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遗殿》参北斗

3、少年行

　　从遇见方棠那次算起，这是邹青兄妹第二次出拾遗殿。

　　带着十三岁的小师弟杜清平。

　　"从来都是咱们往拾遗殿带东西，这么多年，没见过拾遗殿往外送东西的。"东方铄摇着扇子打量着杜清平。

　　小少年瞅了他一眼:"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东西"。"

　　"噗嗤——"邹葙闻言不甚努力地憋笑，"不不不，你就是那个东西……"小师弟挺会给自己补话里的洞，可还是补不上，听着更可乐。

　　现下师兄妹四人围桌而坐，四方桌子一人一边，东方铄居长，慢慢斟一壶茶，小信鸟肥啾蹲在盘子边上啄些点心屑。

　　邹潋河交代的原话是:"把清平带出去，免得死了。"和"当年你们师叔的拾遗事，现在该完成了。"

　　"所以当年师叔接的拾遗事到底是什么？"

　　毫无责任心的师父摇摇头:"不知道。"

　　想了想又补充:"我在朔方郊外找到的滟河，去晚了。"

　　去晚了，师叔没回来。

　　师父不再说话，邹青邹葙也不敢再问。拾遗殿人，本是死过一回的幽魂，若是再死一回，便是身如萤火，散归天地。

　　可是，好好地拾遗，怎的突然人就没了？

　　"所以清平身上有什么故事，我也并不清楚，把他带回来，本是想查清滟河死的蹊跷，何况，你们师叔的遗佩竟然留在他手上。"

　　拾遗殿人出门拾遗，说白了便是收魂。既然收魂，总还要有几件趁手工具，譬如医家针，将军剑，鬼差也有两根锁魂链。拾遗殿是清贵处所，不肯如鬼差勾魂般将场面弄得太难看，大多选随身的某样器物做个收魂的容器。师父的泥金扇，师叔的随身玉佩，都是这般物什。

　　物主身死，这勾魂器具也自当随着消失，邹滟河的玉佩却还留在清平身上。

　　邹潋河试着把杜清平往回带，不想这生气仍存的孩子竟真能如此间人般进得殿门，一块玉佩为杜清平撑着"障"助他一个活人在世外魂山上待了五年。

　　五年里，除了杜清平一个任事不知的孩子和未散的玉佩，邹潋河再没有任何线索去查滟河的死。

　　总不能真的是执念全消自在清风了罢？

　　五年，杜清平长到十三岁，是足够外出做事的年纪。

　　若是当年滟河的拾遗任务被干扰才出了意外，那么，将这个孩子放出去，才能探得这一湖死水深浅。

　　于是四人一鸟现在坐在桌前面面相觑。

　　"我们得去朔方。"邹青首先指明方向。

　　"能惊动拾遗殿的死人都不一般，先去打听下五年前发生了什么大事。"东方铄懒洋洋地敲着桌子。

　　"清平，还是没想起来当年发生的事？"邹葙心里痒痒的，据师父说她捡到清平的时候小孩子正握着玉昏睡，醒来了便除了名字什么都记不得。即使是后来五年在拾遗殿，清平总是昏睡的时候多，记忆却从来没恢复过。

　　任务中心的杜清平，睁着眼睛溜溜将三位师兄师姐过了一遍，露出个有点抱歉的笑容:"没有……"

　　"先去看看再说，事到如今，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邹青想起师父临行前的叮嘱，那个影子……他心下有些沉重，师叔的消失若是真的不寻常，那个黑影又是什么人？

　　邹葙伸手把杜清平的头发揉乱了:"小清平啊，这一路乖乖听师姐的话哦——"

　　杜清平挣扎着躲过魔爪，龇牙笑了笑:"师姐放心！"

　　东方铄将人送出茶馆，四人就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做个话别。

　　"朔方那边的守门人……似乎是一位殿中前辈，卫将军时候的人物了。"东方铄仔细想了想，"西北风沙之地，你们要多加小心，传信五日一次，有事就寻守门前辈相帮，莫要逞强好胜……"

