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湮秋

132、言寺

　　这三个字出现的那一霎那，时间仿佛停滞。

　　黑色的潮群感受到什么，如同受刺激的巨型海胆，抖着针芒，又瑟缩起来。

　　沉默良久，戚言寺道：“你说什么？”

　　这几个字从她口中蹦出，比裴涯絮最初遇见她那会还冷，犹如剃去血肉的骷髅所发之声。

　　“我说，她叫戚青青，是百年前来自潞州的一位亡魂。”

　　戚言寺脸上的所有笑意全部消失，面部肌肉僵硬起来。

　　瞥见戚言色逐渐抽搐的眼角，孟情道：“我依稀记得，当初那几位判官把人送过来时，曾说道这个魂魄很重要，说在人间引起一个人魂发疯了，我当初没怎么当回事，结果没过多久，就发生了人魂夜屠潞州城的惨案。”

　　戚言寺的脸色越来越差，魂群躁动不休，孟情继续道：“那段时间奈何桥快挤满了，我听涯絮说戚青青的魂魄已经安顿好，本想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但归来的那帮判官又说，已经把屠城的那个人魂消灭了，所以我便没把这件事说出去，可谁知道呢......那个人魂居然根本就没有死，原来她们两人都幸存下来了。”

　　戚言寺低下头，眉间的阴影拦住目光，黑色魂群便是她起伏不定，逐渐接近疯狂的心潮。

　　孟情见状，继续道：“你混去仙府，当了仙使，该不会是为了寻找生魂材料，试图把戚青青的魂魄修复吧，但那个时候你认为她已经魂飞魄散了不是吗？所以你也没有办法，多出来的材料只能做这些奇形怪状的魂魄来安慰你自己。”

　　说到这里，孟情嗤笑道：“不过命运弄人，谁知道你早就已经把她救下了呢？”

　　戚言寺怒道：“别扯淡了孟情，你都知道个屁！”

　　孟情挑了挑眉：“别那么快跳脚，也别对别人生气。你说没人教你，那我现在和你说一句话，少作恶，多做事，现如今这场面，都是你自己一手造就的。”

　　戚言寺握紧双拳，唢呐被攥的几近歪曲。她抬起头，嗓音嘶哑，癫狂如恶鬼：“你老糊涂，记错了吧，她怎么可能是戚青青，你有什么证据？”

　　廊下的少女笑容清丽，扒着米饭，从碗沿上方偷偷看人。她最喜欢蹲在池边数金鱼，被自己从水里救上来时，那个仿佛看到仙女一样的可笑，又可爱的表情。

　　怎么可能是她呢？她明明...她明明，是啊，青青明明也是这么天真的女孩子，为什么之前从来没觉得两人相像？

　　戚言寺咬的满口鲜血，眼底血红，清秀的面容扭曲起来：“你凭什么说她是青青！！”

　　察觉到裴涯絮已冷静下来，孟情便收回鞭子，冲戚言寺喷道：“你别自欺欺人了戚言寺，老娘每天忙成什么狗样子，一天要面对多少亡魂你不知道吗？你觉得我能记住几百年前一个不起眼魂魄的名字？我为什么会知道戚青青，就是因为她身份特殊，并且现在也一直生活在我们身边啊。”

　　说到这里，她笑了一声，才继续道：“我记得当初是你说的吧，大家当做朋友相处，不用问来处，好可惜啊，我本来还想说说这件事呢。”

　　戚言寺猛然挥手，巨大的黑潮砸下。她尖叫道：“你敢骗我！”

　　裴涯絮祭出一枚法器，这是方才她给秦雪心用药是被她塞进怀里的，应该是她的最后一件护身法器了。

　　金色的圆球发射到空中，如散开的渔网般炸开金色圆罩，被潮群撞击出阵阵波纹。

　　“雪心刚被送来的时候，脖子上挂着一个挂坠，那个挂坠是什么样子你还记得吧，恰好...”

　　孟情翻手，掌心忽然显出一枚挂坠。她抬起手，连接挂坠的红色编绳自然垂下：“恰好，那个挂坠现如今我还保留着，挂坠是冥府鬼官统一的样式，但这上面的编绳，可是独一无二的。”

　　“既然你和她关系那么好，这个，该不会出自你手吧。”说完，她将挂坠掷出，激射入戚言寺掌心。

　　戚言寺看清了手心的东西，瞳孔骤缩，所有疯狂情绪凝缩在面无表情之后。

　　她合上五指，而后紧紧握住，眼角抽动。

　　隔着金光，孟情冷色道：“不论是曾经的戚青青，还是现在的秦雪心，都彻底神魂俱灭了。至少这句话，我可没骗你。”

　　戚言寺如坠落的陨石般砸向地面，连滚带爬到木棉面前，弄的满身脏污，狼狈不堪。

　　她祈求般的看向木棉，然而她怀里早就空了，衣上的血迹倒还新鲜。

　　魂魄消失之地有几缕荧光浮动，忽闪几下后渐渐消逝，碧绿色手环碎成几段，躺在地上，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痕迹留下。

　　她茫然的跪在原地，伸手想拿起那手环，手腕处却传来一阵强烈刺痛。

　　视线模糊一瞬，再清晰时，自己的右手已断裂在地，切口整齐，血喷涌而出。

　　戚言寺抬头，木棉已站了起来，手里拿着秦雪心的长剑，剑尖晕开红色。

　　木棉面无表情的流泪，喃喃道：“对不起，你之前对我也挺好的，但是我受不了你做出这种事，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戚言寺微微颤抖，茫然看着她。

　　是啊，为什么？

　　可她就是做出来了，再不想承认，再不愿思考，也已然认清了，是因为她愚蠢到无以复加，疯狂到无可救药，才将好不容易到手的幸福又轻易碰碎了。

　　挂坠因为握持的力道过大化为齑粉，红绳却安然无恙，勒在掌心，勒出深深印痕。戚言寺茫然看天，喃喃道：“可是...”

