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桃倚云栽》侍香

2、第二章

　　晚上我没去三姐姐玉臻那里用饭，我的祖母陈老太君传下晚饭来，所以我和姐妹们便都去祖母那里了。

　　祖母派人来唤我去的时候还早，姐妹们都还没有到。祖母正坐在歪在榻上和一个本家太太说话，丫鬟拿美人拳为她捶腿。我轻手轻脚的走了进去，大嫂已经迎了上来，拉了我的手往里走，边走边笑道：“老太太，四妹妹来了。”

　　我福了一福：“请祖母安。”
　　又对本家太太董刘氏笑道：“请婶娘安。”

　　董刘氏颔首笑道：“四姑娘好啊，怎么最近也不上我们那里走走了？是你哥哥妹妹不会说话，得罪了你么？告诉婶子，婶子回去给你出气！”

　　她是因为和我家沾着五服内的亲，所以儿子在董家私设的学堂读书，女儿也常来院内走动。董刘氏本人知道沾光，所以常来陪我的祖母和母亲说说话，我待她也客气，因而笑道：“婶娘说哪里话呢？只不过我前几日受了风，大夫不叫走动，等我好了，亲自登门去给婶娘赔不是。”

　　董刘氏一听，忙站了起来，脸上已然有些讪讪的了，陪笑道：“哟，姑娘这是说的哪门子话？一家子都生分了！说起来，我还没恭喜姑娘呢。姑娘可大喜啦！”

　　瞧，这消息传得多快？

　　我笑了笑，咽下苦涩说道：“多谢婶娘关心。”

　　董刘氏大约看我脸色不对，或者刚刚那段话太过尴尬，她忙忙的就向祖母请辞。祖母含笑道：“吃了饭再走吧？”董刘氏忙笑道：“不了老太太，叨扰了半天了，很该走了。”

　　她说着就往外走，大嫂连忙跟了上去。

　　祖母看着她出去了，向我招招手，说道：“四丫头，到祖母跟前来。”

　　我忙赶紧两步走了过去，坐到祖母身边，端过侍女手里递来的茶，笑道：“老太太，请喝茶。”

　　祖母也不接茶，一手拉着我端茶的手，一手轻轻摩挲着我的脸，端详了我半晌，叹了口气说道：“我们董家五世为官，靠着清清白白勤勤恳恳走到如今这一步，已经是富贵无限了，可这么多辈，也不曾拿一个女儿去宫里换前程，谁料想，你——”

　　我淡淡一笑，说道：“祖母，这不是父亲拿我去换哥哥弟弟的前程，这是皇上钦点的，父亲能怎么样呢？”

　　祖母叹息着直摇头，连连的拍着我的手，感慨道：“若是你此去是做太子正妃的，祖母也不说什么，可太子侧妃，那毕竟是……从前祖母还瞧不上叶家的小子，觉得他父亲毕竟是你父亲的手下，可如今想来，其实未必不好。”

　　她沉沉叹息一声，复又笑了起来，拍着我的手说道：“好了好了，瞧你祖母人老了，话也多了！叫你来，是有样东西给你。”

　　侍女元儿已经捧了东西出来，笑道：“老太太，东西已经在这里备下了。”

　　老祖母点一点头，亲自接了过来，带着红封的锦盒盖子做工精巧，我在祖母的示意下捏着上面的龙须扣将锦盒打开了，里面是一对嵌金的红血玉石手镯。

　　祖母望着那对玉镯，脸上的神情也多了几分生动，她笑道：“这还是我当年嫁给你爷爷的时候，裕庆太后赏赐的。今天就给了你吧！”

　　裕庆太后是当今皇上的嫡祖母，是太宗的嫡后，也是我祖母的姑母。其实这点沾亲带故的在京城的世宦人家很常见，但祖母的意思我也很明白——侯府自然是皇亲，我们董家却也不差多少，只有赵家才两代，是新贵。

