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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埋儿奉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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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漫漫,月华如水,不知过了多久,本该沉睡的人们忽被一道雷声惊醒,雷声不大,却仿佛击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成群的人们大半夜奔向屋外,焦急等待着,逐渐感受到雨滴由小到大都疯狂欢呼起来。睡意顷刻间散去,被巨大的喜悦包围,丈夫拥抱着妻子,老人咧开没牙的嘴,孩子张大嘴巴接住雨滴滋润喉咙,雨水混着眼泪落下。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有了水,他们才有生机,这一场两年的天灾终于过去了。
不知多少人家彻夜难眠点起了油灯,郭家几人集聚在堂屋中,笑语晏晏,自从郭父去世以后,这个家庭许久未曾这么开心过了。
“下雨好啊,有活路就能安定下来了。”余叔道。虽然是仆人,他也是这个家里最为年长的人,总是担忧三位少爷会出什么事。
“可不是,再不下雨,这日后还不知要生出多少事呢?旁的不说,光是这城里的粮价比前些年翻了一番。”余婶多在厨房里操劳,注重吃食上的事。再多的家产,一个寡妇带着三个孩子也要精细打算。
“咳。”奚桐清清嗓子,见大家都在看她,开口道:“下雨了,以后会越过越好的。这日子要好好过,如今老大已经十五,该着急成家立业了。”
郭世通脸色一红,有些高兴又有些羞涩。十五岁正是议亲的年纪,若是再等几年他过了二十那便有些晚了。
“不过,家里人也都清楚如今家中的状况,自老爷走后家中便一直在坐吃山空。要成家,老大需得出去历练历练。我准备先让老大去找个活计,要先能养活自己再想娶妻生子的事。”奚桐瞧着自己现在有些像恶毒后娘迫害孤苦继子,努力摆出一副决绝的态度道:“供了这么些年连个童生功名也没有,先出去闯荡闯荡,说不定以后还能扶植两个弟弟。”
余叔低头不语,夫人说话不算客气,却也是实话,连他这目不识丁的粗人也看得出大公子没有读书的天分。余婶面上有些不忍,倒是阿余十分平淡,大公子本就没有二公子能干,也不如小公子机灵聪明,这书不读就不读呗。
大雨下了半夜,算是解了急。次日清晨,人人脸上皆是喜色,只郭世通听着小弟院内传来琅琅书声,双目含愁。他不是读书的料,二弟没有读书的心,也不知小弟一人日后能不能金榜题名完成父亲生前的夙愿。
带着阿余正要出门,见母亲在门口等他,郭世通快步上前,不解道:“母亲何故在此等候?想找儿子叫一声便是了。”
“儿啊,你已是个大人了,要学着担起一家之主的责任来,不可如往日那般藏在后院中两耳不闻窗外事。此番逼你,为娘也甚是无奈。”奚桐见郭世通轻易便被打动,又道:“这次为娘看你当一人出去走一走,涨些见识胆量,总在旁人后头是不行的。”
郭世通心里略微迟疑,又想他是要去自谋生路,当然不好躲在阿余后面,母亲说得有理,遂点头称是。
奚桐道:“儿啊,人生在世总有诸多不称意之事,要学会看得开。世事百态,亦有许多地方是你父亲尚未来得及教导你的,有时要懂得变通,莫太呆板了。”
郭世通半疑半惑道:“儿子省得。”
奚桐又道:“莫要时时将那些圣人之言放在心里,多看看时事,要学些手段,多用些脑筋。若当真无可奈何,使些心思手段也是可以的。”
郭世通着了急,惊道:“母亲怎可说这般的话?!父亲曾教导我们……”
“莫急,莫急。”奚桐摇头,一副云淡风轻的做派,“对或错,你自己出去看看便是。记着,不要光用眼睛看,还要用心去瞧。见人遇事多笑笑,伸手不打笑脸人”
说罢,奚桐挥一挥衣袖,转身就走,背影显出几分高深莫测来。
出了门,郭世通漫无目的在街上溜达,母亲的话语如同在他心上重重敲了一口钟,震得他心口发麻。不依圣人之言,岂是君子所为。不必事事听父亲的教导,父亲说的怎会是错的。
久旱逢甘霖,街市比昨日热闹多了,每个人脸上喜意洋洋,摆摊子的人多了许多。不比昨日急急匆匆,郭世通静下心来打量这条街道。
