　球山缓慢移动起来，速度逐渐加快，就这么闯入火海，外层烧的噼啪作响，尖叫声如利刃挑开脑仁，黑色焦油滴落如雨，地面滚烫，滋啦滋啦。

　　它们窥见那一线天光，凭借那稀薄的情感，最终送那个女孩逃离了漫漫火海，与那道深不见底的峡谷。

　　三界桥边，神情茫然的女孩站立不动。她不知自己该去那里，但肯定不能一直站在此处，于是跟随最近的几道身影走入法阵，光芒亮起，大雨劈头盖脸而来。

　　天阴沉沉的，脚下的泥土潮软，泡的抽不出脚。

　　她扬起脸，雨滴砸入眼睛，疼痛酸涩，她却没有闭眼，而是贪恋的看着这片广阔天地。

　　原来天是没有界限的。

　　她跟随进阵的那三人走在田间小路上，在两边的都穿着一身皂黑长袍，中间是一位看起来虚弱无比的少女，脸色惨白，眼底青黑，走走停停，又被推着向前。

　　一位黑袍人开口道：“真是够倒霉的，还好反应过来带错了，要不然还得扣钱，本来就已经活多人少钱更少了......最烦这种天生魂魄虚弱的人，仙府就不能把他们直接扔了？还非得种下去，给我们判官找事。”

　　另一位高个子道：“仙府那帮废物效率那么低，造魂成功率也低的要死，一般稍稍能用的都留下来，这样数量不是更好看些，他们怎么可能管我们。诶，你身上还有那个标记吗？”

　　“有，那个挂坠是吧，我带来了，一会给她带上，免的下次我们又倒霉碰上，被孟大人骂。”

　　“行，带着就好，是不是到了，你看那个，是她的身体吧。”
　　“是，没错，我亲自带走的，晦气。”

　　横趴在泥地里的少女背上有个背篓，柴火散落一地。她浑身青白，眼眸瞪大，满身泥泞，头发凌乱贴在脸颊和脖子上，只看面貌，与两人中间的那个少女一模一样。

　　少女似乎一直处于某种混沌状态，并不知道眼前就是自己的尸体。那两位黑袍人按住她后脑勺，用了一种特殊手法将魂魄塞了回去，又把挂坠带在她脖子上。

　　其中一人道：“等晚上，想办法给她托个梦，让她轻易别把挂坠摘下来。”

　　另一人道：“行了，收工吧，晚上去吃什么？”

　　那两人渐渐走远了。女孩又在原地站了会，才走到那具尸体，现在应该说是虚弱的人类少女身边。

　　她蹲下身，费力将那具身体翻过来，让她的脸面朝天空。

　　手指触碰到的地方无比冰凉，随着时间流逝，似乎渐渐暖了起来。

　　她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陷入了行为与思想的空茫状态，但她又很快发现，这个少女快要醒过来了。

　　“那个就是雪心？”温悯生问道。

　　裴涯絮将雪中梅打开，撑在两人头顶：“应该是。”

　　躺在地上的少女猛然睁开眼，像是憋久了刚从水里出来，急促喘息着。

　　她仰面坐起来，捂着胸口剧烈咳嗽，缓了一会后抱着身体瑟瑟发抖，应该是摔倒时摔疼了，还小声的呜呜哭。

　　少女应该是脑子不太清醒，过了一会才发现自己面前还蹲着另一个人，吓了一跳，试探问道：“你...你是谁？”

　　面前之人没有给与回应，少女上下将她打量，又说道：“你怎么不穿衣服啊，哎呀，不管了，先跟我回家吧。”

　　木屋从外部看来，修的很是精简漂亮，动手之人想必有着细心周全的性子。从门里走进去，内部也干净整洁，方石砖拼就的地面上看不见果皮灰尘，灶台擦的明亮如新。

　　少女窜进屋内，喊了声舅妈，将另一位女孩也拉进来后快速将门关上。

　　床上正躺着位脸庞泛紫的中年女性，她正扒着床头，试图抬起身体，一只脚悬在床边，勾着下面的鞋子。

　　听见叫喊，她向门口看去，急促道：“青青回来了吗？”

