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延宫秘闻》夜度孤云

28、第 28 章

　　皇上离开之前的那一回眸，凌倩依总隐隐觉得不妙，似有大事要发生。没想到，第二日上午，一道圣旨便直降静延宫。

　　“皇上有旨，今日申时，宣如兰姑娘进信德殿。” 一名中年太监站在静延宫前院正中央，手执一缕拂尘，微微仰着脑袋，尖声尖气地选读着圣旨。
　　静延宫主仆三人，齐齐跪与太监脚前，恭恭敬敬地谢恩。

　　待太监离开，三人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除如意外，其余两人均神色淡然，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如兰，你竟然要去信德殿了！” 如意不可思议道，就如同被宣的人是她。
　　“兰姐姐，许是昨日父皇看上了你的画。” 万安澜勉强挤了个微笑，却一点也掩饰不住那笑容的苦涩。
　　画得一手西洋画，做得一杯柠檬茶，昨日的如兰实在给了圣上太多惊喜。皇上贵为天子，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一个区区宫女，更是可以召之即来的。如此“一见钟情”，万安澜看得太多太多。
　　凌倩依虽入宫不久，但这种狗血套路却见得一点也不少。那些宫斗剧中，十个女主中，有九个都靠这种“偶遇”上位。如今这一旨口谕，凌倩依自然也想到了最坏的后果。
　　“我那三脚猫的画功，恐怕皇上看两天就要看腻了。” 凌倩依故作轻松地笑着。既然万安澜不言明，她也不愿将这令人担忧的事实摆上台面。

　　万安澜低头盯着脚下的几抹尘土，鞋尖来回轻扫，一小撮黄土被他折腾得时聚时散。凌倩依也低头翻绞着手中的帕子，不言语。

　　“兰姐姐收拾收拾吧，父皇喜欢利落的姑娘。” 万安澜淡淡道。
　　“其实……我也可以推脱走不开，先不去了……或者你再装病一次。” 凌倩依努力提了兴致，尽管心知这都是徒劳。
　　万安澜笑着叹了口气，“去吧，这次不去还有下次，避不过的。”

　　一句话，直扎凌倩依内心。这事明明是自食其果，如今却有种被抛弃的感觉。她强忍了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勉强道了句“好”，便急匆匆地回了偏房，留下怅然若失的万安澜和一脸茫然的如意。

　　该来的总要来，时间一刻一刻地过，不会为任何人而停留。下午申时不到，凌倩依就已准备完毕。没有刻意换身靓丽衣衫，也未将额前的碎发梳起，若皇上因此不满，恐怕才是她所期望的结果。

　　推开房门，只见万安澜早已立于院中。头一次，他没夸凌倩依好看，连个勉强的笑容也没有，就只默然地看着她。

　　二人一起走向大门，一路无声。大门口，上午那名太监早已等候在此，见万安澜随凌倩依一起出门，连忙鞠躬行礼。
　　“我走了。” 凌倩依依依不舍，可那万安澜却只冷冷地“嗯”了一声。
　　同样是送凌倩依去内六宫，同样是在这条空旷的甬道上分别，万安澜却没嘱咐半句。信德殿没有皇后，没有嫔妃，只有一个好奇心强烈的父皇，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万安澜不敢看凌倩依，直至脚步声渐远，他才抬头看向甬道尽头。那一抹淡粉渐渐远去，最终化为一个小点，消失不见。万安澜深吸口气，抬手在脸上随意抹了一把，手心已被浸湿。

　　凌倩依随着太监左拐右拐，足足走了一炷香时间，才见到“信德殿”三个大字。这信德殿并非皇上寝宫，而是他学习、批看奏折的场所。虽位于皇城中心，但因周围被高耸的绿松包围，反而幽静得很。

　　太监安排了凌倩依在外间稍坐片刻，便转身走向最里间，请示皇上。凌倩依抬头望了望四周，只见雕花的穹顶和手绘梁柱与横店片场别无二式。她清楚地记得，淑妃与皇上下棋作诗的戏份，便发生在这里。只是演员一时做戏，喜怒哀乐也都是一时的，收工之后各回各家，关系好的还可能一起喝酒宵夜。而她自己，却似乎永远无法从这梦中醒来，必须小心谨慎，不能迈错一步。