如何自力更生,郭世通以前从未想过。父母都道读书科举才是正途,母亲今日又告诉他有时可走弯道,郭世通着实彷徨。
不知不觉走到街尾,许多人堆在简陋的小棚子里左顾右盼,郭世通识得他们,这些人是搬货的苦力,有些或挑或抗的力气活会有人请他们干,故他们大多随身挑着一根扁担。郭世通想想,走了过去。
尚未靠近,一三十上下身着麻衣草鞋的汉子喊他止步,笑道:“小公子有什么货要运,直接站在那边说就是了,没得站到这地方弄脏了衣裳。”
郭世通支支吾吾道:“我,我是来找活干的。”
那群汉子一听便哄堂大笑起来。小少爷来搬货,那就像是青菜种在河里,既不搭也不妥。喊他停步的汉子劝他:“小公子莫要心血来潮寻开心,乖乖回家去吧。你可知我们在这干上一天也抵不了你身上磨破的衣服损了的鞋,何况手上肩头没有老茧是吃不了这一碗饭的。”
郭世通此刻满脸通红,知晓自己成了他人的笑话,向好心劝他的汉子道声谢扭头便走。昨晚还立志要自力更生担起全家,今日便被人嘲笑是四肢不勤的无知小儿,郭世通想母亲说得果真不假,他早该出来看看。书中之事与眼中之事,总不会是一回事。
闲逛半天,郭世通只觉腿酸脚累,走到一食肆坐下,本想吃顿饭食,摸摸钱袋想起自己分文未赚,喝碗茶水便走了。
来来回回一条街不知叫他走了多少遍,思虑再三,郭世通在一家名叫慕墨轩的门店前停下了。这家店是城内最大的书坊,里头的笔墨纸砚也多是物美价廉,郭世通常常差阿余从这家店中买些纸给他们兄弟三人用。
郭世通这两年都没怎么出过门,慕墨轩的老板从他进门开始便盯了一会儿才道:“这位是郭家的大公子吧?真是许久未见了。”
“沐老板好。”郭世通不自觉扯出一个笑,想起母亲对他说的那句“见人遇事多笑笑,伸手不打笑脸人”。
“郭公子有什么想买的,自己先挑挑看看,我就先不招呼了。”沐老板道。
郭世通道:“沐老板,其实…我此番来……是想问问您有没有什么抄书的活计能给我干的?”
沐老板先是一愣,而后无语苦笑,“郭公子,这忙我是帮不得。眼下旱了两年,多少人饭都吃不饱不能继续读书了。您看您在这呆了一会儿,我这店里头是一个客人也没有。”
郭世通有些不好意思,道一声:“多谢老板,打搅了。”
沐老板看着郭世通离开的背影叹一声:“世道艰难啊!”
薄暮冥冥,天色突然间变得阴沉起来,看着街市上的人寥寥无几,郭世通一事无成,空手而归。今日是他自父亲去世后受到最大打击的一天,他慢慢赞同了母亲说的话,世事无常,待到有一日将家产耗尽,他恐怕真的不能撑起这个家。
一天下来跌跌撞撞,郭世通满心挫败,今日才知什么叫做无用书生。
大门常被余叔擦拭,看不出破败,但自父亲走后便鲜少有人登门的庭院还是显出些落寞。堂屋内传出两个弟弟的吵闹声,郭世通稍觉得安心。
看到家人都在桌前等着他,郭世通心里仿佛注入一股热流,快步走过去,低头道:“母亲,儿子回来了。”明明今日他觉得自己很失败,此时此刻却是一句话都不想说。
奚桐什么都不问,只是道:“坐下吃饭吧。”
看见今日饭桌上的几盘饭菜,不再是稀粥肉饼,郭世通知道这是为自己准备的,心里愈发感动和自责。
其余几碟都是素菜,只正中间摆了一只鸡,奚桐将鸡腿分与郭世通一个,自己一个,这正宗的家养土鸡,当真让人眼馋。
郭世达闻着香味,眼睛直勾勾盯着兄长碗里的鸡腿道:“我要吃鸡腿。”说罢便上手去抢。
奚桐一双筷子敲在那双小胖手上,厉声训道:“不许。”见郭世通想开口,又劝他道:“你是长子,世邂是幼子,世达是你生母用命换来的,你父亲在世时也对你们一视同仁,谈不上对哪个有多少偏爱。如今又怎能因为你年长便处处忍耐他,待他真养成一个骄纵难改的性子,那我们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想想二弟这一年来的改变,郭世通住了嘴,默默捧起饭碗。细想自己平日里确是宠溺多过教导,郭世通暗想,还是母亲说的对。
獬獬一手一只鸡翅啃得十分放心,老教授果然是教起人来有模有样有板有眼的。
郭世达无奈,只能委屈巴巴啃着鸡头,小胖脸上的眉头紧紧皱着,想不明白为什么大哥突然间不疼他了。
奚桐看他一眼,说道:“都说吃哪补哪,若真能补补脑子是再好不过了。”
郭世达有些纠结,眉心拧出一个‘川’字,他想不明白母亲这是说他缺脑子还是希望他更聪明,他现在到底是该生气还是该高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