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延宫秘闻》夜度孤云

38、第 38 章

　　听到这四个字，皇后立时停住了脚步，手中帕子惊得落了地。自己设计这么一通，如兰本已成了砧板上的肉，莫非这就峰回路转了？

　　彩碧见自家主子明显慌了神，赶忙小跑两步上前，捡了帕子塞回皇后手上，握住她的手紧紧攥了一下。皇后被彩碧这么已提醒，才堪堪缓过神来，微微理了理衣服前襟，准备恭迎圣驾。

　　然而，被这一嗓子吓到的可不止皇后一人。就连被二人架住的凌倩依，也不由得浑身一哆嗦。对于皇上，她唯恐避之不及，谁成想今日正撞上枪口。情急之下，凌倩依也无暇去思考圣上为何无端端地来太医院，又为何偏偏此时此刻来……就只默默埋了头，满心期盼不要被点到。

　　“太医院今日，挺热闹啊。” 一抹明黄进入视线，皇上的声音响起。紧接着，一屋子人齐齐跪倒在地，大声唤着“万岁”。凌倩依不敢抬头，也不知皇上究竟在哪，只得瞟了眼身旁的红莹，跟着跪在了她身后。

　　半晌无声。
　　皇上眼神一一扫过众人，最终停在了凌倩依身上，神情复杂。
　　“都免礼吧。” 皇上淡淡道。

　　凌倩依跟随众人起身，脑袋如同被固定一般，死死盯着脚下那一尺见方地面。

　　“皇后，可否解释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皇上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回皇上，臣妾也是恰好路过，误打误撞而来的。” 皇后一开口，便将自己撇了个干净，“臣妾本要去御花园透透气，半路听说我宫内的宫女红莹被人叫来太医院对峙，就想着来瞧瞧。”
　　“对峙？” 皇上奇道。
　　“是。这位如兰姑娘说，曾见到红莹与程太医私通。” 皇后抬手指了指凌倩依。

　　“如兰姑娘？” 皇上轻唤。
　　凌倩依被指名道姓地当众点到，再无做鸵鸟的道理。只得抬头冲皇上尴尬地笑了笑，微微福身，“奴婢在。”
　　“还真是如兰姑娘。方才一直低着头，朕都没瞧见。坐吧，不要拘谨。”

　　皇上随口一说，所有人却齐刷刷地转头，不可思议地望向凌倩依。一个最底层的宫女被皇上赐座，这种事说出去恐怕没人敢信。更何况，此时此刻，皇后还站在旁边，未曾坐下。

　　“奴婢惶，惶恐……奴婢站着就好……” 凌倩依被周围目光盯得手足无措，蚊子声嘟囔着。
　　皇上大笑两声，“你莫不是要抗旨不成？”
　　凌倩依满头冷汗，实实在在的冷汗。坐下，有事体统；不坐，便是抗旨。如此僵持下去，也不知要折腾到什么时候。只好行礼谢恩，哆哆嗦嗦地向旁边挪了两步，勉强把屁股放在了椅子上。

　　皇上满意地微微颔首，轻声道了句，“皇后也坐吧，站着怪累的。”
　　凌倩依坐下，皇后才入座。宫中礼为大，皇上又怎会忘记赐座顺序？若是刻意，那么这位如兰当真不简单，恐怕当下最受宠的漱嫔也无这般待遇。皇上此举，众人也瞧不出是有意还是无心。

　　皇后落座后，皇上转头对她温和地笑道，“皇后有所不知，这位如兰姑娘精通西洋文化，可算得上是朕的半个师傅。”
　　皇上几次三番召凌倩依如信德殿，刘姑姑都有所耳闻，皇后又如何不知？但作为国母，若对这种小道消息感兴趣，难免失了架子，于是只得故作关心道，“原来是这样，那是臣妾孤落寡闻了。”

　　“无妨，皇后深居简出，不知道也属寻常，”皇上勾了勾嘴角，突然转了话题，“方才你说，如兰姑娘揭发了一位宫女与太医私通，特意叫那名宫女来对峙，后来怎样了？”
　　“回皇上，我们命人搜了程太医房间，复又搜了身，并未发现私通证据。” 皇后故作懵懂。

　　“嗯……” 皇上沉吟半晌，“那皇后准备如何处理？”
　　“臣妾觉得……既无证据，那么此事便可翻篇了……”
　　“哦？可方才朕进门时，明明瞧见如兰姑娘被两个宫女架着胳膊往外拖，这是为何？”
　　“臣妾……臣妾不知……” 皇后声音越来越低。
　　皇上却仿佛突然没了耐性，转头对刘姑姑喝道，“刘嬷嬷，你说！”
　　“回，回，回皇上，” 刘姑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喝吓得差点晕过去。皇上前一刻还和颜悦色，怎么忽的如此急躁……刘姑姑战战兢兢道，“方才，方才确实没搜出证据。皇后娘娘说……说如兰姑娘是刻意污蔑红莹，扰乱视听……赐了二十大板……”
　　说实话，刘姑姑也辨不清圣上态度。但凭借混迹宫中多年的直觉，心知如兰必不简单，便一咬牙站在了如兰这边。

