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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归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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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结束后,尽管姜修将窗子打开通过风,但长孙闲躺着的屋子里依旧弥散着淡淡的血腥味。
君非仙进门便察觉到了,但他未置一词,只淡淡看着醒来的长孙闲被长孙荣抓着连番慰问。
“长孙老爷,今日所商之事你再斟酌一二,毕竟贵公子刚醒,非仙不便打搅你们享天伦之乐,先告辞了。”
长孙荣闻言回头,见姜修站在君非仙身后看不清脸色,放缓了口气道:“谢君小侯爷宽容体谅,一切就事论事,老臣绝非无分寸之人。”
老狐狸。
君非仙再不接话,直截了当的抬步离去,姜修跟上。
回魏府的路上,要经过君氏废宫的一段红墙。
当初蛮族攻陷长安,将宫殿琼楼百司付之一炬,那时火光滔天淹没了所有繁华,这一段斑驳的红墙在如今的冬日中再不复往昔。
君非仙走在前头,步履缓慢,但浑身散发着一股戾气,姜修苍白着脸不敢说话,怕又惹着他。
一株杨树老死的枯枝儿下,君非仙停步,姜修也只好跟着停步,距他一臂之远。
“怕了?”
“嗯。”
君非仙气的笑了,忽而回头向她走了两步,在她身前伸出手推了她一把,推的她脚步凌乱退了两三步。
姜修不解的抬头:“仙儿?”
君非仙反复无常的拉下脸,又上来推她,一直到她退了好几十步,轻轻摔在了冰冷坚硬的青石地板上,抬眸只能看见一抹精致又僵硬的下颌弧度。
“你方才救长孙闲的时候不是很能耐吗?”君非仙堪称恶劣的莞尔道:“怎么我现在轻轻推了你几下你就白了脸,连步子都站不稳了?”
姜修看着他,一双清亮的眸子里忽然平静下来,很平静的委屈。
这时,老天像是感觉到姜修的无辜了,再不见朝暾,天色渐暗,天际竟开始飘起小雪来。
“那狡诈虚伪的公孙荣,自诩忠义却从未想过助旧朝复兴,终日守着小家算盘打的响亮,他是极自私极自负的白痴,你费心力帮他做什么?他难道会予你什么好处?你看,他连个钱都没给你!”
君非仙正无知无觉的讥讽长孙氏,言辞间还记着训她几句,发间就沾染了几点晶莹。
“仙儿,”姜修起身,摸索着将背在身后的伞递给他:“下雪了。”
君先看着眼前的伞,闭了嘴,眼神不善的扫了扫长孙氏的方向,转过了身语气硬邦邦道:“给我撑伞。”
两人回到魏府,姜修发觉路上遇见的仆人已经会从善如流的俯身喊君非仙为“公子”了。
沈清怜吩咐婢子给两人留了饭,只是在席间两人发现还多了个人。
此人头发雪白,但容貌只二十有余,内穿一身绯色绣竹劲装,外披鹤氅,也算是丰神俊朗,但那双眼睛像是装着冰渣子,冻人的紧,他胃口很大,一直在吃。
姜修也专心致志吃着,除了君非仙,她其实并不想与任何人打交道,若是无人主动与她说话,她可以成为一个面无表情的“哑巴”。
君非仙若有所思的抬眸看着面前食不言的两人,一人狼吞虎咽,一人慢条斯理,可那食量,都像饭桶。
君先将那盘雪鱼端了起来,放在了姜修面前,姜修瞧着,轻挑眉,迟疑地夹了一把白嫩多汁的鱼肉,犹犹豫豫的吃了。
白发的那人抬了一下眼皮子。
君先又将那盘油焖猪蹄摆在了姜修面前,姜修皱眉,她不爱吃这个。但君先对她一笑,她就挑挑拣拣着凑合吃了。
白发的那人捏紧了筷子。
君先目光不断在那道荷叶鸡上逡巡,白玉般的手刚伸出,便被人用筷子反手截住了。
君先耸耸肩:“魏允,你做什么呢?”
“护食。”魏允冷冰冰的又咽下了口饭。
“呵,堂堂中郎将和女人抢食?”
姜修点头附和。
“君非仙,你已再不是小侯爷,我亦不是中郎将。”魏允将筷子伸到姜修面前夹了块鱼肉,埋头继续吃饭。
席间诡异的安静下来,姜修愣愣放下筷子,看着仙儿缓缓起身离去,那背影有些落寞。
她抬起下颚,盯着魏允道:“你是仙儿的好兄弟吧?魏子安?”
魏允也已放下筷子没再吃了,没有否认,只是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你天生白发,若不是父母长辈之过错,便是你生来受天道诅咒,将一生坎坷,家门不幸,仕途坎坷,情路不顺,下场不得好死。”
魏允掀了下薄薄的眼皮,无情道:“咒我不得好死,你是何人,竟待君非仙如此之好,君非仙的相好?我不管你真心假意,不妨告知你一句,他之前做侯爷时除了脸一事无成,眼下这光景也是,自始至终,他不过一个扶不起的阿斗。”
姜修轻敲了敲酒盅,面无表情道:“君子忍性,仰之有时,他很快就不是了。倒是你,魏允,身为旧朝中郎将,先是夺他权势独善其身,后又出言相讥毫无礼数,是不忠;又则,你身为仙儿昔日同袍,不念旧情对他冷言冷语不闻不问,是为不义,你是个什么货色,也配与他同食?”
