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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宫辞·镜生(下) ...

  •   爱一旦被成就,便只剩下躯壳。上元节的傍晚,灯火通明。明帝与蔚冉齐坐在大殿最高处,殊夫人和一众妃嫔坐在下首,言笑宴宴,宛若亲朋。明帝忽然想起来初一的时候宿在殊夫人处,冷不丁朝皇后看去,然而隔着凤冠上插着的凰舞金步摇,只能看见朱红的胭脂和苍白的粉底。然而,依旧是美的。他不是第一次感到眼前之人美艳慑人,却是第一次为她的惊心动魄感到恐惧与彷徨。
      他不明白,只有在爱人面前,她才能被看见。于是在他身侧,她整个儿地空了。金砖碧瓦、雕栏玉砌,在她身上堆叠成一座无限华美的城。母仪天下的威严变成一尊凤冠压在头顶,遮蔽了一切本原的和应有的爱恨。
      明帝叹了口气,收回目光,低声对侍从说:“把刚进贡的夜明珠赏给殊夫人。”侍从应下,又问:“皇后哪儿……”明帝打断他的怯懦,冷声道:“朕今晚去看她。”
      蔚冉没想到明帝能来,沁凉着身子坐在廊下,身边连一个宫人也无。明帝走到她身后,她不回头,却将身子软软地向后靠去。明帝下意识搀住她的胳膊,她在夜风中轻笑起来。听着她笑,明帝有些恼恨又有些尴尬,想要放下手却又不能,只有跪下身去将她靠在自己肩上,又小心翼翼地将右手伸过去,把她整个儿抱起来。她惊住了,在他怀里抬起眼,只见他寒着张脸,目光中一点情绪也没有。宫人见了,慌忙撩开珠帘,明帝一低头进去,转过屏风,将她放在榻上。放下的瞬间蔚冉顺势朝里滚了几圈,明帝等了等,她还没有起身的意思。明帝因而愈发气恼,唤道:“皇后!皇后!”连喊了几声蔚冉方抬起脸,神色如常,面容如故。明帝却从心底感到一丝怪异,夜里入睡后,他悄悄将手放在卧榻深处的绣枕上,手心一片湿透。

      明帝渐渐来得勤了,有时在初一,有时在十五。无月之夜可以饮酒,满月之夜恰能赏花,有回嬷嬷推着太子在侧,明帝问他看了什么书,太子答道:“刚读了《左传》。”明帝没有想到,愣了下说:“皇后教得好。”明帝道:“太子聪颖,臣妾没能教给他什么。”
      光阴里流逝着无限年华,年华里流逝过无限岁月。一日日的忍耐,剥蚀了光鲜的画皮。夏日的正午,蔚冉躺在凉椅上晒着长发,让那尚能吞吐着暖意的光芒一寸寸融进她的骨子里。八月,大司马封郡亭侯,食邑千户,长子次子俱入朝堂,同族十三人为官,七家豪强。
      他对她的爱到了何等深切的程度!然而他又觉得自己从未爱过她。这一切没有开始,也没有初衷,有的只是一片单薄的影、一片雪色的白。他与她喝醉了,一同倒在深秋的花丛中,梨花酿熏染了一地,裙裾上飘舞着闻香而来的凤蝶。他醉得深了,还一直揽着她,直到宫人把他们扶到榻上,他还是不依不饶地揽着。她醒得早,鼻尖碰着鼻尖,将那酒醉的余韵沁入各自的心底。

      这一年她三十七岁,比活着的嫔妃都老了,却依旧比他年轻。他忽然发觉她老得可贵,她的每一条皱纹都昭示着风华的谢幕,然而她却是更美、更美、更美了。殊夫人带着二皇子向皇后请安,手脚灵活的二皇子舞了一套枪法,红缨乱花了眼,宫女们禁不住连声夸赞。她知他们在忌恨她,也悲悯她身下的萧索。这时侍从推了太子出来,小小的眉舒展着,目光相接,既无羡慕,也无敌视,只是淡淡地瞧着。
      是了,太子的生母华贵人早在前年病逝,他的命运只能是她的,也只有是她的了。杜鹃花开了一季。再开,也是一季,新选的秀女中王常在得了宠,加封为贵人,又封为昭媛。昭媛门前繁花似锦,犹如新科及第。不同的是,这一次明帝从未忘记她的初一,他总是叫她“皇后皇后”,像是提醒着谁似的,又像是叫着她那顶凤冠,生硬而真实,渐渐便成了她的名字。到后来,她甚至爱极了他叫她皇后,正如爱极了他给她的初三一样。
      她快乐极了。

