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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无冕之王 ...

  •   刚进城那一刻,辛星心里着实往下沉了三分。她一从京城千里迢迢跋山涉水风尘仆仆跑来报到的女捕快,预想了上官刁难、同僚欺凌、方言不通、水土不服的诸多挑战与磨难,想不到最先打击她灵魂的现实并非人言可畏,而是大清早街上居然没啥人。
      没人不打紧,关键是没有摆摊卖小食的人。她实在饿呀!馆驿的草铺太硌人了,还不备足热水供人睡前洗漱,爱干净的女孩家只得凑活着忍了一宿,天擦亮就忙不迭退房赶路,现如今正是人困马乏饥肠辘辘。她想吃包子,吃驴肉火烧,吃烙饼子就豆花,要热气在日光里蒸蒸地向上腾,驱走饥寒,叫人从肚子开始活过来。
      嗖地一阵风卷过,颊侧的碎发贴着脸飘,辛星的肚子生无可填,灵魂生无可恋,她想哭。
      并且鼻头一酸眼眶一红,正准备哭,蓦见斜对面交叉道口拐过来个人影,行色匆匆,手里头提溜着一领食盒。食盒做得粗糙,顺着篾孔往外跑香气,打辛星跟前一过,白送她一鼻子猪油葱香,登时气壮山河一声吼:“劳驾——”
      满大街就俩活口,那人被吓一激灵,险些将食盒扔了,扭头战战兢兢问一声:“闺女,你叫我?”
      辛星指着食盒直不楞登道:“那是啥?”
      路人低头看看手里头的物什,回她:“食盒。”
      辛星手已经抓住食盒的把儿,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恶狠狠:“里头是啥?”
      路人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馄、馄饨……”
      “现成的?”
      “嗯呐!”
      “刚买的?”
      “是啊!”
      “就前头有卖?”
      “没错儿!”
      “亲娘嗳——”那人只觉眼前人影一晃,缓过神来适才穷凶极恶的女孩子早撒开腿腾腾跑远了。她连马都不要了,逃命似的,闷头往前冲。路人望望来路,再看看立在原地的马,好心冲畜生努努嘴:“去!去呀!你倒是追呀!”
      最后一跺脚一唾骂,外加马屁股上不轻不重扇一巴掌,总算是叫马儿领会了人言,委屈地嘶了声,四蹄凑出个小碎步,秀秀气气地追赶主人去也。
      倒是不难找,没跑冤枉路,笔直的路过去三个巷口,便可见那处热汤滚滚白烟蒸腾的摊档。三张四方桌居然座得挺满,更有几人索性就着搁碗的长案立在锅灶旁吃了起来。跑这一路统共没数见几个人,反而此处热闹得能张开一个市口,辛星立即判断这家口碑不差,必须要吃。
      “老板给我下三十个。”
      听她言,一旁的吃客全抬起头赏她一眼哭笑不得。却唯独老板兀自撇着锅里的沫,冷淡回一句:“大的一碗十二个,小的一碗二十个。”
      辛星迫不及待:“大的,两碗。”
      “全素?全荤?”
      “随便!”
      “随便没有。”
      “嗳你……行行行,各一碗。”
      边上一人正好吃完抹嘴,噗嗤笑出来,起身走到炉前在案头丢下几枚铜板,顺便告诉辛星:“你不会吃菜肉和好的么?还添碎海米,鲜。”
      辛星两眼冒光,赶紧换:“我全要菜肉的!”话出口方回味过来,“嗳不是,你有菜肉的干嘛不早说?”
      老板终于掀了掀眼皮,爱答不理地白她一眼,一指牌楼下的石墩子:“马放那儿,畜生别跟人混着吃。”
      辛星恍记起自己不是双手双脚空荡荡来的,她有行李有文书,还有背行李和文书的马。亏得马儿不乱跑,屁颠颠儿跟在后头,也饿也馋,长鼻子在桌与人之间搜来找去,跟个花子似的。辛星扥它走还不太情愿,鼻孔里吐吐噜噜地往外喷气,缰绳一系就更不乐意了,低个头刨地下的碎石子,气得啃石墩子上的苔藓吃。
      小女子饿得前心贴后背,已是无暇顾念它了,转头跑回来往空座上一填,抻着脖子等开锅。她那对小巧可人的鼻孔也没落空,嗅着蒸汽里的香味一张一翕,全没点矜持带在脸上,当真饿得心发慌。
      边上人忍不住揶揄:“闺女多咱没上顿了?眼要绿了嘿!”