　　砰的一声，她的头坠落地面，滚到不远处，睁大的眼睛里还满是不可置信。

　　“可是...我不知道啊...”

　　木棉从怀中拿出那张没有丢掉的白布，将长剑细致擦干净后收起，而后闭上眼，抬起双手。

　　黑色潮群接受到新的指令，纷纷溃散，急不可耐的一个个跳入忘川河，青烟冲天而起，驱散了盘绕多时的黑鸦。

　　她原本的力量根本无法操纵这群凶魂，但现如今，似乎易如反掌起来。

　　一个影卫急慌慌的跑过来，满头大汗，见到恶魂们跳河自尽的场景愣了愣，又见孟情站在一边，焦急行礼道：“孟大人，请问秦大人在哪里，属下办事无力，才发现那个小姑娘不见了，属下这就出去找...”

　　他还没说完，发现那个跑掉的小姑娘就在此地，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注意到自己那些影卫同事们也在，但面色都凄苦悲痛。

　　他环顾一圈，没有看到那道虽然纤细，但总是让人充满安全感的背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难以置信的颤抖起来。

　　他抬起头，想从面前的孟大人那里确认，却在对视的那一瞬间，知道自己的担忧恐怕是现实。

　　他于是再也说不出什么，低下头去，眼泪砸入泥土：“属下...属下办事无力，对不住秦大人。”

　　孟情浑身近乎脱力，轻声道：“你去帮忙处理残局吧，等奈何桥这边安定下来，我会和你们一起去阎王殿汇报的。”

　　现场凶魂虽多，但是这种效率的自.杀，很快也所剩无几了，由凶魂们制造的声响已经消失，雨终于下了起来，闷雷阵阵。

　　孟情走到裴涯絮身边，道：“不是你的问题，不要想了。”

　　裴涯絮转头看向她，雨丝中目光朦胧：“...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孟情道：“其实我也是在赌。我想，既然当年青青之死能引发人魂屠城，想必她们之间的关系不一般，我本想趁她心神不定时找机会攻击她，却没想到她直接就......”

　　裴涯絮没再说话，抬头望向木棉的背影，招了招手。雪中梅慢慢旋转，飘去木棉头顶，替她遮去了细密雨丝。

　　一时间都沉默下来，雨越下越大，砸进泥土，将凌乱的迹象冲刷掉，潮气沁出，丝丝缕缕，渐渐厚重，盖在人心头。

　　孟情叹了口气，道：“你们先去休息一下吧，预计戚...人魂已死，其他地方的战事，应该也差不多快要结束了，这里我来收尾就好。”

　　裴涯絮捏起袖口，轻轻擦去了温悯生脸上的雨丝，又问道：“所以雪心，和她之前，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温悯生轻轻握住她的手，用她的手背碰了碰自己脸侧。裴涯絮眉目间的愁云散去一些，唇角逸出丝笑意。

　　孟情看了眼戚言寺还未消逝的身躯，道：“你们是判官，这种事不必问我，我也不知道，自己去看吧。”

　　裴涯絮点点头，拉着温悯生的手走向戚言寺。失去头颅的身躯依然挺立，那头颅还在呢喃着什么。

　　裴涯絮神色复杂的蹲下，如果这个人还活着，自己势必有很多话想说，但现如今对着一具即将消散的□□，什么也说不出来。

　　裴涯絮叹了口气，抬手覆上她的额头，准备进入她的记忆世界。

　　既然她再也无法开口解释现状，不如自己去看清楚吧。

　　在进入之前，温悯生侧耳细听，听清了她最终呢喃的话语。

　　“青青，救救我。”

　　.
　　记忆世界的初始画面，是一片燃烧盛烈的火海。

　　魂魄们无休无止的尖叫着，身躯在高温下融化，焦油淌过干裂的土地。

　　仙府所有生魂失败的作品，都倾倒在这片永恒燃烧的土地上。

　　峡谷两面天倾般的山壁笔直向上，深色岩壁上刻画着密密麻麻的咒术，它们正是这火焰千百年不灭的真凶，整个峡谷底部，就是一条长长的焚化炉。

　　裴涯絮在山崖上找了块突出的石头站定，将温悯生搂在怀中，往下看去。

　　她们脚下就是涌动的黑海，魂魄们似乎想要逃出那面灼人的火墙，但稍一靠近便是挑拨神经的剧痛，于是纷纷呜呜哭叫着，伸长手臂向上，试图触碰那遥遥一线天空。

　　裴涯絮环顾四周，试图找到那个熟悉的影子，视线角落出现一段雪白的手臂。

　　裴涯絮低头往怀里看，温悯生正指着一个方向：“在那里。”

　　于是她也看到了，那被黑海包围在其中的，一个纯白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