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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郁毒(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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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人吃完晚饭,林业学才偷偷摸摸回了家。小心开了门摸进客厅,走到饮水机边接了杯冰水。
林远听见了声音,打开卧室门冲出来,叫了一嗓子:“哥。”
林业学被他这一嗓子吓了一跳,杯里的水洒了点,他一手护在杯沿上,瞪了林远一眼,伸长脖子看了看主卧的方向,压低声音道:“爸妈不在?”
林远倚在门框上,点点头。
林业学松了口气,一仰头把杯里的水喝干,按开客厅的灯。
林远在后面抱着胳膊站着,越想越激动,眉头要飞起来。他看着林业学的背影,故意拿捏着腔调道:“我告诉你,虽然你抢了我的零花钱让我这星期没烤肠吃,但我今天还是吃到了,知道为什么吗。”
林业学走进卫生间里,脱下裤子撒尿,拖着长调道:“啊...自在,人生幸福时刻。狗日的那鬼东西有什么好吃的,就你一天天吃不腻。”
听见沉闷的水声,眉头下意识跳了跳,余光里温悯生的目光似乎没有躲避。
裴涯絮小幅度歪头,伸出一只手捏住温悯生的后衣领,将她拉到了林远身边:“非礼勿视。”
温悯生眨眨眼:“又看不到。”
裴涯絮松了手,扫了一眼卫生间:“你还想再看仔细一点是吧。”
温悯生笑道:“我哪有,不过你是鬼使的话,应该什么都见过了吧。”
裴涯絮侧开目光,指尖在胳膊上轻敲,眸色冷淡。
见她没有回答的意思,温悯生笑了笑,不再言语。
林业学冲了马桶,嘴里哼着不知道哪里听来的小黄.歌,越过林远钻进卧室里,一头栽进靠卧室右边的床中,舒服的哎呀一声。
林远扑过去揪他的被子:“你猜一下我为什么吃到了啊。”
林业学一巴掌把他推下床,抱着被子翻个身:“打一天游戏,别烦我,困死了。”
林远被他推的坐到地板上,凉气沿着手掌和屁股瓣往脊背上爬。他委屈的踢了一脚床柱,抓过自己床头的海宝砸过去:“咱妈今天偷偷给我买烤肠吃了,你没有吧。”
林业学被砸了一下,动都没动,哼唧一声:“是吗,真稀罕...”
刚说完,呼声便起来了。林远在地上坐了会,有点冷,爬起来挪回床上。
闲来无事躺了会,林远爬起来捡回海宝,又拿出桌洞里的漫画书翻了翻。
屋里除了林业学的鼾声和钟表的滴答声就没有其他声音,林远屏住呼吸试图过滤这两种声音听到其他的东西,他最喜欢这么干,尽管每次的结果都一样让人失望。
楼下跑过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林远知道这一定又是对面楼里那家媒工人的傻儿子出来缠人了。
这傻儿子是对面那栋楼里的,有先天性智力缺陷,不会说话,嘴歪眼斜,家里人半个月都不给他换一次衣服,也不张罗着洗澡,头发里全是虱子。
林远对他们家的了解,是从母亲和邻居们的聊天中得到的。傻儿子爸爸前不久在厂里出了事故,妈妈觉得过不下去就丢下老小跑了,身心受创的男人彻底不管傻儿子了,直接丢给小区里其他孩子,让他们带一下,偶尔会给他们发个奶糖吃。
冲着那些糖果,平时小区里的孩子出去玩也都会带带那傻儿子,只不过也只是在从游戏厅或公园回来的间隙里,并不会主动去找。
大家都嫌他烦又脏,天气不好没法出去玩的时候就聚在一起拿他当乐子,没钱去游戏厅就欺负他,比如让他吃下被狗.舔过的饼干或喝不干净的雨水。
傻儿子被欺负不知道反击也不懂告状,当然告状也没人会听,就每天乐呵呵的跟在几个孩子后面,被推摔倒了就哭,哭的满脸鼻涕泡,哭累了爬起来继续跟在他们身后。
他不爱回家,只因为经常被他那个残疾爸爸暴打,一旦打起来,哭声几栋楼外都能听到,一开始邻居还会去劝劝,现在基本都是两眼一闭捂住耳朵什么都不问,时不时还担心傻儿子他爸打人的时候别把自家楼道的煤球打破。
孩子们的恶意很纯粹也很大胆,他们做这些事时林远不会参与,但也没有去家长那里告发过,他多数时候都是缩在人群外围,一副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模样。
有时当然也会觉得其他人有些过分,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也许这种友谊他并不需要,也完全不用融入这个集体,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是任何一个孩子因为他被家长揍了,他也一定会受到来自林锐勇不由分说的打骂。
只是啊,他偶尔的偶尔,也会蹲在那傻儿子面前,说些他一定听不懂的话。
例如什么,你不能总是叫人家欺负,你得反击。或者说下次他们打你的时候你就用嘴巴咬回去,见过狗咬人吗,你看他们还让你吃狗粮,那你就变成一只疯狗去咬他们,他们就再也不敢这样做了。
只是不管林远说什么,傻儿子都只会拿着石头片在墙上划来划去,给不了一丝回应。
他无法反抗恶意,只是因为他连识别恶意的能力都是缺失的。
林远揉了揉耳垂,那杂乱的脚步声已经走远了。他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又看了看睡的醉生梦死的林业学,起身把漫画书塞进桌洞里藏好,拿上钥匙出门。
出了小区,一路往白日里最热闹的那个巷子里走,拐了几道弯,来到一个比较隐蔽的胡同。
几个青年模样头发五颜六色的人正或蹲或站偎在一起,白烟缭绕。有些粗鄙的标语在巷子墙面上延伸,里面光线不太亮,只有一盏黄澄澄的灯泡,几人指间一点红忽明忽暗。
有人看见走进来的林远,笑道:“呦,小远来了,找哥哥要烟抽吗。”
林远闷头从家里出来,没留神竟走到了这里,顿时脸上一阵青青白白,嗫嚅道:“我,不是,我家里没人,我哥睡着了,我随便看看的。”
那几个青年的其中一位丢了手里的烟头,踩熄了,走上前两步站在林远面前,一手摸上林远的肩膀:“你哥还睡的着,知不知道他还欠着我钱呢。”
打了个激灵,林远扯扯嘴角:“我哥几天前还拿了我的钱...”