魏允恼极,更深觉一个黄毛丫头懂个屁,当即一言不发甩袖离去。
席间彻底安静无声,徒留姜修一人目若寒星,将君非仙端给她的饭菜都吃的一干二净才罢手。
长安城门名神武门,两扇门皆由重玄铁制成,极难从外攻破,自废弃的皇城北门开始,顺着神武大街一直走,就可以走到。
北荒蛮族当初是如何袭破神武门的,尽管有猜测说是城中的胡人,但已无法印证,这一道长安百姓的屏障,早不如当初那般深受信任,魏氏、长孙氏、李氏三家的兵力在此日夜巡逻,谁也不敢懈怠。
然若处在一个地方的人不是一条心,便极易起争端,为权势、为脸面、为名声、或者只是为了一口气。
今夜不知怎么回事儿,一向相安无事的神武门被撕破了和睦的假象,守门人们发生了争执,以魏允和李权为首,底下的将士们跟着闹事,先是起哄叫嚷,后来推搡着动了手,两家彻底打了个头破血流。
听闻消息的魏延年一气之下,将魏允投进了水牢,对李家更是心生芥蒂。
李家也不甘示弱,直接出了个檄文,诬魏家狼子野心勾结蛮族寻衅滋事,言辞壮笔,锋芒毕露,虽无露骨的肮脏词句,但咄咄逼人,说什么魏家不道歉不滚蛋,再不守神武门。
魏李两家闹翻,长孙氏想做和事佬,被两边骂了个狗血淋头,三家都知根知底的,长孙荣这一回牵连了祖宗十八代。
回到魏府后院,君先刚将新收到的帛书投入火盆烧了,便听得有人无声无息的落在房梁之上,又身形飘忽的半跪在他身后。
“神武门乱了,侯爷打算何时处置王家?属下们愿为您鞍前马后,将那无耻王临小儿剥皮抽筋碎骨凌迟!”
君先缓缓勾唇,漫不经心道:“按理说,就凭他那胆儿是不敢背叛我的,傀儡背后必藏牵线人,不过捕捉猎物宜早不宜迟,就今夜吧。”
王氏府邸,问天轩银烛高烧,高床之上,王临正支着腿儿细细揣摩一幅画卷,他眼中一缕情丝销魂入魄,黏在了画中人身上。
他专注间,连房间里进了人都不知。
直至刺耳的剑芒出鞘声儿自泼墨山水画屏风后传来。
王临手指间一滞,即刻掀了床帘儿,趴在床头惊慌喝道:“是谁!”
几道黑影一闪而过,王临还来不及喊出声儿,刹那就失去了意识。
待他再醒来,已经不知自个儿身处何地了,他抬头时只见一片黑暗,四周潮湿腐败,鼻间隐隐传来腥臭,他知道那是血的气息。
君先现身是王临意料之内的事儿,因为他也曾经将君先扔在相似的暗牢中万般折磨,因果循环一报还一报,所以王临如今只是冷静的隔着暗暗烛火看着他。
那人身姿颀长,步履若闲庭漫步,一张脸却如鬼厉,黑黝黝的遍布蛛丝样的伤疤,肿胀起来的肉又白生生的,黑白交错间极为丑陋,不堪入目!
“你……”王临声音渐渐哑了,僵着身体不敢动,他找来了,他果然找来了。
“不甘心么?不过无伤大雅了,左右没杀死我都是你犯下的最大错误,啧啧,王临你真是个蠢货,狗一样跟了我这么久,还是什么都没学到啊。”君先的声音像是从阿鼻地狱中涌过来的,洪水般彻底淹没了王临。
王临被绑着的手被刺激的颤了颤,一句话从胸腔中吼了出来:“君先你他娘的伪君子!老子不是狗!老子才不是!”
君先也不理他的破口大骂,只提着一副画卷,瞧着画中人笑道:“这真是一个美人。”
王临被带来时,掉落了一副画,那画中人着实是个美人,右下角红印章之下,写着梅逸先生作,而左上侧提诗云:“眉若三千点秋水,容倾九山动天下。”其下又有簪花小字记:谢芸礼。
“王二公子春心荡漾啊,对着一幅画夜夜思念,原是瞧上了与君先有口头婚约的未婚妻梁国郡主谢芸礼啊。”
王临拼了命的扭动着,锋利的尖刃瞬间将他身体划的鲜血淋漓,他忍痛嘶哑道:“还给我。”
君先冷冷睨着他,手一甩,狠狠将画卷投入火炉之中,他背过了身,斟酌着字眼道:“王临,我总算明白你为何要换我一身血肉,要我这张脸。曾经十年主仆,我也没逼你供我驱使,原是你自己目光长远机关算尽心怀叵测讨好我,你我两不相欠。”
王临僵硬的抬起脸,目露怀疑,眸光紧紧锁着君先,心都被吊起来,他会如此好心,肯放过自己?
接着,王临只见那人诡异一笑:“但那日你命手下在我脸上抹血毒,那种撕破血肉腐蚀经脉侵入魂魄的痛苦,还是要还的。”
“你……贱人!猪猡!你不得好……啊!!!”
走出暗牢的君先渐渐听不见王临狠毒的咒骂,暗牢外的两侧道路种着一排排树,尽管树已经枯了,但枝子上点星挂了红纸糊的的小灯笼,随风飘摇,颇有情趣。
他舒心的刚勾起唇,就看见一人靠着墙站在路的转角处。
那人腰间悬剑,白衣黑纱,干净分明,修长手指正顶着一顶斗笠中心的旋儿转着。
她见着他,斗笠落在了手中,对他颔首道:“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