　　“如兰姑娘。”
　　正思索着，一个温润而沉稳的声音传来。只见当今圣上换了一身绛色素袍，少了天子的威严，却多了几分少年气。
　　凌倩依不急不缓地起身行礼，皇上却上前两步，一把将他拉了起来。
　　“如兰姑娘不必多礼。此次朕请你前来，没别的意思。只是瞧如兰姑娘作画了得，想学几手罢了。” 皇上说得诚恳，凌倩依心中倒是轻松了不少，“皇上过奖了，奴婢水平有限，恐怕难当此任。”
　　“是如兰姑娘谦虚了才是。放眼宫中，若你能够找来第二人会画抽象画的，我便拜他为师！”
　　皇上这话虽夸张，可宫中从主子到下人，千人不止，会画西洋画的恐怕就只凌倩依一人。
　　“既然皇上如此看重奴婢，那奴婢就斗胆试一试。若是画得不好，还请圣上多担待。” 凌倩依微微颔首。
　　“好！就这么定了。还请如兰姑娘随我到后院。”

　　后院？凌倩依努力在记忆中搜索信德宫布局，印象中这所宫殿的后院是极其私密的场所，需穿过寝室才可进入。这信德宫虽非皇上原本的起居宫殿，但批阅奏折到夜半是常事，皇上再此就寝的次数也不少。
　　凌倩依跟着皇上，穿过一个又一个房间，一路无人，就连端茶送水的太监宫女也见不到一个。显然，为了和凌倩依学画，皇上屏退了所有下人。
　　二人一前一后，一连穿过五间房，果然进入了皇上的寝室。这里的装潢虽与片场大同小异，但床上有些歪斜的被褥，和桌上散落的几张未完成的书法，都为这房间添了不少人气。
　　“朕昨夜批奏折批到快寅时，今日又早起与闵将军谈戍边之事，有些凌乱，还请如兰姑娘不要在意。” 皇上这话威严中带了少许羞涩。

　　凌倩依一怔，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皇上，也从未拍过这样的君主。就算在《漱玉传》中，皇上与漱嫔亲密无间，但那股帝王的霸道却从始至终存在。她始终认为，作为一国之君，皇上的架子是放不下也不能放的，可眼前这人的这番话，竟让她突然恍惚了。

　　“如蓝姑娘，这边请。”皇上站在房间角落的一个门口，半推着门，做了个“请”的动作。
　　皇上亲自为一个宫女开门，这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事。凌倩依不敢怠慢，微微颔首，快步走了出去。

　　见到真正的信德殿后花园，凌倩依不禁感叹人们想象力的局限性。穿越至今，这里可算是唯一一个与片场大不相同的地方。连廊环绕，绿植掩映，皇家园林大抵如此。然而这仅仅几丈见方的小花园里，却生生修了条水渠。清澈见底的河流中，几条大红锦鲤游得优哉游哉；院子东南角的小假山上，一座小亭子临渊而立。

　　凌倩依站在原地看呆了，皇上微笑着走到她身边，“这是朕亲自设计的庭院，如兰姑娘觉得如何？”
　　“你设计的？” 凌倩依一句反问脱口而出，而下一瞬便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忙退了一步，曲膝就要跪下，“奴婢知错，请皇上恕罪。”
　　然而对面那人却眼疾手快，弯腰一手伸到她面前，最终还是没让凌倩依跪下。
　　“一个称呼而已，如兰姑娘不必太在意。” 说着，皇上冲凌倩依笑了笑，那笑容简直与万安澜如出一辙，“还请如兰姑娘随我去亭子上瞧瞧。”

　　这亭子虽不高，却能将整个皇城一览无余。凌倩依想起小时候去故宫，总要留些时间爬上紫禁城北侧的景山，登高俯瞰北京城，在众多楼宇中寻找自家小区。可如今深处皇宫中心制高点，却忍不住看向皇城西北角，那座一点也不起眼的宫殿。
　　“如兰姑娘若喜欢这景致，可经常来坐。” 皇上温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凌倩依却被惊得心中一颤。这里山水虽好，但她可不想成为这小院的常客。
　　“想必皇上公务繁忙，这作画也需要时间。若现在不开始，奴婢怕今日一幅画画不完，坏了皇上的兴致。” 凌倩依一福，恭恭敬敬道。方才刚一进亭子，她便注意到了角落里的木头画架，想必这里就是皇上准备学画的地方，当下决定速战速决，早点结束这尴尬的会面。