　　"东方师兄，我们知道啦！"邹葙笑嘻嘻地点个头，"师兄，留步吧。"

　　虽说魂灵样貌不代表真实年龄，眼前这三个却是实打实的有几岁便长了几岁的样子，哪像蒹葭那一张少女脸却是存在了千把年的……东方铄操着一颗近千年的老心殷殷叮嘱，三个少年人面上认真应了，眼里却是飞扬跳脱星光熠熠，东方铄想也知道他们怕是拿自己的话左耳进右耳出了。

　　罢了罢了，人家师父都不操心，他管个什么。

　　东方铄慢悠悠地转身回茶馆，于案前整衣坐下，醒目一拍，又开一段传奇。

　　“先生，今天接着讲遇仙记啊！”

　　“上回说到，老渔夫勉力出海遇风雨，浪静不知星转移，正在一片静海上飘了不知几许日月……”

　　这是个青州那边流传过来的传说。

　　位于东海之滨的莱州，海上仙山于云雾中若隐若现。

　　只是若有人乘船追随而去，无论如何也近不得，最终小舟只能驶入茫茫云雾里。

　　有海边贫苦的渔家在阴天里勉强出海，果然遇上风暴，迷失方向，待风平浪静之时，飘荡到一方寂静如死的地界。

　　船不辨方向地四处飘荡，时间也停止了一样，飘了许久，周围景色似乎没变，人也不觉饥渴劳累。

　　没有游鱼，海面如镜，船头涟漪一波一波向四周荡去。

　　终于，老渔翁远远看见前方一座岛屿。

　　这里是……仙山吗？

　　渔翁大喜，拨船前行，待近岸，看见蓊郁林木之间露出一翅飞檐，檐上垂挂铁马，寂静无声。

　　正待靠岸，岸上芦苇丛里走出一个红衣黑裙的姑娘，手中抱着一大束芦花，见有船来，停下脚步。

　　老渔翁将将要出声呼救，耳边响起清脆铮鸣。

　　檐上铁马撞击着，芦花散开向渔船卷过来，海面仿佛睡醒了一般翻涌起来。

　　白色的海鸟于林间冲天而起。

　　此处忽然活了过来，四下声音汹涌如涛声铺面，渔翁习惯了寂静的耳朵猛地轰鸣如雷。

　　起风了。

　　耳鸣声搅得他头晕目眩，眼前大片白色芦花扑面，又像是鸟儿白色的羽毛。隐隐约约见看到红衣黑裙的身影不见，海岛倏忽离自己远如明月端。

　　渔人再次醒来的时候，整个人连带渔船都是湿淋淋如浸水般，而周围的景物，远方的礁石他却认得了，是自己遇到风暴的场所，云歇雨止，周围还有几艘翻覆的渔船。

　　"奇的是，这老渔翁辨了方向急急忙忙往家走，路上正撞上自家那债主。

　　那债主一把抓住老渔翁的胳膊，一脸心有余悸，连连赔不是，道自家小儿不懂事催逼渔翁还债，若是老渔翁今日出海遇上风雨有个三长两短，反倒令自家旦上干系。

　　老渔翁一脸迷惑，震惊非常，仔细一问之下，才知道此时距自己当日早晨出海不过一个时辰。”

　　“嚯！听说过樵夫烂柯，山中一局棋，世上已百年，这老渔翁竟是遇上了缩时成寸的仙人么！”

　　"竟是人间一刻，海上三日！"

　　"那若是去那处仙界过活，竟是能活个三百年了哇！"

　　故事情节虽不算曲折，经历却着实离奇，听众也着实听了个稀罕。

　　"说不得说不得，"东方铄摇起扇子，"那处仙境，只怕万古如一，不曾有个古往今来呢。"

　　…………

　　一时间暮色四合，华灯初上，街市人间熙攘热闹，公子王孙高歌美酒，市民小贩生计奔忙。
　　一片滚滚红尘里，人鬼莫辨，仙妖共行，说书先生漫不经心地扫着堂下听众，又沏一壶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