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隐》弱水三千哐哐痛饮

2、第二章

　　焦闻鹿其实是听过“楚门的世界”这个故事的，但是他从来不觉得恐慌，毕竟对自己生存状态的质疑可是人类除了智力之外和动物有区别的重大标志，换言之，其他动物都忙着活下去，只有人类有空怀疑自己存在的世界是否真实这种破事儿。况且他的人生虽说没什么大挫折，却也远非一帆风顺到令人怀疑的地步。他生于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母双全，不缺爱不叛逆，一个相对开明宽容的环境养成了他热情到自来熟的性格和喜欢胡扯的毛病。他大学读的是新闻专业，当年本想当个作家，却屡遭出版社退稿，最终退而求其次当了梦华公司的编辑。他早已过了把酒临风慨叹人生如梦的中二年纪，仅仅把这种疑问当成一种有趣的思想实验来看待。
　　直到他遇见了宇默。这个人从头到脚都是疑点，他在快餐店里问的那个问题，和他那张冷漠而英俊的脸凑在一起，就能让焦闻鹿的脑子里蹦出半本科幻小说来。
　　可是最近焦闻鹿忙得焦头烂额，每天要看的稿件多到数不过来，还要时不时参与处理侵犯梦境知识产权的纠纷，完全顾不上思考如此形而上的问题，甚至有一点“即使这个世界是假的，我也还是要加班，因此我是真惨” 的危险想法。又过了小半个月，他再没有在香潭镇狭小的空间范围内遇到宇默，而初遇的记忆也渐渐模糊了，他便开始怀疑：也许宇默这个人是他自己幻想出来的，其实根本就不存在吧。
　　他就这样告诉自己，直到自己都快相信了，却没想到又一次猝不及防地看见了那人的身影。
　　那天他难得早早处理完了投稿，愉快地准备在下班时间前先溜走，正在门口东张西望怕遇见上司，结果却看到门口熟悉的人影，着实吓了一跳。
　　那人显然也看见了他，一动不动，脸上依旧是波澜不惊的表情，好像早就知道他会在这个时刻出现在这里一样。
　　“宇默？是你吗？”他试探地问。
　　那人点点头，“这就是你工作的地方？”
　　“对啊，”焦闻鹿得意洋洋地显摆自己《梦华晨报》编辑的身份，“还……”
　　一句“还不错吧”没出口，宇默脱口而出：“真寒酸啊。”
　　焦闻鹿不禁后悔十几天前的自己为什么手这么欠，竟然救了这么个没眼色的白眼狼。他内心万马奔腾，脸上却依然风和日丽，“你怎么想到来找我了，难道是来送锦旗吗？锦旗没什么用，不如把做锦旗的钱直接拿来，正好让我改善一下工作环境。”
　　宇默斜睨他一眼，表示不愿与这种物质的人同流合污，之后正色道，“我没有锦旗，也没钱，只是想请你帮我个忙。”
　　这是什么意思呢？焦闻鹿心想，他看上去也不像穷困潦倒走投无路的人，他区区一个天天熬夜的加班狗，没钱没房没资源，宇默如果想找他帮忙，大概找错了人。他实在摸不透宇默的想法，于是问，“帮什么忙呢？”
　　“我想看你工作。”宇默答道。
　　这个答案实在太出乎焦闻鹿的预期，以至于他哑然地站在那儿，站了好久。他本以为宇默会求他借钱找房找工作，没想到是这么个人畜无害的小要求……不过这个看似简单的要求其实也棘手得很。
　　“对不起，这恐怕办不到。所有员工进公司时都签了保密协议，为了防止抄袭盗用，编辑过程不对任何外部人员开放。”焦闻鹿识错了对方的意图，有些愧疚，看向那双沉静的黑眼睛，尽量诚恳地说道。
　　宇默将视线转移到地面，没有说话。
　　“你别觉得我骗你啊，要不我把协议拿给你看？”焦闻鹿有点急了，转身就要回公司，完全忘了自己之前为了翘班费的力气。
　　宇默摇了摇头，看了他一眼。“没关系，是我要求得太过分，这不怪你。打扰了。”
　　他今天仍是一身黑衣，暗色的头发精心打理过，要比那天整齐得多。他对焦闻鹿礼貌而矜持地点点头，然后转身，正欲离去。
　　焦闻鹿自认为有一个作家的敏感和一个新闻工作者的锋利，他也许没有傲人的阅历，但是他会对身边的每一个人进行细致入微的观察。他从小就对人与人之间微妙的差异感到惊讶并且为之痴迷，在漫长的人类观察岁月中，他有为数不多的重要发现，其中之一就是：
　　作为一种社会性动物，与他人互动和交流的需要早已随着漫长的进化镌刻在人类的基因里，因此我们在面对比较熟识的人时（即使只见过几面），总会出于某种渴望联系与表达的欲望，按捺不住心中的细微感情，从而流露在表情当中，就像一个互相心照不宣的暗号。
　　可是，那人的脸庞如此干净，干净得让人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悲欢，就像一泓白色的湖水，容纳了七彩却与哪种色彩都毫不沾边。焦闻鹿不禁好奇，这张脸的主人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能做到把所有情感都巧妙地隐藏，不在人前显露一丝端倪。
　　“你等等。”焦闻鹿听见自己说。
　　宇默回头。
　　这句话像一块小石子投进平静而深不可测的湖水，掀起一阵鲜活的波澜。
　　“下不为例啊，让公司里的人知道，我就饭碗不保了。”焦闻鹿走到宇默身边，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说道。
　　宇默仍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焦闻鹿发现这位真是个奇人，明明刚才还一脸四大皆空，如今眼神一闪，却变得极其复杂，纵使敏锐如他也难以解读——他不能确定那是信任还是犹疑，希望还是悲悯，抑或是所有这些的杂糅。和他对视一眼，就好像读了一整部19世纪俄国长篇小说。
　　好像真的过了读完一本小说那么长时间，焦闻鹿终于听见他说：“谢谢。”
　　那两个单薄的字眼因为他的眼神而变得有了重量。
　　焦闻鹿连忙摆手，“不用客气，明天晚上我轮夜班，人少，到时候你在门口等我就行，有人问你干什么，你就说——”他想了想，“就说是想投稿的潦倒文艺青年。”
　　宇默没有对他的玩笑作出任何反应，一如既往地冷着脸回答：“我其实不会做梦，所以不能向你们公司投稿。”
　　焦闻鹿没想到此神秘人物竟然一反嘴硬常态，主动向他披露私人信息，一时间受宠若惊，“你从来没做过梦？”
　　宇默扭过头去，又不说话了。
　　他越是藏藏掖掖，焦闻鹿的好奇心就燃烧得越是旺盛。
　　“行吧，你不愿意说，我就不问。”焦闻鹿大度地挥挥手，“明晚见吧。”
　　他盯着宇默的背影，心想：不要紧，总有一天我会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