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鱼》湛嘉棠

3、落花时节初逢君

　　展昭出门，听得身后户牖吱呀，竟是闭门谢客。他方才堪破那二人情状，心知现下泰半是多日未见互诉情思，便不好久留此地，免听墙根。正待迈步疾走，抬眸却见白玉堂立于庭中白梅之下。庭中雨雪已歇，金乌力有未逮，穿透浓厚云层，只洒下柔光照世间，倒将那白梅树下一身白衣也映衬得柔和了些，不似他人口中那般凌厉决绝。
　　白玉堂听得身后衣袂翻动，转头又见展昭立于门前朝他微微一笑，亦是柔了神色，瞥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淡淡道：“走罢，免得枉做了碍人姻缘的猫头鹰。”
　　展昭心道，你这话倒是说得直白露骨，亏得这庭中暂无旁人，如若传将开去，岂非教这一双人受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之苦？他见那二人行事做派甚是投契，又念及自家身世，一旦展露人前，只怕四海再难容身，不免教他感同身受，生兔死狐悲之情，不由轻叹一声：“他二人情谊非常，确是一段佳话。只是，不可轻露于人前，免受这世间浊火煎熬。”
　　白玉堂闻言，神色微动，道：“断袖分桃，世人不齿。你怎说是一段佳话？”
　　展昭摇头轻道：“人降世间，食五谷，貌不近，性不同，皆是女娲娘娘捏泥渡气，一时兴起罢了，本无高下贵贱之分。许男女结缡，便不许断袖分桃么？这也未免太霸道了些。他二人虽行断袖之事，然一则未曾作奸犯科，妨害旁人，二则，心之所至，情之所起，焉能自主，又何过之有？既是二人真心，自然是一段佳话。”更何况，呵，更何况，我区区坤族妖孽，又有什么资格指摘旁人断袖情深呢？终究是少年性情，任是平日里老成持重，思及“坤族妖孽”四字，到底意气难平，不免挂于眼角眉梢，深吸一口气，堪堪将心绪押回雷峰塔底，只露了些许虚无的笑意。
　　白玉堂心下一动，道，好一个君子纯良，看来银河虽阔终有渡，巫山任险可攀援，倒也不枉他设下这一局相赚。只是见他嘴角笑意淡淡，总觉似有不妥，具体却又说不上来，想了想，言道：“你又怎知他二人是真心相待，而非耽于皮相，贪图一时快意呢？”
　　展昭笑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此事，我又如何知晓？只是见他二人既与你私交甚好，想来定然意气相投，相去不远。你既非行事孟浪之徒，他二人应当亦是性情高雅之辈，又何来贪图皮相一说？”
　　白玉堂道：“你倒是会夸人的。我与南明颇有私交不假，至于那个尹寒客，只怕你断得不准。”
　　展昭看了他一眼，想到方才情形，心道若非私交甚厚，便是情谊在身，否则纵然程南明作保，也只怕你承影出鞘，见血而回了。倒也不去戳穿这孩子气的嘴硬心软，只道：“左右我只做个护卫便罢，比不得司文断案的主簿，断得准与不准，自有公孙大哥替我担待一二。”
　　白玉堂驻足道：“看来你是打定主意进这官场，绝无更改了。”
　　二人言语间，已然走到白府后院湖中亭畔。亭中早有白玉堂吩咐下的女贞陈绍，红泥火炉，更有梓澄手捧鹤羽大氅，一旁相待。她见二人进得亭中，忙迎上前，将大氅交与白玉堂，便福身告退。