　　世宦和新贵，自然还是有那么些差别的。

　　我搁下手里一直端着点茶盅，接过了那对玉镯。

　　玉镯在手里冰凉凉、沉甸甸，好似一副金子打就的枷锁，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祖母似是看穿了我，徐徐地说道：“有句话，想你母亲那副和和气气的脾气也不会同你说，我本来也不打算说，但是——叶家也就罢了，入了东宫就是皇家的人了，你始终要记得，皇宫不是家，太子也不是丈夫。君君臣臣在先，也就顾不得什么深情蜜意了。你懂么？”

　　我低了头受教。

　　老祖母叹了口气，抹泪说道：“翎儿啊，祖母不是刻意的要为难你，但是宫里险恶，容不得什么天真烂漫。你要放下心，记住，别说是皇家的夫妻了，就是寻常人家的夫妻，也未必有多少真情。日子啊，总是磕磕绊绊过的。”

　　我递上丫鬟送来的手帕，笑了笑：“祖母，我都知道的。”

　　大嫂揣度着时候，走了进来，笑道：“老太太，二姑娘三姑娘还有五姑娘六姑娘都已经到了，现在是不是叫他们摆饭了？”

　　我笑道：“祖母，叫他们摆饭吧？我饿了。”

　　祖母点了点头，大嫂似松了口气，急急的出去张罗了。二姐玉臸携着六妹玉翊走在前头，她冲我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我感激她什么也没说。五妹玉翡独自一人走在中间，目不斜视，只当我不存在。三姐玉臻走在最后，

　　她一把拉过我，一双美目往我面上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番，又往我手里瞧了一回，低低的笑了：“是老祖宗给你的？”

　　我点点头，也压低声：“老太太说是当年裕庆太后赏的。”

　　玉臻笑道：“你看看你，连老太太的陪嫁也给摸到手里了，还是裕庆太后赏的旧物，怎么我们就没这个福气？”

　　她说的虽是艳羡的话，我却没能从她的话里真听出羡慕的味道来。我知道，她是在变着法子逗我开心。

　　我领了她这份情，笑道：“等你出嫁，还怕没有更好的么？”

　　就看见二姐转头对我笑道：“四妹妹来，你坐这里。”二姐姐把她原来的位置让给我，往下挪了一个坐，三姐姐笑盈盈的将我摁在了座上，六妹妹还小，愣生生的看着我们傻乐。只有五妹，我同父异母的妹妹，脸色不大好看。

　　我只装没看见，半推半就的在那里坐下了。

　　沉默着用了饭，又在花厅坐了一会儿，缓缓的吃了一杯茶，等我几个哥哥弟弟都来向祖母请过晚安，又都向我客客气气的道了喜，我和姐妹纷纷起身向祖母告退。

　　这次我落下两步，走在最后面，眼看着姐妹们都出了门，我站住脚对老祖母说道：“祖母，我知道您其实也舍不得翎儿，但是从来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这一去，一生富贵也未可知。只要知道您好好的，我心里就很好了。”

　　老祖母怔怔望了我半晌，到底长叹了一声，万般将养的脸上终是露出了衰老的倦态。她点头道：“我的儿，我知道了。你且去吧，明天宫里只怕就会有人来，你也早早的歇去吧。”

　　侍女元儿来搀扶我，附耳说道：“过两日，姑娘要同赵家的姑娘先进宫，拜见过太后和皇后两宫娘娘，然后会有圣旨下来正式册封姑娘。所以会有宫里人先来教导姑娘入宫的礼仪。”

　　我捏一捏她的手，笑了笑，说道：“多谢你，我知道了。”

　　出了门，就看见二姐玉臸和三姐玉臻都在等我。

　　元儿在门口站住脚，笑道：“既然二姑娘和三姑娘都在等着四姑娘，我就不送了，还要回去伺候老太太安置呢！”

　　我和二位姐姐都笑了起来：“你回去吧，耽误了老太太的时辰可不好！”

　　我们的侍女提了灯在前面走，二姐姐和三姐姐一左一右搀住我的手，夹着我往小抱厦走。我淡淡笑道：“这是做什么？我可不会长出翅膀飞走了！”

