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寻》秦苑夕

8、萤

　　琪月没有想到，只过了半个月，他就能够再次遇见孟辉。
　　这一次仍旧是在一个酒楼里。风尘仆仆的奕雪和他在酒店外下了马，进了门直奔柜台，要了两间房，着小二打些清水来，回过头，便在楼梯转弯处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容。
　　孟辉还是那样玩世不恭的笑，双手在胸前交叉，好整以暇地看着两人，却没有说话。
　　还是琪月先开了口，迎上他的目光，微微扬了扬嘴角，道：“孟兄，别来无恙。”
　　“我说月亮小弟啊，我们怎么总是能够在酒楼这种地方碰到？”他一翻身就从栏杆那边跃了过来，落在他的面前，上下打量了一下，又看到了他身后的奕雪，大咧咧地笑：“小姑娘，这些天你可好？”
　　奕雪笑吟吟叫他一声“孟大哥”，他颔首，转脸看向了琪月，后者失笑道：“那是因为我俩都会到客栈来落脚。”
　　孟辉醒了醒鼻子，喃喃自语般道：“也是……好像就是这样的……”奕雪已经笑出声来，问：“孟大哥怎么会也出现在这里呢？宁琅姐姐放你出来的？”
　　“你是说假神医啊——”他只是张口说了一句话，便被人打断接过话茬去，“我们是一起出来的。”
　　琪月和奕雪双双抬头，便看到了站在二楼栏杆边上朝下瞅着三人的宁琅。她今日的装扮异常普通，像是特地为了遮掩不凡的身份，只着了一件翠绿袄子，下身是水绿的裙子，长摆恰好垂地，一副小户人家闺女的模样。琪月微微眯了眯眼，宁琅看了他一眼，便说道：“琪兄，奕雪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还没等两人开口说话，她便淡淡笑着道：“这样说话未免太累了，几位还是上来吧。”
　　琪月这才意识到这样的姿势未免太过招人注意，便点了点头，和奕雪孟辉一同顺着楼梯走到了二层。宁琅已经在楼梯口候着了，见到三人，就领着去了孟辉的客房，四人围着在桌边坐了下来。
　　几句寒暄之后，琪月接着问了孟辉那个未答的问题：“孟兄和宁琅姑娘为何会来到此地呢？”
　　宁琅正在为几人斟满茶水，听到这句话，只是淡淡地一笔带过：“我们是过来找东西的。”一边朝着琪月递了一个眼神，琪月心神领会，就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孟辉却不知道两人之间的交流，满心好奇地开口问琪月：“月亮小弟，小雪姑娘，你们俩也怎么到这里来了？”
　　“出行任务。”琪月简短地作答，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能够在这里相见，还真是有缘。”
　　“是呀，”奕雪拍手道，“不知道你们接下来要去哪呢？”
　　“嗯……我们准备去这边上的一座山，名为苍济。”仿佛思索了许久，宁琅最终还是说了出来。
　　“苍济山？真的？我们也正是要去那呢！”奕雪兴奋道，“那我们可以同路一起去吧？师兄你说是不是？”
　　她摇了摇琪月的手臂，琪月温和地看着她，点了点头，道：“是啊，我们应该顺路。不知道孟兄和宁琅姑娘意下如何？”
　　“嘿！可以一起去那什么不长草的什么山，那当然是最好的了！一路上有你们定然不会闷到无聊！”孟辉也跟着附和起来，像个大孩子般，“宁琅，这次说不定月亮小弟也可以帮你的忙找到那个记忆之石，对吧？”
　　宁琅淡淡笑了笑，说道：“不错啊，大家难得聚一聚，一道上山也好。听说山上经常有精怪出没，有琪兄和奕雪姑娘，想来一路会顺利许多。”
　　琪月却捕捉到了另外的信息，像是不经意地询问：“宁琅姑娘此行是为了寻找所谓的‘记忆之石’？不知道这个东西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我族有一位先辈，曾在她的札记里写过我族的历史，其中便讲到了我族的一些圣物，而这块记忆之石，便是其中之一。传说这枚神奇的石头可以承载使用者的记忆，但我没有在任何古籍里找到关于得到或者使用它的记载……也许只是传说吧，但我终究想试一试。”宁琅缓缓讲述着，像是摊开了一幅庞大的画卷，让人一时难以领会。
　　琪月听出来她话中还是有所隐瞒，却不揭露，只是静静地品茶，在听完之后说道：“那有什么线索可以找到这件圣物么？”