　　白玉堂朝她点了点头，道：“吩咐马房备好流星、踏雪，晚间需出门一趟。”
　　梓澄忙恭声道是，见二人再无吩咐，便退出亭子，自去安排。
　　白玉堂将鹤羽大氅打开，示意展昭上前，道：“过来穿上。化雪寒凉，你又修得阴柔一脉，当重保暖。”
　　公孙时常叮嘱，道他体质不同寻常男子，虽有真气傍身，亦需注意冷暖温寒。他此番出门，着实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唯恐回府教公孙按脉看出端倪，被灌姜汤，倒也不做推辞，教白玉堂替他穿了大氅，整了衣襟。却不防，一时间，双目相对，鼻息相闻，肌肤相亲。展昭只觉白玉堂手指不经意间划过他颈间喉结，抬眸又见白玉堂眸中倒映出自己的面貌身影，一时分神，竟教白玉堂指尖描过他唇角，他浑身一颤，本能出手擒拿，却被白玉堂反手扣住，他转手一掌，两人竟是近身拆解起来。数番拆解，起初本能相抗，到后来敌我相当，遂生知音之感。待到最后一招，展昭反手格挡，借白玉堂之来势，足尖一点，轻盈飘立于栏杆之上，笑道：“不打了。再打下去，我可打不过你了。”
　　白玉堂见状收势，抬首挑眉道：“这可是你挑起来的。”
　　展昭玉面微红，急道：“分明是你！”
　　白玉堂似笑非笑道：“哦？分明是我怎样？”
　　展昭咬牙暗道，分明是你轻薄无礼在先，怎说是我挑起事端？却教他如何说得出口？只看了白玉堂一眼，真气微动，顾自飘然落座，取过炉上佳酿，自酌自饮了一杯。
　　白玉堂见状好笑，也落座斟酒，道：“我方才见你唇角勾了青丝，有心替你拨去，不想，竟是教你误会了。不若，我自罚三杯，可好？”
　　展昭闻言心生歉疚，原是他小人之心了，忙道：“既是误会一场，不必如此。”
　　白玉堂却笑道：“不生误会，不遇知音，当浮酒三樽。”言语间提及他二人初遇旧事，不免教展昭双眸一亮，笑道：“好一个，不生误会，不遇知音。玉堂此言，当浮一白。”
　　白玉堂见展昭一盏饮罢，容颜清隽醺酒色，不免想到二人初遇时节，亦是笑叹天公作筏，暗渡良人。

　　白展二人初遇，原是江南落花时节，秦淮河畔。
　　十里秦淮烟雾横，脂水涨腻椒兰焚。荧荧妆镜梳晚髻，袅袅清风送归人。怎奈清风薄幸，多送薄情人。
　　迟羽梳洗已罢，独倚栏杆。天光尚早，华灯未起，河面上画船寥寥，微风吹过，波光粼粼，倒是难得一见的清致景象。今日遇着信期，一早便向鸨妈告了假，幸而楼中新进了一位清倌，才貌上佳，据说曾是官家之女，引得文人骚客纷纷解囊，教鸨妈赚得笑口难合，连带对楼中众人都善了颜色，自然是不曾刁难，还吩咐初晴丫头好生伺候。
　　“清倌人？呵，同落风尘卖笑，清倌娼妓有甚区别？鸨妈既这般看重，又怎会让她孤枕好眠！”初晴方才去厨房领小食，教那清倌人的丫头抢了先，回来便满肚忿忿不平。
　　迟羽轻叹道：“好了，少说两句。同是风尘沦落人，又何必计较这些小事？”
　　“好好好，这楼中便数姑娘你最心善。都是我这个恶人多事。”初晴不以为然，又见迟羽望着河面，神色淡淡，不免恨恨咬了咬唇，道：“我在外间伺候，姑娘有事唤我。”
　　迟羽手中团扇一顿，道：“我这里无事，不必伺候了。”
