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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凌晨时分,香潭大道掩映在一片黑暗之中。
      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两边的店铺大多早已打烊,只有零星几家还开着,丝毫不见繁华景象。年久失修的街灯如濒死的晨星,黯淡的光仿佛从几光年之外远道而来。这条路作为香潭镇的主干道也如此萧条,其他地方也可想而知。
      万籁俱寂的灯火里渐渐浮现出一个男人的面孔。他相当年轻,周正的圆脸上没有熬夜的疲惫,反而容光焕发。但即使他笑得灿烂,眉眼间也隐隐萦绕着一股藏不住的清冷和疏离,好像一团冰冷的火焰,能烧疼想要接近的人。他穿着整齐的正装,胸前的名牌上写着“梦华文化传播有限公司焦闻鹿”的字样。
      他先是四处张望,好像在确定四周没有旁人。他刚放下戒备,却忽然听到路边的景观河里有微弱的水花声。他皱起眉头,走向河边,忽然睁大眼睛:河里有个黑色的人影在随着波浪起伏。
      焦闻鹿没多想,脱掉外套就跳进了水里,游了好一会儿,终于就着昏黄的灯影抓住了溺水者的双臂。然而被救那位的意识似乎还相当清晰,突然爆发出不属于溺水者的巨大力量,不仅没有顺从地接受营救还卯足劲挣扎,似乎除了不想被捞上岸,还大有拉他垫背的意思,搞得他差点以为自己遇到了古老传说中的水鬼。
      就这样殊死斗争了一会儿,最终那人还是屈服了,焦闻鹿用尽了求生意志和力气,才十分狼狈地把那人拖上了岸。他暗自觉得倒霉,扶着腰大口喘着粗气,一边打量那位差点把自己拉下水的仁兄。
      那是个相当高大的男人,属于中年里比较年轻的一类,他靠在堤岸的栏杆边坐着,凌厉的身体线条如一张绷紧的弓,夜色给他高高的颧骨投上一层阴影。他浓眉深目,面无表情,一身暗色的衣服融在黑夜里看不真切,湿掉的黑发乱七八糟挡在额前,却挡不住有些阴沉的目光。他没有咳嗽,似乎完全没受落水的影响。焦闻鹿想,这样的一个人不可能深夜自己掉进河里吧,难道他是故意的?
      “你还好吗?”焦闻鹿试探着问。
      落水者甩了甩湿淋淋的头发,一言不发地看向他,那目光仍冷冽得让焦闻鹿想打寒战,不过这回却隐隐然带着些许惊讶,那惊讶虽转瞬即逝,焦闻鹿却看得真切,并因此才终于在这个看上去冷面冷心的人身上找到一丝人气儿。
      “我刚才差点因为你英勇就义,就不能客气点吗?”焦闻鹿叹了口气,“兄弟,有什么事想不开至于这样的,要是我没碰巧路过,你的命不就交代了吗?哦,我叫焦闻鹿。本人一直认为做好事要高调。”
      “我知道,”那男人指了指焦闻鹿的胸牌。他的反应慢了半拍,好像还没有从之前被救的场面恢复过来,“我啊,我叫宇默。宇宙的宇,沉默的默。”
      “这名字倒挺适合你,”焦闻鹿挑眉。
      “你这名字也真拗口啊,”宇默对他油滑的逾挪十分不满,似乎为了和他唱反调,特地开了金口,“为什么要起这么个名字?”
      “这可要从头说起,”焦闻鹿拿出说书先生的架势来,“我妈生我前一晚,梦见一只梅花鹿,她又读过几句酸诗,想证明自己是个文化人,想到了‘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一拍脑袋给我起名‘见鹿’,我爸抗议说太难听,所以就改成这样了——我知道很像封建统治者要证明自己的正统血脉时候编的那种没人信的鬼话,但这确实是真事。我小时候听了特别膨胀,就觉得自己是天选之人。”
      宇默淡淡地听着他讲了一大通,听见“梦”这个字眼的时候,眼神却突然凌厉了一下,之后又成了温软的戏谑。
      “无论如何谢谢你的救助,焦先生。我就先走一步了。”他忽然决绝地起身,朝路的尽头走去。
      焦闻鹿怕那位仁兄急着要走是想要继续锲而不舍地求死,想了想,还是决定好人做到底,于是朝着那几乎消融在夜色里的背影追了过去。“哎别走啊,这么晚了你回家还打扰家人——”
      宇默突兀地打断了他,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我没有家人。”
      焦闻鹿一时被这话噎住,只得尴尬地笑了笑。好在他天生皮厚,竟然在对话被强行终结之后又找了一个话题, “咳,那不如我们去吃夜宵吧!”随即不由分说地搭上宇默的肩膀,掉了个头,来到一家24小时营业的快餐店。
      “你到底为什么想不开呀?”焦闻鹿喝了一大口豆浆,疑惑地问宇默。对方却把目光往上一撇,明摆着不想谈这个问题。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啊?”焦闻鹿只好退而求其次。
      宇默面对查户口式的盘问,依旧坚定地一言不发。
      “行,那问问你是不是本地人,这总行了吧?”焦闻鹿本来想义务当回心理咨询,结果自己差点被对方气出心理疾病,非常郁闷,只好借豆浆消愁。
      “除非你想听见谎话,否则我希望保留对我身份保密的权利。”宇默僵硬而官方地说,“我只能告诉你,我并非本地人。”
      “那你还挑了这么个地方跳河,客死他乡很光荣吗?”焦闻鹿忍不住义愤填膺,看到宇默的一张冷脸又瞬间想起自己不让他走是为了什么,想到不该碰他的心灵创伤,于是赶快岔开话题,“说来也奇怪,我前几天一直梦见自己掉进河里,然后今天就真的在河水里泡了个透心凉,”他拎起湿掉的衣领,打了个寒战,“哟,要是感冒了可有点麻烦。”
      宇默抬起头,以一种异常专注而好奇的目光看着焦闻鹿,像科学家看小白鼠,看得焦闻鹿很不舒服,“你能具体讲讲梦里的感受吗?”
