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病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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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病竹
是夜，深至三更，凉意萧瑟透入屋内，红帐香烟，镂空窗花流云木雕，细致处尽显奢华，却多了几分脂粉气。
竹肃廷缓缓睁开眼，沉默的看着自己的右手——断指处已被包扎妥帖，毒也已然被抑制住了，麻痹的血脉亦通畅了，只是手腕上多了一根红线，将毒封在指尖，皆是诡异的殷红，宛若女子豆蔻染指。心口忽被什么东西触了一下，他莫名的失神——温暖，断指处竟残留着稀薄的温暖，那种感觉……遥远的几乎都忘记了，而现在它似乎复苏一般，由指尖渐渐泛至心口，挥之不去。
“你醒了。”有个声音突然响起，稚气却空茫的不带任何情绪。
一跃而起，他警惕的触着袖中的刀，冷冷的扫视着开口之人，眼神有如苍狼般凛冽——屋侧软榻上，一个五六岁大的女童，蜷缩在一张银白色的狐狸裘上，紧闭着双目，脸色苍白。
弥勒救下的小女孩？他斜眼睥了眸一眼，松开触着的刀——他记得昏迷中的事情，毒虽麻痹了身体，但神智至始至终都是清醒的。
“这里是我义父家。”察觉到他的警觉，眸淡淡的解释，依旧闭着双眼，“你中毒了，只有檀郎有解药，所以弥勒带你来了。”她微微顿了一下，“你应该还记得我吧？我叫眸。”
沉默的扫视了一眼屋内，竹肃廷拔步走出屋子，冷默亦不多言。依稀记得被抬进屋内后，弥勒便出去了。
“你要去哪里？弥勒说让你乖乖等他回来。你的毒还未解，不能乱跑……”
身后传来眸的声音，空茫的没有色彩，竹肃廷恍若无闻，径直的加快脚步，走出屋廊，大步离去——不可以再耽搁了，必须尽快找到军饷，否则活不到毒发，太后就会要了他的脑袋。
转入庭院，他渐渐止步，墨色般浓的化不开的夜空，竟不知何时飘起了蒙蒙细雨，甚小，寂凉无声，纷纷碎碎，万千缕银丝般，密密的织满一夜萧瑟。细雨溅溅，一点点沁入他的衣衫，有了冬季的寒薄，微微仰头，应承着雨丝，勾起一抹苦笑，习惯了寒冷，竟然如此畏惧温暖。
远处，依稀可见夜色中连绵的山峦，凉风飞过屋檐，有细碎的铜铃声清脆而响。这里是……他快步走至庭院门口，微微诧异，这……竟是白天在山中见到的那座宅子……
忽然有只手至身后捂住了他的嘴巴，惊然，竟然有人欺近身侧而他好未察觉，好高深的轻功。心念电转，他霍然蓄积掌刀反手劈向身后。却在闪身间猛的瞥见制住他的手，指甲殷红，手腕还系着一根红线，细雨中，至身后沁出一缕淡淡甜甜的香味，婴儿奶香一般。仓皇收掌，他硬生生的压下提起的内力，险些受控不住。
那人正是弥勒，一身的雨雾，他松开竹肃廷，低低道：“跟我来。”便急急闪身掠了去。未及多想，竹肃廷也跃身尾随而去。
兔起鹘落，二人如弹丸般几个起落便闪至前庭厢房之后，站定。细雨靡靡，竟见一片竹林随雨线沙沙婆娑，一眼的水润苍翠，竹素有书香君子之称，但此园林之竹却极瘦，凄雨摇曳袅袅，竟宛若女子病态之姿，柔弱纤纤，婀娜袅袅，竹林之中有一鹅卵石铺就的小径，隐于密密病竹之中，曲径幽深。小径旁的竹林下似乎立着一座石碑，只是夜色沉沉，瞧不清上面刻着什么。