　　“你瞧瞧，朕倒把正事忘了。” 皇上说着，开始摆弄起长凳上的颜料、水桶。凌倩依凑过去打算帮忙，皇上却手臂一横，“徒弟学画，哪有让师傅动手干活的道理。”
　　凌倩依尴尬地站在一旁，不知该说什么，更不知该做什么。余光瞥见后院回廊角落里，几个小太监跃跃欲试想要帮忙，却被身旁那位年长的公公拦了下来。

　　“成了，如兰姑娘请坐。今日你喜欢画什么，就画什么，朕就在你身后学着画。” 说着，皇上拿了另一块画板，径自在凌倩依斜后方坐下。只见他将画笔润湿，一手举着看向凌倩依。
　　凌倩依实在不知该如何回应这眼神，只好转过身，硬着头皮开始在纸上随意挥洒。

　　整整两刻钟，凌倩依只觉如坐针毡，度日如年。皇上在身后盯着自己，想回头却又不敢。眼下唯有加快速度，赶快逃离。如此想着，凌倩依忽然换了支大号画笔，只几下便将蓝色涂满了半张纸。

　　“如兰姑娘，吃些点心。” 突然间，身边出现了一盘黄橙橙糕点，一抹缟色窄袖也随着糕点一同进入视线。
　　“这是用柠檬做的糕点，不知合不合如兰姑娘的胃口。” 皇上送完糕点，又退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皇上“步步紧逼”，凌倩依本就紧张，此刻更是觉得透不过气，所幸破罐破摔，拉下脸冷冷道，“皇上，奴婢天生对柠檬过敏。”
　　“过敏？这是何意？”
　　“就是奴婢天生吃不了柠檬，一旦吃了身上就会起疹子，奇痒无比。” 既然决定了忤逆圣上，就干脆冷脸到底。
　　“不能吃柠檬……为何那日要做柠檬茶？” 皇上诧异，却似乎并未生气。
　　“奴婢是为你们做的，自己一口没喝。”

　　皇上若有所思了半晌，随即笑道，“不打紧，好吃的糕点又不止这一种。小顺子，去叫御膳房……”
　　“皇上不必麻烦啦，奴婢这幅画已作好。” 凌倩依指了指面前那张半蓝半白、还零星点缀着绿色半成品。
　　“哦？那如兰姑娘可否解释一下画的是什么？”

　　“奴婢瞧着今日天气晴朗，景色甚好，便画了这幅《蓝绿相映图》。特意用了大面积的蓝色，多处留白，让人有种微风拂过之感。”
　　皇上似笑非笑，半晌没有言语。这让凌倩依忐忑不已，自己随手涂色，再加上随意取的名字，不论怎么看，这画都敷衍得很。若皇上不满意，要求自己再画一幅，那当真是得不偿失了。

　　约莫半盏茶时间，皇上终于开了口，“好，如兰姑娘果然有见识，无声胜有声，竟用到了作画中，当真让朕开了眼。” 皇上不断点头，似是十分欣赏，却也不只是真心还是假意。

　　这时，那名为凌倩依传旨的年长公公垫着小碎步来到亭子口，在离皇上一丈远的地方站定躬身，“皇上，莫大人已经在书房等候了。”
　　皇上点点头，冲那太监摆摆手，那名公公便倒退着出了亭子。
　　“如兰姑娘，天色不早了，我们就到这儿吧。今日还要多谢如兰姑娘指点。”
　　皇上此言一出，凌倩依心中那块憋闷总算舒展开了，忙道，“皇上折煞奴婢了。”
　　皇上笑了笑，没多余的闲话，似是有要紧事处理，“朕让小顺子送如兰姑娘回静延宫。”
　　“不必麻烦了，奴婢自己回去就好。” 这一刻，凌倩依总算体会到了归心似箭是什么感觉。当时当下，只想一路小跑回去那杂草丛生的冷宫。

　　除了信德殿，凌倩依竟生出一种放学回家的轻松感。迈着轻快的步子向皇宫的西北方向走去，但刚刚转过条甬道，便见张姐独自站在宫墙墙脚。张姐见到凌倩依，三两步上前，拉了她的胳膊便向附近一个无人角落快步走去。

　　凌倩依见她神情紧张，不由问道，“张姐，怎么了？”
　　张姐一把握紧凌倩依手腕，压低了声音迫切道，“妹子，我想来想去，有个忙，还是得你来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