      她全身散发着最雍容的芬芳,她的手指织出最华美的锦袍。一切女子都比不上,一切男子都比不得。她盛开在宫闱最深处,又在那里经历一场浩大的生死方肯凋谢。镜生二十九年,长公主下嫁皇后内侄,陪嫁妆奁,塞满长安。
      宁更衣来时,蔚冉正在午睡,近年来她就像失去神气一般,睡得愈发地多了。更衣等了许久,蔚冉察觉到有人,动了动胳膊,却以为是明帝,懒得起身行礼,便自顾睡着。而宁更衣静静地立在一旁,直到明帝真的来了,且还弯下身在她耳边责备道:“皇后,让更衣守在这像什么样子!”蔚冉这才明白过来,坐起身,却被更衣按下去。更衣柔声道:“臣妾本来便是皇后娘娘的丫鬟,皇后倦了,别说等一时,就是等一世也是应该的。”明帝听她如此说,便问:“你就是长公主的生母?”更衣答道:“正是。这些年难得见到皇上,难怪皇上不认得了。”明帝上下瞅着她道:“是个懂事的,就封你做美人吧。”一旁蔚冉从宫女手中接过小梳子,稍稍理了理额发,听着他们说完,抬起眼道:“当年长公主出世时就该加封了,耽搁了这许多年,不如封为昭仪吧。”

      蔚冉向来知道她可以改变他人的命运,却从未明白如何让人感激或臣服。宁更衣惊讶地看向她,而后又了然地把前面一通罚站看作甜枣之前的巴掌,一面屈膝谢着皇恩浩荡、说着皇后千秋,一面却想:十六年前的封赏如今要来何用?过了年头的蜂蜜,只落下酸涩的甜和薄凉的苦,她们舍不得去怨放在心底的人,只能把怨加诸在得到太多的人身上。
      三个月后,长公主告发夫家谋逆,蔚氏一族满门抄检,查出违反制衣物若干、兵器无数。日落月升,云浮雨落,流霜殿如临大敌,太子默然坐在蔚冉身侧,静数檐下滴水声声。半晌,她说:“我不怕一无所有。”太子隔着玉帘向远处看去,缓缓道:“没有人不怕一无所有。”
      蔚冉笑了,笑声清脆,如同刚刚及笄的少女。太子莫名地看着她,蔚冉朗声道:“来,扶我走走。”宫人俱是惊诧,太子却安然从轮椅上站起,从宫人手中接过绸伞,向外撑起,扶着她朝紫藤花阴下走去。不知是什么鸟低鸣一声,池塘里的鱼受了惊,甩出一串比雨点更密的声响。太子已经比她高了,再不见幼时的懦弱不安,行动间昭示着皇家的威仪。雨更小了些,蔚冉让太子收起伞,太子点点头,将伞放在花架边。他做好这一切,见她依然瞅着他,忍不住问道:“母后什么时候知道的?”她不答,却拍了拍他的肩:“傻孩子。”太子抿唇,凝视着她好会儿,说道:“可不是?真傻。”
      她是母亲,他是孩子,还有什么感情比母子更恒久?当她永远告别他时,他才真正知解她,后来他甚至越过自己的生母追封她为太后,他也曾在她的墓前,深深告慰——

      “你在镜中演绎这一生,一切镜花水月都不足以将你雕饰。你是从空中来,又向空中去的。既恬淡又渺然,既渺然又幽邃……你的离去,使这场盛宴戛然而止,再听不见风声泠泠,月满长堤。”
      明帝是在三更的时候来的,整个流霜殿寂静得犹如一座死城。他站在殿宇最高处,令廊柱边惶恐侍奉的宫女点亮烛灯。灯火霎时从回廊铺展到寝殿深处,最后,在她的榻侧汇聚成一弯明月。
      她和许多年前一样安然入睡,又因为太过安然,让人怀疑她已然死去。他轻轻抚摸着她未施粉黛的脸颊,唯恐她在睡梦中死去,又唯恐当她醒来,自己已坠入另一场幻梦。他在她的身前坐下,过了会儿,又站起身将纱帐挂在两边的银钩上。现在她正敞开在他面前,把她的无限未来敞开在他面前,直到把他也吸纳进去。几十年过去了。他纵容着她,也颠覆了她,然而他凭什么认为他可以决定她的命运,恰若母亲决定他的一样?

      在我是一片苍凉旷野
      未曾认识的你
      又一次出现在眼前
      芳香挽不回时间的枯朽
      在我终成为一片荒凉旷野

      镜生二十九年冬腊月十五日。明帝第二位皇后薨,手中握着两柄玉如意。

      【注】两柄玉如意,一柄为丈夫,一柄为孩子。蔚冉纵容太子撒谎,以其真正把太子看作自己的孩子,而她决定太子的命运恰若明帝决定她的命运一样。不同的是,她决定了太子的生,明帝决定了她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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