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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宫辞·镜生(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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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生元年,明帝下诏:司空长女蔚氏,德才俱佳,赐封昭媛,入主流霜殿。第三日一早,十六岁的蔚冉带着两名丫鬟,乘一顶粉红小轿简简单单地进了宫。当晚,明帝招幸,赏赐玉如意两柄。
明帝总是在初一去皇后宫中,并不是因为这个日子有何特殊意义,只是自两年前大婚以来的习惯罢了。蔚冉进宫后,明帝便在初三见她。偶尔因旁的事耽搁了,到了初五晚上,宫人便会禀报昭媛娘娘身体不适,明帝沉默了下,有时命人宣太医,也有时亲自去看她。第二年秋,蔚冉怀了孩子,自明帝皇后以降,嫔妃们送的礼物塞满了她的寝殿。夏日皇长子出世,眉目疏朗,甚是可爱,只可惜未待筹备百日宴,便不幸中了暑热,在嬷嬷怀里喘着气死去了。明帝大怒,杖毙流霜殿嬷嬷及宫女三十余人,加封蔚冉为昭容。宫人畏惧,险恶不仁之名始生。
受过家族的教育,哭起来也不使妆容污染。苍白的面上匀着一抹浅浅晕红,恰似将将温了酒,还未斟起的温柔。一月一度的招幸从冬而夏、从夏而冬,明帝是熟悉她的,恰若熟悉许多个妃嫔一样。醉花低垂腰带水,卧柳横斜手牵鱼。明帝熟悉这许多嫔妃,就像熟悉御花园里的景致。一般是仙风俗韵,一般是春意阑珊。
初春的一日傍晚,明帝往望月亭过,远远望见敬廷湖边的织女堤上,伫立着一个素淡的身影。那一夜的月很低,直低到她的发梢、她的衣襟,当她转身离去,月光便洒在她的背影上,月桂花香叠起浓浓的树荫。明帝向前一步,问道:“那是哪位嫔妃?哪宫侍女?”侍从连忙追到桥边,但是忙了半夜,却什么也没有寻到。侍从回禀时,明帝怅然许久,说:“果非人世中人。”下一个初三转眼便至,明帝来到流霜殿,由蔚冉服侍着睡下,脑中依然想着那个似曾相见的女子。蔚冉在他身旁侧卧下,轻轻凝视,不发一言。
这样的守候如同流水潺潺,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皇后被废了,贵人受宠了,她依旧是一介昭容,好似一口枯井,再不会有任何起伏。镜生十一年的深秋,明帝生了一场大病,别的嫔妃一个个赶着前去探视,而她却独守深宫,犹如未觉。这一个初三,明帝没来,也不能来。于是到了初五,昭容娘娘照例病了。玉碗盛着汤药在宫中走了许多个来回,后来当明帝醒来,听侍从说起这一茬,不禁哂笑道:“她倒是从容。”初九明帝病愈,初十破例翻了昭容的牌子。
蔚冉换了衣裳,日头刚下便来了。虽然已入宫十年,这还是第一次在明帝寝殿被招幸。明帝半夜才回到寝殿,只见蔚冉正睡得酣甜,不免有些恼怒,隔着长发去捏她颈间的肌肤。蔚冉很快便被他闹醒,看见明帝也只是半坐着一施礼,并未觉得该有如何惶恐。明帝清了清嗓子,问:“怎不等朕?”蔚冉伸手捋了捋长发,温声答道:“我知你在。”
她甚至没有用敬语,但他却觉得开心,仿佛这样便能显出一些儿真情。他又问她:“病好了吗?”蔚冉却低了低头,含着浅笑说:“皇上好了,我便好了。”明帝大笑,拂开帐子将她细细看在眼中。他想不起十年前她是什么模样,却觉得那一定没有现在的她美,他挨着她坐下,将她的妩媚与温柔放入怀里。
第二年蔚冉加封昭仪,接着又加封夫人。明帝问她是否有中意的封号,蔚冉答道:“用姓氏就很好,不必再挑。”于是举宫皆称“蔚夫人”,再无蔚嫔,也无蔚冉。
带进来的丫鬟也有一个蒙了宠,封为更衣,住在流霜殿的侧殿。还有一个出了宫,可能嫁了人,也可能一个人生活。流霜殿里新置了水晶攒花屏风,又置了琉璃八宝珠帘,素日穿戴的首饰摆满妆奁,只恨不能拿箱子来装。不久,华贵人和宁更衣怀孕,明帝说起这事,便道:“日后你要是看着哪个孩子喜欢,便抱来教养吧。”蔚冉摇摇头:“我一个人本是最自在的,何必再牵扯上别的生命?”明帝注视着她的侧颜,想了想,说:“那么漫长的光阴,你该怎样熬下来?”蔚冉轻描淡写地道:“不是有皇上吗?”明帝试探道:“你就不怕我弃了你?”蔚冉却问:“什么是弃?什么是不弃?”明帝答不上来,勾着她的皓腕坐下。翠玉的臂环磕在檀香木椅上,“砰”地一声响,好似碎了。蔚冉抬臂看去,却怎么也找不到其中裂痕,见明帝还痴痴地瞅着自己,抿唇一笑,说:“只要你到了初三,还能记得起我就好。”“若是记不起了?”明帝追问道。蔚冉垂眸,好似生气的样子:“我病了。”“病了也不来看你?”蔚冉抬眸看他,明帝伸手把她抱在膝上,含笑道:“我怎么舍得?”
