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本周五郎中短篇小说集》山本周五郎

28、晚秋（5/6），（6/6）-山本周五郎

　　晚秋（五）
　　听到凌晨一点的钟声响过，又听到两点的撞钟声。里间的人没有再要夜宵，然后，大约是快要到三点的时候。
　　“不行，我反对。”铃木主马的高声再次响起，“……我相信，此次审查的主旨是为了明确藩政改革，而不是非要揪出罪人，我没法以这样的报告下判决，至少我主马做不了。”
　　“事到如今，说什么懦弱的话。”主计以平静的声音回答：“……你做不了还有谁能来做？我可不想听这样的泄气话，事情都是早已定好了的。”
　　“但是有必要做到如此地步吗？向长老请教，您认为真的有必要做到如此地步吗？”
　　房间里寂静无声。被主马询问的水野外记好久没能回答，但终于，还是听到他对主计这么说：
　　“我也认为主马说的有道理，这不就等于您在自杀吗。”
　　“对，就是自杀。”主马急忙补充说：“……您这是自己要将自己杀死，这怎么能说是审判呢？”
　　“不，这就是审判。”主计的声音还是很平静，“……对进藤主计进行审判就必须做到如此。不能对他宽容，必须追究他的所有行为，揪出他所做的点点滴滴，彻底判处他的所有罪行。”
　　津留没能理解这些话的意思，主计自己将自己说成“他”，还说“不能对他宽容”。他们到底在争论什么像似在听谜语，津留不知不觉之间靠近了拉门。
　　“从本藩刚被分封到冈崎此地以来，在治理藩国上必须用到许多非常手段。”主计这样继续述说：“……无论如何确立藩国基础是最优先的事项，为此，让藩国的武士，领地的百姓都承受了许多负担，有时甚至执行残酷的政治，那是需要的，为了巩固藩国基础，总是需要渡过那样的一段时期。……我被称为冷酷无情之人，被骂作专断、暴虐之人，但结果却让我的工作变得更容易了，有了那样的骂名，反而让我能更容易推行困难的施政，也不用将责任让别人来分担了，……但是现在冈崎藩的基础已然成功建立起来了，应该是将忍耐的成果分还给领地百姓们的时候了，新的政治即将开始，所以这也必须从将进藤主计乱政所为的一切都剔除开始。”
　　“如您所说，”主马更加激动地说：“……既然是为了确立藩国基础必须的政治，那怎么能作为乱政接受处罚？”
　　“别说蠢话，”主计的声音里渐渐地带上了激动、强大的力量，“在这种情况下，确立藩国基础不过是一个理由，说得极端一些，那不过是一个借口，无论那是多么无奈之举，因为一个借口而被执行的政治上的过失是不能被宽恕的。”
　　“但是，但是，这些难道都可以说是过失吗”
　　“滥征赋税是政治上最恶劣的政策，只这一点就足够进藤主计死罪了，而且这，……这也是最初便已有觉悟之事，终有今日这一天的……”
　　话到此便结束了，屋外好似不久前开始起风了，院子里的栎树林里，枝条在风中沙沙作响。响声让人联想到黑夜的阴暗和凌厉的寒气，听得令人不寒而栗。
　　“只是遗憾的是，”沉默了一会儿，主计继续说：“还是牺牲了几位藩国的武士，虽说是无法避免之事，但其中还是存在可惜的人才，自己希望能与之相互理解的人也有不少。这只是老人的牢骚话，但说实在的，当时无法与这些人交心，只好不给他们任何解释就让他们死去，那实在是很难承受的事情啊。”
　　估计是铃木主马吧，能听到他在低声哽咽。……后续说了什么内容，津留没能再听下去。从主计所言中她受到的刺激太大了，在完全理解那些详细内容之前，她就已经被击垮了。
　　——父亲大人您听到了吗津留拿出怀中的短剑，在自己心中喃喃自语:“——今天您终于可以解脱超生了吧，还有，至今为止让津留的心软弱无为的，恐怕也是父亲大人的引导吧……”