　　初晴看了迟羽一眼，道：“既如此，奴婢告退。”
　　迟羽听得初晴脚步渐远，无奈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既知同落风尘卖笑，又何必与她为难呢？左右，都是可怜人罢了。”一声轻叹罢，转眸却见远处缓缓驶来一艘画舫，画舫船头，站着一红衣吹笛人。笛声清越婉转，惊起飞鸟数行。待得船驶近前，极目细看，只见那人破瓜年岁，容貌清丽，气质出尘，却偏着一身红衣，腕间隐约露出湖绿丝带，直教她暗叹，如此姿容，竟亦是卖笑之人。她腕系绿丝，只怕今晚便要被卖于富商巨贾枕间，日后怕再难吹此无忧笛声了。迟羽替她惋惜，目光不免灼灼了些，教那人察觉，直直看了过来。迟羽心下微动，忙用团扇遮了半脸，只露出一双眼睛。那人见状，倒是大方一笑，朝她微微点头示意。见那人一笑，恍若昙花绽她心头，不觉喃喃道：“‘肯爱千金轻一笑’，原来，竟是这般滋味。”待迟羽凝神，待要回礼，那人已然身入舫中，徒留波光满河，教她枉自惆怅。
　　她有心相见，思及那人腕间绿丝，料定她今日上台献艺，便唤了初晴相询，方记起，今日是云翻墨楼中搭台进新人。云翻墨是秦淮河畔最负盛名的风尘院馆，每月十五搭台进新。云翻墨楼中行事，素来与寻常妓馆不同，清倌浊妓全由自身做主，从未见鸨妈相逼。若有客生事，龟奴打手，只管将人丢出楼外，富商巨贾也好，高官清贵也罢，无一例外。故而，此楼中阶层分明，秩序井然，虽做风尘生意，却不见乌烟瘴气。迟羽既知那人下落，虽恐鸨妈责备，仍是披了轻薄斗篷，遮了容貌，寻得熟人通融，偷偷进了楼中。

　　迟羽来得尚早，寻了二楼偏僻座位，点了一壶清茶，坐等新倌人登台。待茶喝一半，楼中已然宾客满座，更有好事者高声唤道：“鸨妈，这人都坐满了，何不唤姑娘们早早登台！我花了这些许银子，可不是来干坐吃茶的！”凡有好事者，定有捧哏人。迟羽只听得有人应道：“说的是啊！鸨妈，宾客都齐了，怎不见你家姑娘呀！”“兄台所言甚是！鸨妈，速唤众位姑娘登台！”“再不来人，我可要砸台子了！”一时间楼中人声繁杂，人心各异，忽听一声清笑直直入耳：“众位贵宾，稍安勿躁。笺笺我有事来迟，先向众位赔个不是。”迟羽闻声望去，但见一女子身着鹅黄衣衫，笑靥明丽，缓缓登台，原来，这便是云翻墨楼中鸨母，盛笺笺。
　　众人见盛笺笺登台致歉，见她风姿神韵，不由按捺了夜看美人的心思，静下来细听她言。
　　迟羽于此静时，却恍然听得一人低笑道：“‘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好一个盛笺笺，果然名不虚传。”循声环顾，却不见声音之主，教她只觉莫非昨夜睡得太晚，一时恍惚了。
　　正疑惑间，又听台上盛笺笺笑言道：“笺笺此番来迟，却是因着今次入楼姐妹众多，环肥燕瘦，着实教我挑花了眼。”
　　“笺笺姑娘若是挑花了眼，不若请众位妹妹登台，也好教我们替笺笺姑娘分担一二。”说这话的，乃吴王次子，赵允让，受封会稽侯。
　　盛笺笺闻言一笑，道：“会稽侯所言甚是。如今砖瓦既抛，也该美玉登台了。司琴，奏乐。”
　　“奏乐”二字话音方落，便见一青衣女子循着乐声，一出掌间飞燕，飘然落于台前。座中众人皆是惊叹这女子脚步轻盈，舞姿曼妙，迟羽却似见一袭红衣重叠于那青衣女子之后，倏尔隐去不见。迟羽心下一动，莫不是她？