　　名为青青的女孩应了声，快步走到床边，扶着舅妈再次躺好，在她身后垫上软枕，整理好被子，动作熟门熟路：“舅妈，别乱动，你躺好。”

　　舅妈两手摸上青青臂膀，手指长时间没有握持过东西，所以没力气，只是虚虚的按在上面：“我看外面突然下了好大的雨，你还没回来。”

　　“我没事。”青青将竹篓卸下，立在墙角，又去倒了杯热茶，送到床头。

　　舅妈接过来，拍着她肩膀道：“快快快，快去换衣服，你不冷吗？”

　　她问完才发现屋子里多了个人，有些惊讶：“那个是谁家孩子，怎么不穿衣服，该冻坏了吧。”

　　青青将舅妈安置妥当，又飞速去箱子里翻出两件厚衣：“我...我回来的路上遇见的。就她一个人，问话也不应。那么大的雨，在外面太危险，我看有些可怜，就先带回来了。我先给她穿我的衣服可以吗？舅妈。”

　　舅妈道：“好，先给她换上，免的生病了。”

　　见那女孩面容虽乖巧，但是没有寻常孩子常有的热情或胆怯，舅妈心里奇怪，试探着开口：“小姑娘，你从哪里来的呀？”

　　青青将衣服递给她，而后自己飞速换上厚衣，正系扣子，见女孩拿着衣服没反应，只得上前帮她披上，回头道：“她好像不会说话，我在外边也问过。”

　　尽管这么说，还是没死心的想再试一试：“我叫戚青青，你叫什么？”

　　依然没得到回应，女孩只是愣愣的看着自己，戚青青转头道：“看吧。”

　　舅妈点点头，观察着女孩的脸色：“这个女生好清秀，也看着生，不像是村里的人。”

　　青青问道：“这怎么办呢？”

　　舅妈道：“咱们先留下吧，总不能让她在外面受冻，你舅舅不是后天回来吗，到时候让他去打听下有没有谁家丢了孩子。”

　　青青安了心，虽然她略去自己倒在田里那一幕，但心里还记得。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不说话的女孩救了自己，如果是，那她就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了。

　　舅舅说过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舅妈点了头，就能把人留下来报恩了。

　　想着想着，她蹦蹦跳跳的去了厨屋：“好，那我去弄饭。”

　　舅妈和女孩对视着，她从没见过这个年纪的女孩有着那么沉稳的眼神，说是沉稳也不合适，更像是空洞，安静。

　　她又试探的开了几次口，也让女孩稍微走近些，暖和，但都没得到什么回应。

　　并且她逐渐发现这女孩的眼神开始向上移动，最终落在了自己头上不远处，目光热烈起来，像是看到什么熟悉的东西。

　　舅妈抬头看看，自己头上空荡荡的，并没什么特殊存在。外头雷声大作，屋里时暗时明，加上她确实一直觉得头重脚轻，呼吸不畅，被这眼神看的，不禁起了身鸡皮疙瘩。

　　真是奇怪的女孩。

　　青青很快端了三碗面过来，其中一碗煮的比较烂，还放了糖，是舅妈的，因为她口中容易发苦，且喜欢吃一些容易入口也容易消化的食物，所以每次青青都会特别注意。

　　扯过竖在门后的木板，利落搭起来，搁上面碗，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戚青青揉了揉脖颈，将女孩拉过来按着坐下：“吃饭吧。”

　　在外面冻了那么久，热烫的面划过食管，额上出了汗，说不出的舒爽。青青吃了两口，又去装了一小碟酱辣椒，回来时见女孩的面一口没动，奇道：“你不饿吗？”

　　舅妈猜测：“是不是怕生人。”

　　青青摇头：“哪有这样子怕的。”

　　舅妈笑道：“是吧，害怕的时候应该跳起来，还会摔一跤，屁股摔成四瓣。”

　　青青瞬间脸红：“哎呀！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我现在可不怕蛇了！”

　　“你可不是不怕蛇了，你只是在那之后没有再见过蛇罢了。”