　　晚秋（六）
　　客人们在天亮前都回去了。到了早上，里间也已经彻底清理干净。一百多天之间写下来的调查报告和堆积如山的资料也都不见了，桌子靠在墙边，被放在了明亮的窗户下面。
　　吃完早餐，主计来到走廊边缘缝补袜子的破洞。他那几乎全都灰白的乱发、有些筋疲力尽的侧脸、以及将那瘦骨嶙峋的肩背缩成一团，独自一人在那儿缝补袜子的模样，那就只是一个街头常见的、侥幸活到老了的平民老头而已。——但是那每一根变得灰白的头发，都是曾经忍受这人世间的怨恨和诽谤，不屈不挠地坚持奋斗的见证。津留在走廊这边看着主计，如此心想。在那缩成一团，看上去非常寒酸的身上，有着他不惧怕被诋毁为暴虐、奸臣，还不惧怕承受骂名而被处死，完全放弃名利而坚持下来的真实人生。……就是因为忘不了父亲之死，津留觉得自己才能够更深刻地理解主计人生的严峻。——都是同样的人生之路，父亲的死和这位大人的人生，最终都是同样的奉公之道。
　　津留静静地靠近他，“我来帮您缝吧。”
　　“嗯，”主计拉紧针线抬起头来，“……已经好了。”
　　的确破洞已经被补好了。主计穿上袜子，将剪刀、剩下的线和针放进自己手工做的小箱子里，“我来打扫吧。”津留说着，便伸手去拿小箱子，主计将箱子交给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握了一下津留的手。这是津留不曾预料的、突如其来的事情，她自然吓了一跳，但是津留并没有抽回自己的手。主计马上就放开了。
　　“我以为女人的手是很热乎的，没想到其实也有些冷的呢。”
　　“我的手有些冷吗？”
　　“倒不是很冷，只是我自己想象应该更温暖一些，或许是因人而异吧。”
　　“通常都说女人的身体是属阴性的嘛。”
　　不假思索说出口后，津留发现自己的话有些过于亲昵，她脸上不由得泛红，她急忙站起身来，把小箱子放了回去。主计转过身，面向庭院，和煦的晨光落在他沉默不语，望向栎树林的身上。
　　——他连女人的手都没有握过呢。
　　想到这里，津留切身体会到主计无人安慰，孤独的心，她悲伤难耐。此时，在她心中生出一股让她无法按捺的冲动，只要是她能做的，她真想尽力去安慰他。
　　“让我来替您揉揉肩膀吧。”
　　“是吗，”主计在微笑，“……你能帮我揉一下吗？”
　　“我也不是很熟练的。”
　　这么说着，津留靠近，来到主计背后，静静地将双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坚硬突起的肩膀就像被捆绑起来了似的僵硬。顺着僵硬的筋脉轻揉，主计真似感到了轻松，他闭上眼睛，长长地呼出了好几口气。
　　“我知道你是谁。”过了一会儿，主计这么说道。“……我知道你是谁的女儿，也知道你一直胸怀短剑之事。别，就这样继续揉着，很舒服的。”
　　“……”
　　“你父亲去世的时候，把你们母女俩拜托给中村惣兵卫的是我。还有，这次让你来这里照顾我的生活，也是我自己的选择。……那是因为我想看看，浜田新兵卫、那个对我来说可惜的人才，他的遗孤，还有，如果可以的话，在将我自己的责任都尽到后，让你能有一个报仇的机会。但是，……你今天早上，却好像没有带短剑，这是怎么回事？”
　　津留没法控制住浑身发抖的身子，瘫倒下来，她就那样双手摆在面前跪了下来。
　　“我在自己房间听到了昨天夜里的谈话。”
　　“然后呢，”主计一动不动地说：“……你认为你已亡故的父亲能够接受吗？”
　　“是的，……我相信他会的……”
　　“是吗，”主计叹息似的这么说道，沉默了一段时间，终于，主计静静地点了下头，“……这样我也算放下了一桩心事，是最沉重的一桩，谢谢你，肩膀轻松了许多呢。”
　　津留忍住快要掉出来的眼泪，站起身来，她把手再次按在主计的背上。主计什么也没说，任由津留按着，他就那样看着庭院内的栎树林。
　　“开完花的草，结过果实的树木都干枯了，完成了一年的任务，树干和枝条都光秃秃的，静静地准备进入漫长的冬眠，在自然界四季的变迁中，晚秋这个季节的平静之美真的是特别美丽呢。”
　　他一副感慨万千的表情。津留听他这么说，脑子里不由得想到，——他终身既未开花，也未结果，甚至连闲下来安度余生的机会都没有。——在赞叹晚秋的感慨中，在他的脑中又是在想些什么呢？
　　《发表于【讲谈俱乐部】1945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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