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本周五郎中短篇小说集》山本周五郎

29、不同的平八郎（1/7），（2/7）-山本周五郎

　　不同的平八郎（一）
　　永禄十三年正月元旦，尾张国织田家族的清洲城里，正在举办一场热闹的庆祝宴会。
　　在田乐峡谷屠杀东海地区之雄今川义元之时，城主织田信长不过才二十七岁，自那以来，迫降齐藤龙兴，尽拔近江国一十八城，在摄津地区，河内区域驱马征战，此时的霸主织田信长，终于拥有了独吞天下之威。
　　——特别是在去年的冬天，正好攻破伊势国的诸侯北畠俱教，于是，庆祝新年的宴会也就和贺胜宴，两者兼顾一起举办了，此时，城堡里莺歌燕舞，一派喜庆之色。
　　信长侯府上大厅里的宴会已到达高潮，信长侯居然也与夫人，侍女们一起在座，他兴高采烈地拿着酒杯，正在倾听在座众将炫耀自己在伊势大战之中的功勋。
　　——宴会渐渐地进入了不拘虚礼的气氛之中，等众人也都醉态酩酊，大家的话题也从炫耀功劳转变成暴露自己的失败糗事，于是，在座众人都在开怀大笑声中开始东倒西歪起来。
　　于是便有丹羽五郎左卫门说：“关于这种话题，在下也遇到了一件极其罕见的事情。主上，……为了给大家助兴，下臣想引见一名部属，可否准许召见。”
　　他说得似乎有点神秘。众所周知，五郎左卫门经常会在合适之机给大家提供意料之外的笑料。
　　“无妨，无妨，不必拘礼，传召。”
　　信长侯也挺感兴趣地点头同意。
　　五郎左卫门离开后不久，他就带着一名年轻人回来了。——年轻人约莫二十一二岁左右，有些精瘦却骨骼健壮，体格魁梧，他刚剃过胡须的脸颊还留着一些青色痕迹，一双大眼睛，帅气的面孔，强势的气魄，但他看起来还不太习惯现在这种场合的宴席，好像全身都在颤抖哆嗦。
　　“——主上。”
　　五郎左卫门面露藏有深意的坏笑，说：
　　“这是五郎左在进攻伊势前招募到的手下，还请主上赐言。”
　　“做什么？”
　　“请先赐言……”
　　信长侯手拿酒杯，他的视线从满脸含笑的五郎左转向年轻人，“本侯信长，免礼，抬起头来。”
　　“是，——”
　　“报上名来。”
　　年轻人跪伏在地。
　　“请替陪臣报告，本……，本多平——”
　　“直接报来，大声点。”
　　“是，——”
　　年轻人唰的一下脸色苍白。
　　“本多，陪臣本多平八郎。”
　　“什么，本多平八郎？”
　　信长侯瞪大了眼睛。
　　——要说本多平八郎，那可是和酒井、榊原、井伊一起并称为德川家族四大天王、在当时被天下世人皆知的豪杰。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得一起望向年轻人。年轻人受到众人的关注，慌了手脚，他咳嗽着、吞吞吐吐地说：
　　“不，不，这，这个，是这样的，不是那么回事。”
　　“不是那回事是什么意思？”
　　“这个……，那个……，不是那个豪杰的本多平八郎，而是不同的平八郎，完全不同的人……”
　　“哇哈哈哈哈哈哈……”笑破嗓子的哄笑声传遍了整个大厅。
　　“哈哈哈哈哈……”
　　信长侯也不由得大笑起来。
　　“原来如此，不同的平八郎啊，有意思，不是豪杰的平八郎，挺有趣的。”
　　“哇哈哈哈哈……”
　　“啊，哈哈哈哈哈……”
　　脸上苍白失色的年轻人这回又一下子涨红了脸，他嘴唇微颤，低声咕哝着，人往大厅角落里退缩回去。那副极度紧张的拘谨模样，更引发了又一阵笑声。
　　这要是在其它场合下，或许不会有这样的效果。完全就是因为这是在贺胜宴的宴席上，再加上已经有了贺宴不拘礼仪的气氛，而刚才开始谈起的失败糗事，更早已把宴会的气氛变得足够轻松了，而且这年轻人青涩的举止又是那么惊慌张无措，引得人们都捧腹大笑起来。
　　“——五郎左，”
　　信长侯终于转回视线，“你说是刚招募到的，是吧。”
　　“是，进攻伊势时，刚招募到的新人。”
　　“既然和德川家族四大天王的恶鬼平八郎同名，那么，战斗力也同样一定不会令人失望吧。”
　　“这个嘛，那又实在是……”
　　“请稍等，真的，还请留情。”
　　年轻人吓得不由自主地打断了五郎左卫门。但左卫门却毫不理会，他继续膝行向前。