这厅堂厢房之后却是一片竹园，只是夜雨袭着病竹越发透着股诡异。“你要到我去何处？”竹肃廷扫视着竹林，脸色森然——竹林深处的落叶中似乎隐隐骚动。
“嘘。”弥勒做了噤声的手势，指了指小径深深处——雨丝绵绵，但见病竹婆娑中有一人撑着把碧色油伞提着逶地的长袍下摆，赤脚走在圆润的鹅卵石上，远远望去，袅袅娜娜，步步生花，夜雨朦胧中竟比那病竹更纤柔妩媚，绕的只是个背影亦万种风情。那人宽大的缎袍闲闲扎揽，衣袂摇曳中露出线条柔美的侧肩，隐约纹着什么花案。
竹肃廷诧异。察觉他的疑惑，弥勒张大嘴巴却不发声的比着口型，檀——郎。
檀郎？跟他做甚？竹肃廷愕然，却见弥勒已然跟了上去，也不再迟疑，悄悄的跟踪其后。
走了不多刻，忽闻一线幽香浮动，若隐若现，极飘渺却馥郁糜烂让人嗅之难弃，在夜雨之中竟也不减芬芳。二人眺望，原是一片池塘，细雨打初蕊，浊不湿居淤泥仍不染之香，盏盏睡莲漾漾在夜雨中，了无声响的绽放惊艳绝伦的娇媚。离池不远有间普通的竹舍，狭小而寒凉。
檀郎走至池边，小心翼翼的端详着池中污水。忽然听得“吱呀”一声，竹舍门开了，至里面走出一人，看不清容貌，只模糊瞧出是一年岁不小的老者。
“呀。”檀郎低低惊呼，娇嗔：“你吓到我了。”
老者负手而立，肃然，“今天为何不直接杀了她？”
檀郎浅笑盈盈，“我自有我的理由。”
冷哼一声，老者走带他身边，步履坚定而稳健，“你莫要坏了我的计划，你打算何时了结她？”
“等有兴致了吧。”檀郎挑起小指，撩了撩飞入眉间的发。
老者霍然抬手，一把扼住他的脖子，阴沉着脸，渐渐加力，“有兴致？你当这是什么？游戏?你可知留她于世的后果？”
并不躲闪，檀郎依旧媚笑艳艳，松开油伞，任其翩跹着落入雨中，自顾溅起零碎水珠。细雨靡靡，沁湿他的鬓发，黏在裸露的肩膀上，蜿蜒如蛇，尚凝着蒙蒙水雾，微眯着他的丹凤眼，如丝妖娆欲醺欲离，极轻极缓的吐出一晕热气，馥郁袅袅，一点点的呼在老者的脖颈，“你……会死。”
老者阴沉的脸蓦然燥热，止不住的心头狂跳，神情一荡，赶忙仓皇甩开他，有点踉跄的退开一步，愤愤拂袖，“你……你既知道就该早些动手，免的走漏风声，玩火自焚。要知道如今执政临朝的可是太后，太后武瞾是何许人也，根本是你我不可估量的。扬州平叛正酣，这支援军饷丢失……她一定会大力追查的，一旦她尽心于此事……”他顿了顿，眼角的皱纹里尽是担忧之色，“我真不敢保证她就不能大白于天下，到时候我自是活命不得，而以她的心狠手辣，但凡于我有半点干系的人都会一网打尽，这你嘛……也脱不了干系。”他说的并不大声，却字字厚重，透着一股临人的威严，“因此只有除掉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我们才可以自保。”
太后？军饷？扬州叛乱？那老者是何人？跟军饷丢失有甚关系？隐在不远处竹林中的竹肃廷兀自一惊，暗暗握紧袖中的短刀，眼神犹如苍狼般雪亮。弥勒笑眯眯的把手搭在他肩上，一脸的兴趣盎然。
“我们？我也知道这件事啊，既然要除掉所有知道此事之人，你有打算放过我嘛？”檀郎挑眉而笑，也不整滑落肩头的衣衫，只是慵懒的依在池边，“无所谓啦，反正活着也了无趣味，倒是死还是头一遭，不知会是怎样的感觉啊？”