　　青衣女子一曲舞罢，香汗微露，气息未稳，便听台下有人拊掌而笑：“‘楚腰纤细掌中轻’，不知姑娘芳名？”
　　青衣女子福身答道：“奴家名唤柔止。”
　　那人道：“不知今夜在下能否得姑娘青眼垂爱？”
　　青衣女子闻言抬眸看了一眼说话人，见那人生得相貌端正，不由双颊微红，又看了台侧盛笺笺一眼，见她微微点头，便解下腕间湖绿丝带，下台走至那人身侧，双手相递，道：“多谢公子。”
　　那人接过丝带，替她系在腰间，执手笑道：“姑娘多礼。一旁同坐。”
　　柔止俏脸一红，倒也大方落座。
　　盛笺笺见柔止已成，便朝司琴点了点头，只见司琴手下微动，寥寥数声，引得一位女子，身抱琵琶，白纱覆面，缓步而来。她略一欠身，便落座拨弦。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弦弦掩抑声声思，低眉信手续续弹。
　　起初，楼中，人影纷乱，人声嘈杂，忽而银瓶乍破，兵马交接，鏦鏦铮铮，金铁皆鸣，杀伐之气，跃于琴弦，楼中始静，但闻琵琶之声。迟羽闻声恍见，两军阵前，战鼓如雷，转而声调一转，又似亲临长烟落日，雁去孤城。待到曲终收拨，满堂皆寂。
　　“好一曲‘长烟落日孤城闭’。姑娘虽为女子，却有男子一般胸襟气魄。请问姑娘芳名？”迟羽听得座中有人出声，方才回过神来，四顾见众人亦是初醒之态，不觉此女琵琶功力甚厚，心生钦佩之意。
　　“叶蓁蓁。”声音清冷通澈，如深山清泉，凉人心魄。
　　“在下茉花村，丁兆蕙。不知，嗯？”
　　迟羽循声望去，见那人一身富贵气象，只是话未说完，却教同行之人轻咳一声中途打断。迟羽只见那同行之人，指尖沾水，似在桌上写了一个字，转而拂去，那人见字方才面露恍然，笑道：“不知何日能再听姑娘琵琶惊语？”
　　那女子敛容未答，却是盛笺笺上台笑道：“蓁蓁姑娘此后每月初一、初十于楼中疏影堂内挂牌弹奏，丁总兵若有心，他日来此便是。”
　　丁兆惠不想以官职压人，故以茉花村人氏自称，却被盛笺笺一语道破，不由教他多看了一眼。盛笺笺却是语笑嫣然，又道：“陷空白五爷若是有空，亦不妨多来坐坐。”
　　此话一出，不由众人各起心思，纷纷看向那同行之人。迟羽闻言亦是一楞，陷空白五爷？白玉堂！南有陷空，北有漕帮。金陵府中，何人不知，何人不晓？更何况，玉面修罗的名头可治小儿夜啼，便是迟羽身在章台，亦是素有耳闻。可惜她座位委实偏了些，难见那人面貌，只听他淡淡言道：“不必。”
　　盛笺笺亦不纠缠，只笑了一笑，便示意叶蓁蓁下台。
　　迟羽却听见有人嗤笑道：“呵呵，都到青楼来了，空端什么架子！什么玉面修罗，只怕是小娘子的粉面郎君吧，哈哈哈！”
　　迟羽心下大惊，这声音！分明是方才念那句“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之人。迟羽惊疑未定，又听得“哎呦”一声，一人竟直直坠于她座前，教她惊叫一声，以手遮面，翻了茶盏，失了颜色。
　　“白玉堂！你暗器偷袭，算什么英雄！”只见那人掸衣起身，将手中一物随手丢弃，口中咒骂道。迟羽透过指缝偷觑了一眼，那物竟是一颗晶莹光洁的鹅卵石。