　　“其实我也不大清楚。”宁琅的语气里有些沮丧，“我看过许多书，却也没有找到确切的方法，只是知道，这块石头应该就在苍济山的‘萤’界里。”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他的心还是忍不住地抖动了一下。但他还是很小心地隐藏了他的情绪，只是垂下眼盯着茶盏，过了许久才道：“我也有兴趣探一探这个结界，宁琅姑娘欢迎我这个同伴参与么？”
　　“当然欢迎，多一个人多一份力，即使助我不是你本意。”宁琅粲然笑了起来，一瞬间那个在窗边微笑的女孩仿佛又出现了，琪月情不自禁一笑，道：“这只是举手之劳，姑娘不必说得这么严重。”
　　“哎呀师兄，你们打什么哑谜呢，我都听不懂了。”奕雪嘟囔道，看了看三个人，笑道，“我要去打些水洗漱休息了，这几天赶路真累。师兄你们慢慢聊，有决定了告诉我吧！”
　　“你快去休息吧。”琪月看了她一眼，她点了点头，乖顺地站起身来出了房间，把门轻轻带上。琪月回过头来，看着对面两人：“两位准备何时动身？”
　　“我们本来准备明日一早就走的，不过看你们俩这样劳累的样子，我们就暂定在后天大早？假神医，晚一天应该没什么吧？”孟辉嘿嘿一笑，朝着宁琅看过去，一脸请求的样子。
　　“我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宁琅忍俊不禁，“你就是为了和琪兄喝酒找借口。看上去奕雪姑娘的确累了，我也不着急一两天，就按你说的这么办吧。”她又看了孟辉一眼，寻思道，“我记得带在路上的忆虹酒似乎只剩下了半坛，你们可要省着点喝。”言罢也站起身，准备出门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又停了下来，想是想起了什么一般，转过头来看两人。琪月和孟辉都等着她要说些什么，她却只是沉默，过了很久，才说：“早些休息。”声音里有一抹淡淡的温柔。

　　出发前往苍济山的那一日，天气并不好。空气粘滞而沉重，紧紧地贴在皮肤上，让人有中喘不过气来的窒息感。这个地区的夏日少见如此的天气，奕雪提议大伙过一两日再出发，但琪月和宁琅却都坚持着一定要走，奕雪虽然有些担忧，却还是听从了师兄的安排，四人打点好了一切就上了路。
　　一路上孟辉为了活跃气氛，有说有笑，连原本不大开心的奕雪都被他逗乐了，宁琅也很配合地接着他的话不时地说些什么，但琪月一如既往地沉默。大家知道琪月的这个性子，也就没怎么在意。
　　他就如同独行的旅人，虽然身边有人做伴，但心却始终孤独。心底细细琢磨着宁琅此行的表现，对她种种的身世愈发地好奇。早上出发的时候，就是因为看到了今日的不寻常，害怕那就是因为风火之息失调所致，才会那般笃定地反对奕雪的提议。可是宁琅为什么也会如此呢——她的心底，究竟埋藏了多少秘密，需要多少层的抽丝剥茧，才可以完全读懂？
　　一直以来，他都很清楚自己的打算和目的。昨天那么轻易地答应了奕雪，他心里面也有自己的想法，他想借宁琅的手，为他拨开这一切的迷雾。可是这个谜一样的女子，是否真的会如他所想，此时的他也没有任何把握，只能够赌上一把。
　　宁琅却像是毫不在意一样，也没有像他那般陷入沉思，似是对这一切都并不关心。琪月思索不得其解，索性就暂时抛开不想，跟着三位同伴一同深入雾霭沉沉的幽山里。
　　露气很重，因为天气的关系，路的远方隐约可以看到悬浮的水珠，飘飘荡荡。山里的前一夜似乎刚下过雨，石壁湿润，苔痕斑驳。阳光沿着头顶上的一线天垂直地射落，苍郁色上点缀的一粒粒水珠折射出莹润的光芒。
　　沉闷的气氛让孟辉时不时都会迸出几个词来抱怨一番，奕雪偶尔附和，琪月和宁琅都只是无声地一笑而过。就这样走了大半日，终于走到了山腰，前面却没有了路，只有一个山洞的入口，往里看是黑乎乎的一片，时不时有微凉的风夹杂雨露吹拂而来，有着引人探究的魅惑。
　　孟辉一跃就跳到了洞口，探头进去张望半天，回过头来说道：“假神医，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
　　宁琅摇头道：“这条路直通此地，也没有分岔，应该没错。书上记载，‘萤’界位于靠近山顶的一处天然山洞内，或许这里就是入口了。”
　　“我们快进去吧，这里的风吹着很舒服呢。”奕雪也站在了洞口边，闭上眼感受了一番，期待道，“那个结界一定有很强的影响力，站在这里，感觉一点都不闷了。”