“你……”老者脸色猛寒，气的语塞，但旋即一笑，“呵呵，也罢，有你这位美人陪葬死了倒也风流，不过……我好像交代过，一旦我命休矣，就把岚儿送到‘阑珊轩’吧？呵呵，‘阑珊轩’的轩主可是很看好他的，已他的资质绕是不会比你差吧。”
阑珊轩！那三个字犹如惊雷一般瞬间贯彻檀郎的血脉，生生的将其冻结成冰——血……那个地方就是一个被血染尽的宫殿，华丽的让人仓皇失措却残忍肮脏到骨子里。江湖之中，大小杀手帮派甚多，但最为有名的便是阑珊轩，其残忍，诡异，血腥之程度让人闻之变色。而其中的杀手皆是经过“特殊”的训练，有多少人死在那样的“特殊”训练里，那是怎样的“特殊”训练，他是最清楚的，由人裂变成野兽。他就是千万人中活下来的一个，他是“阑珊轩”的杀手，是被买回来的杀人工具。而岚儿……
他想让岚儿做个正常人……衣衫下，一处处早已愈合的伤疤仿若皲裂般，隐隐作痛，他缓缓起身，抬眼望着飒飒的细雨，“我会尽快动手的。”
老者朗声大笑，“你早该如此。”雨声渐大，他捡起滚落脚边的油伞，缓缓放在檀郎手中，眉目慈祥，“雨凉，当心淋病了。”
檀郎接过伞，却不撑，“不过，现在杀她有些棘手。”
“恩？”老者微微沉吟。
“她身边多了两个……”檀郎忽然顿了顿，不动声色的斜瞥了一眼远处婆娑的病竹，有动静，他与老者暗暗的交换了一下眼色，敛下眉目，浅笑。突有风过，撩动雨丝，只见衣衫一荡，檀郎倏地跃起，掠入竹林，动如脱兔。病竹密密交错，他一拂袖，劲风凛冽，堪堪摧塌一丈之内的竹子，然，竹叶翩飞间只有一青色小蛇吐着艳红的信，惊慌窜过，除却，别无其它踪迹。
蹙起细细的眉，他至枯叶中抓出一条青蛇，把玩于手，喃喃：“我明明听到有人的啊。”青蛇吐信，温顺的绕在指尖。
极远的小径入口，厢房后侧隐蔽处，有人冷冷开口：“你可以下来了吧。”一锦衣公子正做熊抱装，双腿攀登，猴子般，牢牢的爬在他身上，闻言，笑眯眯的靠在他肩上，“不要，我要廷廷背我回去。”
那二人正是弥勒与竹肃廷，原来刚才竹林之中，有一条青蛇爬到了弥勒脚边，这公子嗖的便窜上了竹肃廷的身上，差点哇哇大叫。幸而竹肃廷伸手敏捷，闪身便掠出竹林。
竹肃廷第一次被人抱个满怀，只觉陌生的体温透过衣衫，缓缓的游离在肌肤之上，尚漾出一股体香，淡淡的，甜甜的，犹如婴儿般的奶香，竟登时满脸通红，怒道：“下来！”抖肩便要将其震下。怎奈弥勒如八爪鱼般，死死的缠在身上，“廷廷，我可警告你哦，随便动用内力会触使毒发，你再乱用内力死翘翘了，可不要怪本公子没提醒你。”
“我死自是我的事，不用你管！”
一个爆栗敲在他头上，弥勒很是鄙视他，“本公子现在和你红线执手唉！同生同死，你要是毒发下地狱了，我也得立马归天！本公子可不想殉情。”
“你……”竹肃廷突然一愣，看着他腕上的红线，有些木然，“你为何要救我？”背上的人没有回答，沉默而安静，竹肃廷诧异，扭头望去，不禁哑然失笑——弥勒竟趴在他的肩头睡着了，呼吸匀称，发出轻微的鼾声，安稳恬静的像个孩子。
细雨缱绻，他第一次笑出了声，这家伙竟然还留口水。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病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