　　“梁上君子，何来偷袭？”丁兆惠冷笑道。
　　“休耍嘴上功夫，有本事，手下见真章。”
　　“哈哈哈哈哈！”丁兆蕙闻言大笑不止。
　　那人见状恼怒道：“你笑什么！”
　　“也没什么。不过是方才见了一只倒挂梁上的蝙蝠，功夫不济，却口臭得很，教鼠爷爷用飞蝗石打了下来，还厚着脸皮要动手。你说，好不好笑？哈哈哈哈哈。”
　　座中众人闻言，多半暗暗发笑，便是迟羽，缓过神来，亦是掩口轻笑。陷空五义，白玉堂行五，江湖人称，锦毛鼠。而座前这人，一身皂衣，行得梁上君子，生得虽是眉目有神，却难敌白玉堂一身气度，相较之下，若说白玉堂是锦毛鼠，这人可不就是一只挂鼠蝙蝠么？
　　那人闻言气得满面涨红，四顾又见众人讥笑，恨恨道：“陷空倒是养了一条好狗！”
　　丁兆蕙闻言却不见气恼，仍旧哈哈一笑，道：“哈哈哈，不巧得很，十二肖中，在下偏巧属狗。听闻二郎真君驾前亦有神犬，名唤哮天，英勇善战，却甚是挑嘴。一日演武既罢，一时嘴馋，突然想尝尝蝙蝠的滋味，谁料被二郎真君撞见，被他一顿好骂。”
　　“骂他什么？”却是白玉堂落盏相询。
　　丁兆蕙扬眉笑道：“二郎真君骂他，‘呔，你这畜生！跟了爷数千年，蟠桃宴都赴了，竟这般没出息，吃这等下贱肮脏之物！也罢，为免教你灵根有损，便着你下界一遭，渡劫难明大义，重修仙身，方可再列仙班。’”
　　“如此说来，你竟是真君殿前哮天神犬下界？”
　　“哈哈哈，正是。只恨那蝙蝠下贱，害我好好的天界仙犬做不成。我素来气量狭小，若在人间教我遇上，呵呵。”
　　“你待如何？”
　　“我定要生啖其皮肉，吸其骨血，方解我心头之恨！”狰狞之气撕破他表面富贵气象，教人不敢直视，纷纷低头吃茶。
　　白玉堂却摇头道：“你因食蝙蝠被贬下界，若再因其旁生事端，来日真君驾前如何交差？”
　　丁兆蕙大笑道：“真君待人素来宽厚温和，我已下界受苦，他又如何舍得我再领责罚？更何况，一只小小的蝙蝠罢了，便是爷今日将他囫囵吞了，谁又能奈我何！”言语之间，顿生九霄睥睨之气，倒是像极困于人间的杀伐仙家，直教迟羽心惊道，原来茉花村丁氏双侠竟是这般人物，坊间传言只将白玉堂说成修罗再世，却不想丁兆惠亦非易与之辈。心下竟似不由生了底气，抬眸去瞧那只蝙蝠。只见那只蝙蝠被丁白二人一唱一和，言语戏谑，又听丁兆蕙说囫囵吞了又如何，激得他恁地意气难平，单手一点腰间峨眉刺，从梁柱借力，一跃而下，直刺丁兆蕙而去，快如飞鸟投林。
　　“啊”地一声，原是迟羽被那人周身真气所激，心魂俱损，又避之不及，忙捂眼惊呼，忽听得叮铃一声，周遭压力散尽，她睁眼看去，只见地上躺着一枚袖箭与一颗飞蝗石。
　　是白玉堂！她忙倚着栏杆朝下望去，只见那人与丁兆蕙近身纠缠，白玉堂却是不动如山，只朝她处看了一眼，微微皱眉。她至此方得见白玉堂玉面真身。但见，他容貌华美，气度凌云，一身白衣暗云纹，一柄蛟分承影剑，端的是气宇非凡，果不负玉堂之名。见他凤眸望来，她不由心下一动，暗道，方才那吹笛女子，若配这人，倒也算凤凰得栖梧桐木了。