　　事实证明，她这一块宝算是押对了。

　　皇上闻言，立刻拉了脸，对皇后冷冷道，“皇后，是这样吗？”
　　皇后挪了挪屁股，国母威仪再也装不下去，“还请皇上明鉴。那如兰原本和红莹不相熟，倘若天黑看不清，又怎能断定私通之人是红莹和程太医？臣妾只是就事论事，并非搬弄是非之人。”
　　“够了！” 皇上一声怒喝，“天色昏暗看不清，本就是人之常情。如果因为这点小事挨板子，那么这宫中，与那阴曹地府又有何区别？”

　　皇后急得两眼通红，刚要开口做最后的挣扎，却被皇上打断。
　　“皇后，” 皇上压低了声音，“宫墙虽高，但是别以为朕什么也瞧不见。” 说罢，皇上满含深意地瞧了程太医一眼。
　　皇后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皇上如此暗示，已算是对她的最大容忍。

　　“行了，此事就算过去了。古人言‘齐家’之后才可‘治国’，皇后，朕相信你，会把这后宫治理好。”
　　皇后点点头，小声称“是”，显然还未从方才的震惊中缓过神来。

　　皇上长长疏了口气，仿佛方才这几句话说得甚是疲惫。
　　“如兰姑娘，倘若没什么要紧事，还请随朕去信德殿坐一会儿。朕前几日做了幅画，想请如兰姑娘品鉴品鉴。” 皇上说罢，也没向皇后告别，便抬起屁股洋洋洒洒地出了门，就连随身太监都没个准备，直到那抹明黄就要迈过门槛，才突然反应过来，小跑几步跟上。

　　皇上这请求看似委婉，实则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凌倩依就算一万个不愿意，也不得不小声应了，灰溜溜跟在皇上身后。

　　二人走后，整个太医院内堂一片沉寂。皇上给皇后的那句话，虽压低了声音，旁人却也听得一清二楚。在场的无一不是在宫中混迹多年，无一不理解皇上的言外之意。
　　皇后与程太医关系不简单，显而易见。
　　所有人均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没人敢发出一点声音。
　　“红莹，我们走。” 皇后撂下这么一句，微微扬了下巴，大步离开了太医院。

　　信德殿后花园，依旧是那精致的亭台楼阁，依旧是那满池数不清的锦鲤。皇上屏退了所有下人，与凌倩依二人独立在小亭之中。

　　“方才多谢皇上搭救。” 还是凌倩依先开了口。
　　经历了戏折子一般的逆转，就算是傻子也看得出，皇上此行太医院，就是为凌倩依解围的。太医院并非位于內六宫附近，若非刻意，恐怕一年到头，皇上也不会路过一次；赐座于凌倩依，只为给皇后一个下马威；尘埃落定，借故将凌倩依带走，只为避免皇后事后为难。
　　九五之尊为一个宫女做到如此，这份恩恐怕也并非一个“谢”字能还清的。

　　皇上双手放于身后，放眼远眺整个皇城；两眼微眯，眼角细纹暗示了这位君主此时此刻复杂的心境。
　　凌倩依语毕半晌，皇上才有了回应，“今日朕对皇后讲的那番话，也是鼓足了勇气才说出口的……” 他神情有些落寞，眉心堆出浅浅沟壑。

　　当朝天子与后宫之主之间那种微妙关系，研究过无数宫斗剧的凌倩依又怎会不明。这二人表面夫妻，实则关系非亲非疏；这其中的争斗、谄媚、装腔作势，历朝历代都不可避免。皇后的小伎俩，恐怕皇上早有察觉，只不过选择睁只眼闭只眼，以维持表面平和。如今为了凌倩依与皇后直言相向，确实不易。

　　“奴婢明白皇上的苦心。” 凌倩依低头顺从道。
　　小说中，但凡被人施与此种大恩，后一句十有八九便是“甘愿做牛做马”。然而凌倩依却不敢说，生怕皇上又道出什么惊人请求。

　　皇上转头瞧了凌倩依片刻，后者却只是低头，不与他对视。

　　“看来朕这一番苦心，终还是白费了……” 皇上重重一叹。
　　皇上这一叹，凌倩依只觉喉咙仿佛被一只大手掐住，憋得透不过气。于是当即跪倒，颤声到，“奴婢并非忘恩负义之人。只是皇上恩情太重，恐怕……恐怕奴婢无以为报。”
　　“你知道朕要什么！” 皇上一声大吼，园中树梢上的雀仔被吓得扑闪着翅膀，惊慌地窜出了信德殿。不到片刻，围廊角落逐渐闪出几名太监身影，鬼祟地望向亭子。皇上目光在他们身上一一扫过，狠狠一瞪，那几名太监立刻吓得没了踪影。

　　凌倩依整个人跪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却控制不住身上的颤抖。皇上如此盛怒，她从未见过；盛怒之下的一国之主，当真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就算将她拖出去杀头也不稀奇。

　　皇上无力地跌坐在亭中长凳上，独自平复了心绪。半晌后轻声道，“抱歉，吓到你了，起来吧。” 那声音无力虚空，似是刚刚那一声怒吼耗尽了他所有力气。
　　圣上心情，又岂是她一个宫女能够揣测的？凌倩依趴在地上没有动，生怕一个小动作又点燃皇上的怒火。

　　没过多久，一只温暖的大手轻轻握住凌倩依手臂，将她拉了起来。凌倩依抬头，只见皇上又恢复了往日学画的那种温润。
　　“今日你看到了，朕并非闭目塞听之人，有些事朕心里清楚，只是不愿把那层窗户纸捅破。在这宫中，还没有什么人可以挑战朕的权威。朕想让谁消失，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凌倩依胸中一震，隐隐觉得皇上话中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