　　琪月点了点头，示意大家一同进入。孟辉领头钻进了山洞，奕雪紧随，宁琅正想要跟着进入，琪月却在身后低声唤住了她：“宁琅姑娘，你昨日说这山里有精怪，为何我们一路走来却如此安静？”
　　“我也不知原因，但我的确没有骗你。”宁琅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他，微微蹙了蹙眉，“琪兄你在怀疑我？”
　　“我只是觉得不寻常罢了。”触碰到她的目光，他竟有些不忍，只得阖上了眼，“我总感觉……这里太静了，我们需要提高警惕。”
　　“我们快跟上去吧。”宁琅回头看了看前面两人隐没在黑暗里的背影，建议道，“既然感到不寻常，我们四个更不能分开了。”
　　两人快步地跟了过去，分辨着孟辉奕雪的脚步声，很快便寻找到了两人。奕雪已经打开了火夹子，星点的火光在幽暗的空间里孤独地跳跃着，石壁上暗影幢幢。四人静默地走着，周围空旷而广袤，却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在引导着他们不自觉地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那里有萤火一样的光透了出来，弥散在黑暗里，星星点点，就像河面上散碎的月光。
　　琪月轻身一掠便到了前面，和孟辉站在了一处。两人对望一眼，默契地点头，琪月回头对着身后两个女子做了噤声的手势，孟辉就在此刻一跃而起，几下便消失在了视线尽头。
　　奕雪和宁琅安静地听从他们的安排，琪月守在两人身边，全神防备地注视四周。等到孟辉回来，走到几人跟前，颔首说道：“可以走了。”大家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下来，继续前行。
　　转过一个弯，越靠近光的来处，越能够感觉到充沛而强大的灵力，像是伸出了无数的触手，朝着来人的方向召唤着什么。琪月皱了皱眉，觉察到了什么不对劲，刚想开口说什么，却发现身旁的宁琅已经快步地走了过去。
　　孟辉想伸手拦住她，然而却慢了一步。
　　蜿蜒曲折的道路，穿凿镂空的石壁，处处流淌着冰凉而灿烂的光，有浅绿色的，有暗红色的，交错盘结，宛若琉璃幻境。宁琅就站在光芒汇聚的中央。
　　她还在一直向前，向前，像是已经知道这条路的尽头是什么，是她此行的目的，是她苦苦坚持的追寻。她的脚步里有着些许激动，似乎是在向着前方的某处顶礼膜拜。
　　孟辉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琪月也只是犹豫了片刻，也拉上了奕雪一起。地面上的景观瞬息万变，时而灼灼如火，时而温煦如风。琪月心想这定是圣者所说的风火之息的起源地吧，于是前行的步子变得谨慎起来。
　　他在宁琅身后停了下来。此刻那个女子俯首在地，只能够看到她佝偻着的虔诚的背影。她将双手放在面前的地面上，缓缓张开，掌心不知什么时候有了一块白色的玉石。就在他看到它出现的刹那，周围游动着的光子像是感应到什么，都停了下来——然后下一瞬，那些光子便纷纷朝着这一块玉石飞了过来，一粒粒贴上玉石的表面，整块石头被托了起来，缓缓地升向半空之中。
　　琪月的目光跟着玉石向上移动，光芒明亮，触及之处清晰如同白昼。他看到了宁琅面前的两座雕像，一男一女分立左右两边，衣着飘逸如仙。玉石继续上移，在女子塑像的眉心处停立，琪月瞳孔一缩，那女子的容颜如此熟悉——他怎么可能不熟悉，这张脸就曾经从他的面前晃过——恰是以往遇见好几次的那名红衣女子。
　　她的塑像，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而宁琅，为什么又要膜拜她？
　　他万般不可理解，竟怔怔发了神，突然听到身后奕雪在叫着：“孟大哥，你做什么？”这才看到视野的余光中，孟辉像失了魂一样，直愣愣地朝着那个男子雕像走去。
　　他睁大了眼看向了那个雕像，依稀辨认出了那个轮廓，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从心底涌了上来，那个雕像，竟然拥有和孟辉一模一样的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