　　二姐姐素来心善细腻，也不知我的话戳中了她心坎的哪一点，她默了一默，忽然就用手帕捂住脸，哽咽起来了。

　　玉臻拧了我一把，叹道：“快别胡说了，还嫌二姐姐心里不够难受么？偏你自己是个没心没肺的，光叫别人为你赔眼泪！”

　　我和二姐三姐是一个屋子长大的情分，虽不同父同母，却是连肉连心的至亲姐妹。若是这一遭去的是她二人中的一个，我大约也是会像二姐姐这般的。因此敛去笑，诚心诚意说道：“二姐姐，别这般了。都说一人一个命，我就是这个命，也怨不得旁人。你白哭一场，也没有用。”

　　玉臸好容易止住泪，神情却越发悲伤。

　　回到屋里，屋里的侍女轻云已经点上灯烛，铺好被褥，正在焚我喜欢的檀香。

　　我斟了一杯茶递给玉臻，往她身后看了一看，疑惑道：“二姐姐呢？”

　　玉臻轻轻推开我的茶，轻叹了一声，说道：“二姐姐心里难过，我叫她先回去了。我猜你也不喜欢看着人家哭得梨花带雨的对着你。” 她侧头望了望我那悬着撒樱红纱帐子的架子床头，那上面挂着一把鸳鸯宝剑，正是叶家下了聘礼之后，叶仪羟亲自给我送来的。

　　果然三姐姐叹道：“叶家兄弟那里呢？可怎么说？”

　　我勉强一笑，说道：“自然是要和他实话实说了，又能怎么样呢？我总不能为了他，去驳皇上的圣旨吧？”

　　玉臻揉了揉眉心，叹息道：“你这么明白，更叫人心疼了。”

　　我不喜欢这愁云惨淡的情境，遂牵了玉臻的衣角，笑了起来：“姐姐，你既心疼我，今晚就和我睡吧！”

　　玉臻果然也笑了，指着我同侍女们笑道：“你们瞧瞧，多大的人了，还这么爱娇！”又向自己的侍女说道：“你去吧，我今天就和妹妹睡了，横竖有凝露轻云她们伺候呢！”

　　侍女答应一声，去隔壁屋子抱来了她常用的东西，服侍她卸了钗环就下去了。

　　我和玉臻并排躺下，枕在软枕上看着凝露将床帐放了下来，轻声说道：“我不太明白。”

　　玉臻“嗯”了一声，侧过身来望着我，疑道：“你不明白什么？”

　　“ 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都一副只当我要死了的神情？我知道，入了深宫就难见人了，可也不至于明日就死啊。我在家一日，就和你们在一处一日，并不想看你们对着我唉声叹气的哭啊！”

　　我这一番“死不死”的话若被其他人听去，一定会捂住我的嘴叫我别说不吉利的话，可玉臻不是旁人，她只是定定的听着，末了，笑了笑：“你啊，真是不到临头你也不知道落泪。连我都知道，一旦进了宫，莫说姊妹难以朝夕相对，就是性命——古来皇家就有‘朝承恩，暮赐死’的事，一家子虽然看着无情，但谁又不是血肉筑造的呢？自然是要为你担忧感慨了。你也别难受，只看着就是了。”

　　我点了点头。

　　玉臻微凉的手伸了过来，轻轻覆在我的手上，说道：“你说，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会待你好么？”

　　我沉默良久，有一幕从眼前晃过——那时我还未曾及笄，跟着几个师哥练完射箭，无忧无虑的往父亲的书房里跑，我想告诉父亲，今天射箭，我连连十次都中了红心，比所有的师哥都强。我闯进书房，刚唤了一声“父亲”，就看见一个贵胄少年，端端正正坐着，目不斜视、耳不旁听，十分的克谨克慎。

　　——那是太子尚未受封的时候。

　　“太子，大约是个恭肃沉默的人。和叶家哥哥他们，都不一样。”我靠近玉臻，偎在她身边，咿咿低语道，“我拿不准，我觉得他太冷情了，我想不出他爱谁疼谁的模样。”

　　玉臻沉默着用双手包住了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