　　不同的平八郎（二）
　　“在下负责的是滩野口，战斗结束后驱马转回，在柏树木门的空壕沟里，发现了一个头披枯草正在发抖的人。——也分不清是敌是友，接二连三喊了好几声，走出来的人就是他。在下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惊讶地四下看了一圈反问说，——所有人都走了吗？他问我是否所有人都走了？……”
　　“你在说些什么？一点也听不懂”
　　“微臣起初也不明白，费心尽力地问了好半天才明白，原来战斗开始之初，他便吓破了胆，之后就一直都躲在那个空壕沟里了。”
　　于是，又是一阵哄笑声。
　　“无以类比的胆小鬼啊。”信长侯放下酒杯说：“平八郎，抬起头来让本侯看看，”
　　“……是。”
　　“免礼，看着本侯的眼睛。”
　　平八郎额头渗出冷汗，万分小心地抬头望去，——信长侯竖起眉毛，锐利的眼神像似要射穿人似的盯住年轻人的脸，终于，“——五郎左，”信长侯回头说：
　　“能否把这个平八郎让给本侯？”
　　“这可不行，”五郎左卫门惊讶地说：
　　“如果这确实是个能为主上效力的勇士，微臣非常乐意顺从主上的意愿，但将如此胆小鬼献到主上身边，万一让他做出有损主上威严之事的话……”
　　“哪里，在本侯的旗本【注1：旗本】之中有得是勇士、豪杰。本侯就是喜欢上了此人身上的胆小，与天下闻名的恶鬼平八郎同姓同名，却是一个无以类比的胆小鬼，这便是最有意思的。就让给本侯吧。”
　　“既然主上一定想要，那……”
　　“好，给本侯了。”信长侯以他异于常人的敏捷，说：
　　“平八郎，从现在起，你就是本侯的直属家臣了，——近前来，赐杯与你。”
　　“……”
　　“不必犹豫，近前来。”
　　在信长侯的催促下，平八郎似在梦中，膝行向前。——信长侯递过酒杯，就在平八郎要将酒杯捧到嘴边时，信长侯说：
　　“平八，这杯酒不仅将确定你我的主从关系，同时它也是允许你胆小的一杯酒，只有你可以胆小无妨，不会要求你变强，你明白吗？”
　　“……是。”
　　“恕你胆小无罪，把酒给本侯干了。”
　　这实在是史无前例的情景。
　　在众人的笑声荡漾之中，唯有一人从刚才起一直都没有丝毫笑意，她十分关心地注视着平八郎。——那是一位坐在上席的妇人之中，细长的眼睛，湿润的嘴唇左边有颗黑痣的美丽少女。从她高贵的衣着和发型，可以看出，她就是信长侯夫人的妹妹。
　　信长侯的夫人名叫美仍姬，是美浓国齐藤道三的女儿。少女是美仍姬的妹妹名叫宁宁，父亲道三亡故后，便来到信长侯处居住。——姐姐美仍姬也是有名的美人，而宁宁公主不仅容貌身材胜过姐姐，而且还有着刚烈的性格，要论薙刀、马术，寻常青年武士都不会是她的对手。
　　直到平八郎接受酒杯为止，眼睛一直留在平八郎身上关注的宁宁公主，终于，静静地起身往里面走去。
　　“宁宁公主，您怎么了？”侍女村尾追过来。
　　“您身体不舒服吗？”
　　“我不想再在这种宴席上待下去了。不用管我。”
　　“但中途离开贺年宴还是不太合适的，再有一会儿也就该结束了，还请不要任性……”
　　“不是任性！”
　　宁宁公主快速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咕溜一下转过身来。她微微扬起眉毛的美艳双眸中饱含泪水。
　　“刚才那副乱七八糟的样子，你看着是怎么想的。——再怎么不拘虚礼的酒宴，也不能以嘲笑一个人的弱处来取乐吧。”
　　“哎呀，这就惹您不高兴了吗？”
　　“再怎么放松随意，武士还是应该有武士的作法的，拿身份低微的新人，当作宴席取乐的对象，嘲笑羞辱；主上和列座的诸将都是没有人情的卑鄙之徒！”
　　“哎呀，别这么大声呀……”
　　“卑鄙，就是无情的野蛮人！”
　　宁宁公主嘴唇微颤叫喊。——好似露珠滑落花瓣一般，泪水顺着细长的睫毛哗啦啦地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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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注1：旗本＝年俸不到一万石的直属家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