      焦闻鹿一口豆浆呛在嗓子眼里,这下他可以确定,除非对面的人是故意在他面前装无知,否则他应该的确是个外乡人。
      这座小镇地处偏远的边境,山环水抱,人烟稀少,什么都缺,最不缺的就是梦。其实整个心无乡都以盛产梦境闻名,而最精彩最美妙的梦境便源自他们香潭镇。这里每个人,无论男女老少,都很少有一夜无梦的睡眠。还经常有人把在梦里发生的事、看到的画面、听到的音乐记下来发表,也有很多游客慕了心无乡“梦境之城”的美誉前来游玩或者疗养。但只有生在这小镇的人才有这种奇异的功能,游客们虽然感到被华丽的宣传文案所欺骗,可依旧有人相信一些什么“心灵磁场会互相影响”的伪科学,因此对这地方趋之若鹜。
      小镇几乎没有什么工农业,可以说,与梦有关的文化服务产业向来是这里的经济支柱。焦闻鹿本人就在这一行业的梦华公司任职。这个公司从香潭镇起家,目前业务范围已经扩展到整个心无乡。他作为公司的编辑,每天的工作就是对来自小镇居民的梦境进行润色修改,这些投稿经过筛选,便会出现在第二天的《梦华晨报》里。拥有一家专门刊登梦境的报纸,这也算小镇吸引游客的一大噱头。
      “呃……”焦闻鹿胡思乱想了一大圈,罕见地词穷了,“做梦嘛,能有什么感觉,就觉得自己好像真漂浮在无尽深的水里,冰冷刺骨的水把你包围,无论怎样都动不了,那种身不由己的感觉,其实还是很可怕的。”
      “那你在梦里,会知道这是梦吗?”宇默盯着焦闻鹿的眼睛,仍是淡淡地,声音却有着难以抑制的一丝颤抖。
      焦闻鹿脸上的笑容凝滞了,疏朗的面容变得有些严肃,“怎么会呢,当然是醒来后才知道啊。你这人真怪,问这种问题干什么。”
      宇默却破天荒地笑了,和刚才与焦闻鹿初见时的样子判若两人。这是今晚他脸上第一次有了笑容,未干透的水珠顺着他的发梢淌到脸上,被灯光照得晶莹。
      焦闻鹿不知怎的觉得那笑容很真实、毫无保留。他自己虽然爱笑,但那笑容大多是让他快速融入人群的保护色,更像一层面具。而对面那人的笑虽然很吝啬,却像是一个终日披着严霜覆着坚甲的骑士,突然掀起头盔向人展示他脆弱的红色伤口。
      不过后面的话彻底抵消了焦闻鹿对他渐渐好起来的印象。“凌晨出现在那种地方,想必焦先生也没什么资格说我奇怪吧。敢问倘若没有遇见我,焦先生当时是要去干什么?”