镜生十三年,华贵人诞下皇子,宁更衣诞下公主。九月,皇子交由蔚夫人抚养。十月,立皇子为太子,蔚夫人为皇贵妃。蔚冉的父亲早已成了大司马,位高权重,只手遮天。镜生十五年,众大臣上奏:愿以皇贵妃母仪天下。
明帝闷闷退朝,回到寝殿更衣,侍从禀报道:“皇贵妃等候多时了。”明帝一怔,脚步却未缓,三两步便见蔚冉站在窗檐下,看那杜鹃花开。明帝顿住,蔚冉回眸一笑:“皇上回来了?”明帝伸出手,将她从草丛中拉过来,问:“你来干什么?”蔚冉抽出帕子,拭了拭裙角的污泥,方直起身说:“臣妾来跟皇上讨个人情。”明帝问:“什么人情?”蔚冉道:“臣妾瞧着太子一个人在宫里太寂寞,想让公主住过来陪陪他。”明帝蹙眉:“宁更衣和长公主不是都住在你的侧殿么?”蔚冉道:“皇上只说好还是不好。”明帝思忖半晌,终是道:“你既喜欢,便带去教养吧。”这天夜里,明帝摩挲着蔚冉的背,在将睡未睡之际,温声问道:“做皇后,可好?”蔚冉从他臂弯里抬起头来,却又很快埋下去。明帝道:“怎么,不高兴?”他抽出手臂撑起身看她,她只顾用手蒙着脸,指缝里沁出一颗温润的珠光。明帝轻轻搂住她,安慰道:“这有什么?别哭呀。”蔚冉依旧蒙着脸,明帝放慢了声,问:“你早上来找我,可是担心这个?”蔚冉依旧不答。明帝坐起身,把她也扶起来,令宫女拿来干净手帕,用温水浸热了,轻轻盖在她手上。蔚冉下意识接着帕子,明帝说:“快敷着,当心哭坏了眼。”
蔚冉便又躺下,朱红的帕子盖着脸,倒似是新娘的盖头。蔚冉呜咽几声,缓缓说:“父亲这样做,我只怕你恼了我。”明帝道:“我原是爱屋及乌,怎会因你父亲而恼你?”蔚冉叹了口气。明帝道:“况且这也是我希望的。”屋子里静悄悄的,偶然听见宫女裙裾拂过的声音,又很快远去了。蔚冉揭开帕子,凝视着明帝望过来的眼,轻轻说:“我只怕没那个福气。”她说这话时还带着些许懊丧与彷徨,好似一个赌气的女孩子,又比女孩子更多一份妇人的娇嗔。明帝哪能不明白,握住她的手,温和而坚定地说:“有我呢。”
正式册封皇后是在第二年的上元节。蔚冉身穿正红吉服,头戴凤冠,与明帝一起接受百官恭贺。这样的日子未免多喝了些酒,由宫女扶着回到寝殿,却听太子和公主在殿中打闹。见蔚冉进来,公主便跑到跟前嚷嚷道:“你快告诉哥哥,我和他都是母妃亲生的,是不是,是不是?”蔚冉一下子清醒了,站直了身,看着太子道:“是谁?”太子还小,见她这幅样子,哪敢答话。蔚冉在榻沿坐下,没过一会儿,明帝得讯赶来,冷声道:“太子的嬷嬷是谁?”一个半老的宫人站出来,还未说话,明帝便道:“拖出去,斩了。”众人听得脊背发寒,明帝又问:“华贵人宫里有谁来过?”宫人不敢言语,明帝道:“华贵人禁足三年,凡有私下来往者,杖五十。”
风轻轻吹过庭院,暗香浮动,带着些甜。飘摇的月影在池塘里晃动着,一忽儿碎了,一忽儿聚拢。一切都太干净,闻不到半丝血腥,唯其闻不到半丝血腥,所有人都忘了,这里是放置偶人的匣子,还是住着活人的殿宇。夜半时分,蔚冉躺下柳荫下,柳条微微扇着风,湿润的凉气满身。不经意听到花丛另一侧有人小声说:“太子大概恨上皇后了。”另一个道:“怎能不恨?这样的人,有一日皇上也会寒心。”