　　青青吃了口酱辣椒，脸颊依然红透：“不说了，舅妈，你总是欺负我。对了，我刚刚看其他几样腌菜好像都差不多了，等舅舅回来吃正好。”

　　她说完，拨了一些酱辣椒进女孩碗中，冲她笑道：“快吃吧，这样更好吃，相信我，我可是这方面的行家。”

　　舅妈笑笑，低下头继续吃面。她吃的很慢，嘴中咽下了才小心吃下一口，动作温柔。

　　面汤甜丝丝的，但依然压不下口中的苦，她轻轻叹了口气，最近身体不适感越发明显了，喉间总像是被什么勒住一样，上不来气。

　　她正垂眸间，忽然察觉一道锋利目光，极为狠辣。她心中一惊，筷子从手里掉下去，下意识抬头望，发现那女孩正看向自己，准确来说自己头上的位置。

　　她没来得及开口，只觉得喉间的压迫感瞬间加大，让她呼吸停滞，但也就是一瞬，之后便倏然松开，原本沉重的头脑也像是被拨开云雾，轻快利索起来。

　　青青听见声音，赶忙跑过去，蹲在床头捡筷子，一抬脸就看到舅妈懵懵然的表情，疑惑道：“舅妈你怎么了？”

　　舅妈怔愣的看向她，不敢相信般揉着额头道：“我这突然间不知道是怎么了，这段时间的不舒服好像都消失了。”

　　青青喜道：“真的吗！那太好了，只是这病本也来的奇怪，没想到也走的奇怪。”

　　她忽然想到什么，转头看去，还在桌前的女孩目光划出一道轨迹，从舅妈正上方跳到床头，移动到墙角，又到墙壁，最终停留在窗口。

　　像是在跟随什么东西一样，但屋子里明明什么都没有。

　　青青咽了口口水，装作什么也没发现，去厨房洗了筷子又回来，瞥见那女孩已经专注在面上，才笑道：“这可太好了，后天舅舅回来肯定高兴。”

　　舅妈还在摸着喉咙感慨：“之前也有突然就得病过，但是没有这么突然就好了的时候，真是奇怪啊。”

　　青青没有吭声，坐回桌边，只不过这次的动作慎重起来，眼风不断扫着旁边女孩的面色，心里犯起嘀咕。

　　女孩看着并没有为刚刚的行为解释的准备，只是自然的拿起筷子，学着青青将筷子戳进面里，只是姿势不对，夹不起东西。

　　青青见状，压下复杂心情，上手帮她调整姿势，嘴上道：“我应该称呼你为什么呢？你看起来好像比我年纪要小，我叫你妹妹吧。”

　　眼珠划向眼角，偷偷瞧着身后喜笑颜开的舅妈，她心里有了点想法。

　　这个女孩一定有点问题，但如果能将她留下，是不是舅妈之后也不会再突然得病，也可以有一个正常的生活？

　　她这么想着，便压低了嗓音道：“如果舅舅暂时找不到你的家人，你就住在这里好不好，不需要你干活，你就保护好我舅妈就好了，平时我可以照顾你，你觉得好吗？”

　　女孩开始往嘴里扒面，头发散落下来，几缕快掉进碗里。青青站起身，绕去她身后，从柜子里拽了根麻绳，给她梳起了头发：“那我先给你起个名字吧。我有一句特别喜欢的诗，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诗里面有我的名字，你现在是我妹妹，那你就叫悠悠好不好。”

　　舅妈也听到了这话，笑道：“哪能随便给人家起名字，人家肯定有自己的名字。”

　　“可我们不是不知道嘛，总不能一直叫她小妹妹吧，”青青微微弯腰，帮她拢起耳边扎不起来的碎发，呼吸流淌在女孩耳际：“悠悠喜欢这个名字吗？”

　　她没想过得到回应，手背却一凉，低头看去，女孩已经反手摸了上来，虚虚握住了她的大拇指。

　　刚刚扶过面碗的小手掌很温热，贴合手指的触感犹如初生小奶狗的口腔，像是依赖，青青笑起来，双手合十将女孩的手包在其中。

　　“好，就叫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