      虽说方言不得全会,大概其能听懂个意思,辛星掬一把辛酸泪大倒苦水:“眼绿算啥?我眼前是白的,是黑的,我要死您知道么?从昨夜到现在就喝了一碗面片儿汤,还没几筷子面片儿,尽是汤。这会儿给我半扇猪肉我都能给骨头啃碎了,我嗷嗷吃,掉一口肉渣子我下半辈子吃素我!”
      听她说得夸张逗趣,四下里登时哄笑一片。
      这会儿工夫馄饨也煮氽了,老板半点没转圜,说两碗果然分两碗盛给她,调两碗猪油汤,撒两把小葱,递两柄勺,什么都是两份。
      辛星也不端着,左右开弓两口一个,把街边的摊档馄饨吃出了飨宴的绝味,光看她吃都能叫人看得垂涎欲滴。便信了小妮子确实是饿,饿得不轻!
      “哈哈哈,老马再下一碗菜肉的,我送这姑娘了!”坐隔壁桌一位大爷慷慨解囊,手指头点点辛星,眼里落满慈爱,“老马的馄饨别的地方吃不着,你有口服,吃吃饱再走!”
      辛星塞了一嘴吃食,仰头憨憨地笑,口齿不清地与人道谢。引得大家伙儿又笑了一场。
      奇怪,老板倒总板着副面孔,说不上气恼,就是不热络,对人无所谓,对生意无所谓,啥都无所谓。客人来来去去,也不见他招呼一二,全是人自行下碟,自行找地方坐,吃完了再自行结账。甚至没人捏着大额来找零,全都是预备下的铜板,多了就说补上前番欠的,少了便让赊着下回还来。老板则是轻轻地答应一声都不肯,不闻不问不拦下,大约就是听见了,默认了。
      “唔,老样子!”
      一副缺觉少眠的干瘪嗓音死样活气地飘进辛星耳朵里,俄而,桌旁又坐下一人,略略打量一眼,果然脸也是死样活气,眼也是活气死样。辛星是一晚上没睡好,但看这年轻书生却好像活着就没睡好过,叫人感觉一碗馄饨绝对不够唤醒他垂危的灵魂。
      可他是活着的。活得随时能死去的样子!
      小妮子自来熟的脾性上来了,好心问一声:“兄台打了一晚上麻将啊?”
      背后一食客差点儿把嘴里的馄饨汤噗出来,假装烫了嘴,转过身来拿胳膊肘捅捅辛星,捂着嘴悄声说:“外乡人好好吃你的馄饨,招惹他干嘛呀?”
      辛星为人活泼直爽,亦伶俐得很,听话听音,暗忖书生若非地头蛇便是神经病,话得少搭,可也不能落跑得忒明显。何况自己初来乍到,地形不熟悉人情世故更不熟悉,需得观察摸索,不应过早暴露自己小捕快的身份,于是赶紧低头专心吃馄饨。也才意识到,自己这桌竟只剩了她和书生,其他人不知何时已经吃完走人,或者搬去别桌了。
      气氛瞬时变得微妙。
      谢天谢地,老板解围,端来了书生点的“老样子”。辛星偷眼一瞧,嘴没管住,冲老板喊:“嗳,你怎么少给人两个?”
      老板足下一顿,眼角跳了跳,眸色中划过一丝诧异,不由得打量起辛星。
      那书生也仿佛醒了半条命,耷拉着的眼皮往上抬一抬,拖腔拖调说:“熟——”
      辛星把这个字在脑子里转了一圈,才想明白他的意思是指自己同老板关系铁,爱吃亏当便宜别人管不着。
      辛星忍不住又动动嘴:“哇,吃亏吃得这样跋扈,人品贵重!”