　　迟羽动的是旖旎情思，那蝙蝠打的却是见血杀人的主意，招招凌厉阴毒，直教丁兆蕙皱眉道：“蝙蝠就是蝙蝠，下作小人，不见天光。今日，爷便折了你这翼爪，免得教你日后祸害旁人！”言罢，反手扣住那人峨眉水刺，真气灌于右掌，直直拍向那人臂膀。眼见真气将及，那人却是眸光一闪，勾了唇角，丁兆蕙见状心思一动，却怎奈招式已老，只听吱嘎数声，那人身量倏尔变小，抽手转身，借丁兆蕙这一掌真气，朝一人飞射而去！
　　“玉堂动手！”
　　“侯爷小心！”

　　丁兆蕙听得吱嘎声响，又见他身量骤变，心下大惊，缩骨功！这人竟是明辉阁中人！看来那日北侠所说之事，定与此人难脱干系！忙高声唤道：“玉堂，动手！”却原来，丁白二人此行，乃是受人所托。初见这人无事生非，便留了心思，因着敌暗我明，故意唱和激将，果然激得这人出手，却怕座中仍有同党，故而手下留情，着白玉堂观楼中人神色可有异动，待白玉堂入密传音，又见这人招式狠辣，便有心废他功力，免他怙恶不悛。谁料竟被这人看出端倪，敢借他手，行刺旁人！只怕，方才一番言语，亦是他有意为之，真是多亏了他丁兆蕙这一幅聪明相貌笨肚肠！丁兆蕙想到此节，不免磨牙吮血，暗道，枉他殿前受封，今日竟被一只蝙蝠啄了眼！
　　幸而白玉堂机敏过人，见这人受激动手，不免心道赚得太过便宜，四顾观座中人神色，亦不忘提防这人黄雀在后。故而，待丁兆蕙高唤动手，承影已然出鞘，直追那人后心。却不料，途遇一声高唤，三枚袖箭破空纠缠，教他皱眉暗道，原来方才竟是袖箭！承影锋利，袖箭亦是来势汹汹，待他挥剑斩落，那蝙蝠已至会稽侯座前。白玉堂暗道不好，指尖蓄力，袖间飞蝗石飞袭那蝙蝠后脑玉枕风池二穴。那蝙蝠闻声已知利害，却怎堪功败垂成？暗一咬牙，真气暗运，手中俨然出现一把匕首，匕尖暗泛蓝黑之色，竟是淬了剧毒！会稽侯驾前虽不乏江湖能人，怎奈今日入得是销金窟，行的是风流事，又是平素出入惯的云翻墨，便只带了两名侍卫，可巧遇袭之时，两名侍卫皆是人影不见，他暗叹，吾命休矣，倒也不躲不避，只将此事在心间绕了绕，已将幕后主使绕出几分眉目，不免教人笑叹，到底是天皇贵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却是一心惦念暗害之人。
　　眼见得匕尖便要划破会稽侯颈间肌肤，忽见一木簪破空而至，刺中那蝙蝠腕间命脉，鲜血淋漓，顿失先机。待要举手再刺，又见一红影翩然而至，并指袭他腕间伤处。他手腕骤翻，堪堪避过，却又被飞蝗石追至，只得缩骨躲过，口中高唤道：“还不动手！”
　　那袭红影闻言右手微动，正待探向腰间，却被两枚飞蝗石裹挟纯阳真气逼得足尖一点，飘然后退，虽是侧首躲过，面上白纱却不免被真气所激，散落于地，教那人露了真容。
　　白玉堂承影蛟龙在手，本欲问罪，却见那人，红衣着身，墨发散肩，星眸菱唇，顾盼生辉，虽身处欢场，却自有一股清俊之气，教人耳目一新，流连不忘。白玉堂心下微动，这人，分明初遇，为何却似何处见过一般？
　　正是这一双人，一人后退，一人分神，教歹人得了良机。那蝙蝠话音方落，丁兆蕙暗道不好，环顾四周，听得盛笺笺高声惊呼，忙循声望去，却只见那叶蓁蓁从琵琶背后取出一柄短剑，直直刺向会稽侯！他惊诧之下，定睛细看，心下悚然大惊：鱼肠剑！竟是鱼肠剑！一时间，心海起伏，周遭众人争相逃离踩踏皆不入耳目，只余那句“逆理不顺，臣以杀君，子以杀父”的名剑批语颠颠倒倒，缠绕心间。鱼肠剑已有百年未曾现世，不想今日倒是用得恰到好处。昔日公子光麾下专诸鱼肠剑刺吴王僚，今日却不知是宫中何人要取这会稽侯项上人头？