青年低笑了两声,捏了捏林远的肩膀又收回,上下打量:“长高了?好像又壮了点。”
“是吗?”林远有些惊喜:“我也感觉,我膝盖都疼好长时间了。”
青年:“生长痛是吧。”
又点起一只烟,递到林远面前:“那别绷着了,吸两口,也不小了。”
林远脸上又青了青,后撤一步没说话。
青年又笑了一声,烟头塞进嘴里:“逗你玩呢,来这里干嘛的。”
林远松了口气,手指揉揉衣摆,道:“我就是没什么事,想出来随便看看的。”
青年吐了口烟圈:“游戏厅,去不,哥请你。”
林远挠了挠头,嘿嘿笑两声:“不去了不去了,我爸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不在家就死定了。”
青年笑道:“要是发现是和我们这群不务正业的人在一起,你死后还得再煎两面。”
他身后的几个人都笑开,拿林远开完玩笑后低声商量着一会去哪里吃晚饭。
这几个青年都是和他同一个小区的,父母在外面打工,没人管,早早就辍学了,整天无所事事,鱼塘游戏厅四处乱逛,抽烟喝酒打牌。
林远本来和他们没什么关系,因为一个偶然借了他们点钱,倒是熟悉起来了。
青年又抽完了一支烟,扔进了旁边的杂草丛里,低头间看到了林远左手手心,道:“又被老师打了?”
林远握紧了手掌,含糊着:“嗯。”
青年还想点烟,却发现烟盒空了,只得揉了揉因为长期染色而受损严重的头发,手指穿进去只能感受到一阵粗粝,如同一茬失去生命力的乱草。
揉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好好学吧,别跟我们一样。”
林远下意识的想反驳,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更好,低下头兀自憋了半饷,嗫嚅道:“我觉得你们挺厉害的。”
青年没说话,林远又道:“我妈今天给我买了吃的。”
“这么厉害,”青年笑道:“你妈打麻将之后手里还能剩下钱?”
脸上的青白褪去,林远抹开唇角:“一根烤肠又不贵。”
“不贵之前怎么从来都不给你买。”
“现在不是买了嘛。”
在他这个年纪总有一肚子话想说,但又找不到合适的倾诉人选,这些哥哥们虽然喜欢拿自己开玩笑,但多数时候都会陪他说一说话。
从青年那里回来后,时间再一次加速流动。
阳光忽然扑进来,让温悯生下意识眯起眼。
狭窄的巷子向两边延展,高大校门平地而起,几棵郁郁葱葱的梧桐在校道两边蔓延。
校门敞开,正是放学时间,三三两两的学生从校门里出来。
天色有些暗,阳光像是被一层厚厚的褐色玻璃折射,失去了最初的纯净。
裴涯絮微微抬眸,观察着天色:“他的心境开始变化了。”
温悯生在人群中左顾右盼,接道:“这一下几年就过去了吗?他已经上初中了。”
说着说着笑起来:“这段时间没再发生什么让他铭记的大事,其实也挺好。”
校门口人流如织,裴涯絮道:“最近的研究发现,就算有些事情他记得很深,我们也不一定会经历。所以即使是在记忆世界里,我们所看到的也只是极少一部分,这也是为什么,在现实世界里提前接触‘旅者’那么重要。”
努力在人海中寻找那道身影,温悯生伸手搭在眉间,状似无意问:“既然只能看到一个人一生的一小部分,那评定灵魂的标准是什么呢?”
她会问出这个问题,裴涯絮一点都不意外,不过她并不想回答,因为这个问题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很难去答。
刚考上魂鉴使的人都会对自己的职业产生自豪感,认为自己肩膀上担负着了不起的责任,并且认为自己绝对心智坚定公平公正。
然而在经历过那么几次收魂后,都会产生几个问题,其中最为显著的,就是到底该用什么样的标准评定一个人的一生。
鉴定魂魄听起来很简单,然而是善是恶往往没有那么容易判定,展现在眼前的事实也不一定就是真相。太多细节淹没在冲动的感情中,所谓的公平公正让魂魄拥有最终归属从某些角度来说也不靠谱,毕竟感性一点的魂鉴师在面对太过悲惨的人生时也会下笔偏颇。
人只要活着就要被七情六欲所累,哪怕是经过严格训练与考核的判官鬼使。
这其中关窍复杂,裴涯絮倒没想好怎么解释,干脆随意道:“没有标准,全看我心情。就当是看电视剧喽,写写影评难道还不会吗。”
温悯生在人群上方游渡的目光顿住,像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话,看向裴涯絮背影的眸中也带着不可思议:“冥府的标准会那么随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