镜生十七年,太子失足摔下假山,断了双腿。隔年大选秀女,蔚冉高坐凤台,亲自挑选了八个才貌俱佳的女子,送入储秀宫调教。明帝生日那天,蔚冉唤出女子们献舞,十六七岁的娇羞在烛光潋滟间依稀流露,明帝微微前倾着看,在第一个鼓点便找出了最美的一个。他封她为昭媛,赐号为“殊”。但他还没忘记转身握住蔚冉的手,低声说:“有心了。”
蔚冉求的,只是一月一次的初三,再多的恩宠也敌不过初三给她的恒定安然。她信着,就如同相信日日升起的日光。既然这一天一定会到来,不如让自己把她送走,她只希望他能记住他们的约定,爱也记住,不爱依然。
殊昭媛升为昭容,不久封为夫人。然后又自然而然地生下皇子,虽是第二个,但人人都明白这一个的分量。一个昏黑的傍晚,蔚冉坐在妆台前,细细拨数她的白发。明帝按住她的肩,说:“不要数了,何必让自己心烦?”她看着镜中的他,慨然道:“是啊,我老了。”“你不老。”明帝亦凝视着镜中的她,缓缓说道。她别开眼,站起身,顺势拂落肩上的手。风从窗外吹入,馥香满面,吹落了哀愁。她笑了,用戏谑的口气道:“今时我再要二皇子,皇上给不给?”明帝一愣,说:“你何必争这个?你是皇后,她是夫人。”她点点头,说:“不错,我是皇后。”
公主一日日地长大了,却与蔚冉越来越疏远。有一回她推着太子在御花园里漫步,远远地看见公主,却见她很快避开身去。太子也怕她,只是如今的太子没有和任何人对抗的力量,他知道有一日他会被废,所以渐渐地反倒不慌不忙,从容不迫起来。闲着无事,她便亲自教太子认字读书,甚至还教他如何品尝各种茶水的滋味。太子很快便能说出各种山泉水和茶叶的好处与坏处,她听他说得好,如同得了巨大的宝藏一般欣喜。有一天她忽然发现,明帝已经不来许久了。她侧着头拼命地想是从哪一天开始,太子在一旁看着,忽而有些悲悯地说:“我不恨你了,真的。”她被打乱了思绪,转过眸子,却从这个少年眼中发现了一种近乎如释重负般的情绪。她弯了弯嘴角,带些嘲讽又带些惋惜地说:“可你恨过我,不是吗?”太子道:“这又有什么?如同爱过了可以不爱一样,恨过了也可以不恨。”蔚冉摇摇头,停了半晌方道:“你不明白。有些人专注于结局,有些人却只为开始时那一瞬间的情感而活着。”
尽管他们都没有真正了解对方,从这一刻起,他们却真正相依为命。也是这一年,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皇子相继出世,明帝为大皇子定下了蒙学老师,太子太傅的位子却始终阙如。夜半惊雷,折断了庭外的芭蕉,宫人把折断半截芭蕉插在原先的一支旁边,一样的泥土,一样的肥料,然而忽然有一天,那半截芭蕉消失不见了。冷风穿过庭院径自吹着华贵的珠帘,琉璃珠“叮咚叮咚”,彻夜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