　　思及会稽侯，丁兆蕙方如大梦初醒，提剑纵身上前，大声喝道：“白玉堂，鱼肠剑！”
　　白玉堂闻言回神，见那人面露歉意，朝他微微点头，心下敌我已明，纵声道：“你自去料理那只蝙蝠，这里有我！”
　　丁兆蕙道：“好！”便去寻那缩骨之人踪迹。
　　白玉堂离得尚远了些，不比那红衣人，故而鱼肠剑一出，待避过飞蝗石，那人已点向腰间，摸出了一柄流光软剑。那鱼肠剑朝会稽侯直直刺来，无半分花哨功夫，那人一跃而起，挥剑定定斩落，亦是质朴的招式。叶蓁蓁见状不慌不忙，未等招式变老，足尖一点桌角，顺势转身，回手格挡，两剑相撞，金铁交鸣。那二人一着赤红，一着月白，衣裙皆被真气所激，旁人看来却似振袂欲飞，只道好一幅袅袅飞仙图，好一双绝代画中人。
　　趁那二人仙人舞剑，白玉堂已至会稽侯身侧，承影在手，真气蓄于指尖，只待一有异动，便将贼子立斩剑下。赵允让见状心下明了，朝他抱拳致谢，白玉堂微微点头道：“侯爷多礼。”他虽面色镇定，想喝口凉茶压惊却将茶水抖得满手都是，只好用衣袖拂去，幸而白玉堂此时目光尽在那二人身上，并未留意其它，倒免他一时尴尬。
　　“不知侯爷与红衣之人，可是旧识？”
　　闻听白玉堂此问，不免教赵允让凝眸望去，见那人虽姿容出众，却并未见过，细细思忖之后，仍是摇头道：“并非旧识。”
　　白玉堂皱眉心道，既非旧识，缘何方才心急救你，竟至敌我不分？却知晓，便是问了，也难解心中疑惑，只待那人擒下贼子，再作计较。
　　心下正盘算间，忽见一团黑影从远处飞来，心道，来得正好，白爷爷正一肚子闷气无处消散！承影既出，眼见要将那黑影斩落剑下，忽闻“玉堂，留活口！”，中途改了手势，堪堪削去那黑影手腕，另用剑气封他周身穴道，教他跌落尘埃，望着那截断腕，面露痛苦狰狞之色。
　　白玉堂随意挽了个剑花，甩去剑上血渍，冷声道：“丁兆蕙，我看你是官爷做得久了，荒废了一身武艺，竟连一只小小的蝙蝠都要白爷出手，平白污了我的宝剑。”
　　丁兆蕙将将赶到便被一顿讥讽，不由摸了摸鼻尖，心道，你的承影是宝剑，我这湛卢便是凡铁不成？不过是想抓个活的，一时不察被他溜了罢了。这话却只能放在肚里，免得白玉堂小人记仇，秋后算账，便轻咳一声，道：“只怪我一时不察，玉堂你休要生气。”
　　白玉堂冷冷看了他一眼，还剑入鞘，站过一旁，不再多言。
　　丁兆蕙被他瞧得寒毛倒立，后颈生凉，暗道，这白耗子，今日吃错药了不成，竟这般大的火气？面上却不好显露，只朝赵允让抱拳通报姓名：“镇江总兵丁兆蕙，见过会稽侯。”
　　赵允让忙起身虚扶一把，苦笑道：“今次若非丁总兵与白五侠相救，只怕本侯便要命丧于此了。”
　　丁兆蕙忙道：“侯爷言重了。实不相瞒，我二人今夜来这云翻墨，本是北侠相托，代为照看楼中一二，不想竟真牵出事端。好在侯爷吉人天相，化险为夷。此人会缩骨功，只怕多半出自明辉阁中。不知，侯爷可曾与明辉阁有旧？”
　　赵允让皱眉道：“明辉阁？！便是那以火为尊，知晓天下事，尽负天下人的明辉阁？”
　　丁兆蕙点头道：“正是。”
　　赵允让闻言眸光微动，沉吟不语。丁兆蕙见状心知他已有眉目，正待开口，却觉手下微动，待回过神来，湛卢已然出鞘，被白玉堂抛向场中。