      焦闻鹿深深觉得此人十分双标。明明自己一口一个“保密”嘴巴比什么都严,却拼命想探别人的底。他心头火起,立即干脆利落地抛弃了爱护伤员的人道主义精神,信口瞎答,“去蹦迪啊。”
      宇默显然把他的玩笑当了真,不知道是因为不了解这小镇里根本没有夜店还是真的没有幽默细胞, “真是抱歉,扰人清兴了。”
      焦闻鹿没办法,只好无奈地顺着话头继续瞎编,“没事没事,救命和娱乐孰轻孰重我还是分得清楚的。”
      焦闻鹿喝完了豆浆,却发现对面宇默的那杯咖啡早就见了底,可是他印象中却好像从没看见宇默喝过一口。他盯着那空空如也的杯子,默默怀疑是自己熬夜熬傻了,或者真的走夜路见了鬼,还和鬼一起边吃夜宵边进行诚挚友好的跨种族交流。
      他甩甩头,不再瞎想,“总之很高兴认识你,宇默先生,这是我的名片。”
      焦闻鹿从外套口袋里摸索出一沓小纸片,拿出一张递给宇默。“有事常联系。”
      宇默接过名片,端详良久,说道,“谢谢,那我先走一步。”然后起身离开。他的最后一句话轻不可闻,可焦闻鹿不知怎么就是认为自己听见了:“梦隐为安。”
      他习惯性点头之后才反应过来一丝不对劲——“梦隐为安”是香潭镇居民独有的日常问候用语,大概相当于其他地区的“你好”“再见”或者“晚安”,即使是在心无乡其他地方,也没有这样的风俗。不过近几年,小镇的人口大量外流,再加上外来词汇的冲击,这传统也渐渐式微,只有当地相当年长的原住居民还在固守。宇默言谈间像是初来乍到这个地方,怎么连这种藏在旧宅深巷、濒临失传的老古董都知道呢?
      此时正是黎明前最难熬的一段时间,天还尚未亮起,窗外仍是一片粗粝厚重的黑暗。快餐店里除了几个夜班的店员和焦闻鹿以外空无一人,焦闻鹿不禁一时有些恍惚,如果不是身上的湿衣服还没干透,他差点要以为这是是一场梦了。
      其实焦闻鹿撒谎了。他告诉宇默自己梦见掉进水里的事,只是为了安抚他、和他套近乎——实际上他平常很少做梦,一觉醒来即使做过什么梦也大都不记得了。他的工作性质特殊,经常要求他过黑白颠倒的生活。万恶的加班和无规律的作息能杀人,自然也能剥夺一个在“梦境之城”土生土长的可怜员工做梦的权利。不过焦闻鹿倒真心喜欢这份工作,喜欢像神话里顽劣的神祇一样偷窥人们的梦境,喜欢人们虚无缥缈的情感和思绪经过他的笔尖流淌到现实的感觉。因此,他从来没想过要跳槽,要不然也不会留在这暮气沉沉的边境小镇。他觉得,用自己的梦换无数人的梦,不能不说是一笔划算的交易。
      小镇很小,两条腿承担了大部分交通任务。焦闻鹿到家时正是日出时分,小镇渐渐苏醒,似乎一下子被阳光引燃了生气,店家都三三两两开了们,路上也有了行人。但都走得很慢,好似还在回味昨晚的梦境。
      见义勇为并不是什么轻松活,焦闻鹿在水里泡了一回,又和宇默在街上斗智斗勇地兜了一大圈,早就累得眼皮直打架,一进家门连衣服都懒得换,直奔卧室,大有和床如胶似漆难舍难分的意思。
      于此同时,宇默走出快餐店之后,就一直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他走得很慢,似乎并不是为了到什么地方去,而只是为了行走本身。一直走到日上三竿的时候,他终于在一条僻静无人的街道边停下了脚步。
      他小心地解下身上衬衫胸口的一颗纽扣。那“纽扣”在他掌心,突然投射出几束光,在空中形成一个屏幕的全息投影。“请问您需要什么服务?”悦耳的系统合成音效响起。
      “查询,”宇默回答,“帮我查一下焦闻鹿这个人。”
      “正在综合档案系统中查询关键词‘焦闻鹿’,请稍候……”
      宇默静静等着,他的目光跨过屏幕望向远方的小镇中心,正是香潭大道穿过的那片区域。那里人流熙熙攘攘,集市里的人们忙着讨价还价,为数不多的高楼在阳光下拼凑出零碎的繁华。
      “经搜索,总档案库中与‘焦闻鹿’相关的共有 0 条,请问您是否要退出系统?”
      听到这儿,宇默的眉头蓦地皱起。按理说这个世界里的每一个人,都应该在他的系统里有一个对应的档案,里面有他们的全部身份信息,即使是没有在原始档案里出现的人,总档案库里也有专门储存他们信息的数据库,绝对不会有这种查不出任何蛛丝马迹的现象出现。除非……
      宇默关闭了全息投影,在道边随意地坐下,朝阳热烈的光辉下,他一动不动的身影仿佛一尊石膏像。
      过了很久,他才缓慢地从怀里拿出那张不久前收下的名片。“梦华,”他一字一顿地念道,好像不认识那两个简单的汉字似的。
      “蕉叶覆鹿,梦隐为华。”
      这是谁告诉我的呢?宇默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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