　　丁兆蕙不由心下一惊，白玉堂的修为竟已精进至此，方才他手中湛卢出鞘，他竟只隐隐觉出一分异样。看来此人日后定然不可限量。目光在白玉堂身上停留片刻，便循剑望向场中，只见流光软剑已如银蝶片片飘散空中，却原来，那二人相斗，势均力敌，叶蓁蓁一招得手，仗着鱼肠利剑，真气加持，剑尖直抵流光剑身，硬生生将其摧折。白玉堂一旁看得分明，手中承影正待抛出，倏尔心念一转，取了丁兆蕙手中湛卢，唤那红衣人接剑。
　　那红衣人袖箭用尽，软剑被毁，正愁无趁手兵器，忽听得一声清叱“接剑！”，手随心动，未及细想，右手已然接过来剑。来剑通体乌黑，浑然天成，触手只觉温润沉稳，不见丝毫肃杀之气。叶蓁蓁趁势追击，红衣人挥剑格挡，两剑相交，却不复之前交鸣刺耳，只见剑身颤动，余音低沉，不由教那红衣人双眸一亮，赞道：“好剑！”
　　此剑一出，叶蓁蓁暗道不好。方才不过仗着鱼肠剑利，才破了那人来势。她与那人数番缠斗，旁人看来是伯仲之间，她却隐隐感知那人留有余地，未尽全力。更何况，这场下还有仙犬下界与修罗投生。只怕镇江府兵亦是距此不远。如此看来，今日大事难成，不如抽身而退，保全棋盘余子，以图来日。主意既定，叶蓁蓁剑下卖了个破绽，那红衣人却似看透，微微一笑，不理会破绽之处，只将乌剑直直刺出。湛卢内蕴真气破空而来，似要裂她心魄，不由得叶蓁蓁银牙暗咬，余光瞥见黑衣蝙蝠断腕落尘埃，顿生兔死狐悲之感，也罢！与其束手就擒，不如拼个鱼死网破！
　　但见她忽而倒转短剑，割破手掌，鲜血淋漓，直洒剑身，又见她樱唇微动，似念诀句。白玉堂见状，心下一动，莫不是以血饲剑！
　　他猜疑方生，便瞧得血落而隐，月白剑身竟泛起嫣红之色，剑身周遭晕开淡淡光华，倏隐倏现，倒像极妖剑有灵，浴血苏醒。那红衣人见状亦是生疑，只是乌剑已然送至叶蓁蓁胸前。眼见得湛卢便要穿胸而过，琵琶女只怕命丧当场，她却是杏眸血红骤现，全身真气灌注鱼肠剑身，反手将它掷向红衣之人！
　　红衣人见此番宝剑掷来，声势不同前次，隐隐只觉真气汹涌澎湃，似要破体而出，不敢托大，忙回剑斩落，却是不及鱼肠剑来势疾猛，只堪堪将它挡在身前。双剑一触，红衣人便觉真气似铺天盖地席卷而来，霎时惹得胸中气血翻腾，忙暗运真气，将喉间猩血压下，却仍有数滴嫣红挂于唇角。鱼肠剑好似见血性起，虽无人执掌，却仍将红衣人步步逼退。红衣人眼见妖剑有灵，心下权衡，暗道也罢，正待毕力尽出，余光忽见一剑飞来，与鱼肠剑身相撞，卸了它半身妖力。鱼肠剑受力偏向，钉入一旁梁柱，剑身轻颤，嗡嗡作响，却是嫣红渐退，光华渐消，不复妖冶之色。来剑亦是飞嵌入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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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实在写不出打戏。
一面风情深有韵
闺阁气重，江湖气少。
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