      这下不止食客们抬桌子顺板凳纷纷撤开去,就连老板都双手抱臂一步一步退到了炉子边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不明所以的辛星。
      就见书生眼皮往回耷拉下去,扫了兴一般,牙疼似的哼唧:“数算很精,可惜人话没学好,毛退干净照样原形毕露。”
      噗嗤——
      老板先笑了出来。
      周围人跟着闷声笑。
      可怜辛星脑子没有嘴快,等别人笑过半场了,她才琢磨过来书生骂自己是猴子呢!退了毛的猴子,咿呀学语装成人。气得她拍案而起:“你怎么骂人呐?”
      书生舀了一口汤,嫌烫,便端着勺等它自个儿放凉,仿佛吹两下能断了他这□□命的气,吃点儿东西都吃得病恹恹,说话头也不抬:“骂了你而已。”
      “骂我不是骂……嘿,你又骂我!”
      “对喽!”
      “没见过你这么欠的。”
      “恭喜你见到我了!”
      “遇见你我倒霉,倒胃口!”
      “老马,你的馄饨坏了!赔钱!”
      老板鼻头冷哼一声,压根儿不接茬儿。
      却听边上有人咋呼起来:“诶哟,馄饨坏啦?那我不吃了,哎哎,退掉退掉!”
      辛星转头看过去,见一身着短衫窄裤的小工样男子端着碗紧走几步到得炉边,在案头放下碗时还故意墩了下,晃洒了汤汁。辛星只扫一眼,当即发现碗里头仅余下九只馄饨。
      不等辛星开口打抱不平,老板冷淡回那人:“不退。”
      小工叫起来:“你做生意凭良心哦!坏的东西怎么还强卖?”
      辛星抢白:“你吃剩了叫人怎么退啊?再说馄饨哪有坏?这么多人全吃着呢!”
      那人一指书生:“他说的呀!”
      书生睨他一眼,继续要死不活:“猴子说的。”
      辛星大喊:“我没说!”顿了顿,气得跳脚,“我不是猴子!”
      都知道这俩斗嘴掐架没半句正经话,谁也没当真,偏就小工捡着那一句跟老板胡搅蛮缠。奇怪也不见旁的人劝一劝说句公道话,显是比起书生,更不愿招惹小工。
      当捕快心明眼亮,辛星自认本事尚未学得炉火纯青,苗头还是会看的。吃碗馄饨吃出小城三个人物来,她顿感昨一晚上没白失眠,今天一早没白挨饿,老天爷的安排委实是妙哉!
      小心思还没绕全,猛听得一声喧哗,循声望去,赫见老板身畔不知何时已多了书生,正拽住他肩头往后扯。二人身前一锅滚烫的馄饨汤水全倒翻在地,炉火差点浇熄了,炉沿儿上溅着残羹滋滋冒白雾。竟是一言不合动了手,小工忒狠辣,一脚踹翻了锅,险些泼了老板一身。虽得书生及时援手,但胳膊上仍被波及,隔着衣袖也是烫,手背更是红了一片。
      书生二话不说,拉过老板的手直往边上洗碗的冷水桶里浸下去,顺将他半边衣袖一把撕烂,免叫热布裹着再烫坏了。抬头对着辛星一扬手,招她过来。小妮子愣了下,不自觉打了个寒噤。并非为眼前骤起的冲突所吓,而是料不到前一刻还嫌活着太累的一个人,身法居然如此利落,快得辛星都未曾捕捉到他行动的迹象,直好似时间被凭空裁掉了一小段。
      “那个,你——”
      辛星的话没来得及问完,书生已耷拉着眼直挺挺从她身旁掠过。忙回身视线追赶,看见他路过桌旁顺手抄起自己的馄饨,扑到小工跟前狠狠将碗扣在他脸上。
      “啊啊啊——”
      猪油封热,这碗汤还烫着呢!
      一会儿工夫烫伤了俩,客贩口角直接转为当街斗殴,眼看着民纠要变刑案啊!辛星义无反顾冲上去,却先护住了小工,喝止书生:“不可伤人!”
      书生依旧双睑半垂,可不再叫人觉得懒洋洋虚弱无力,反而带着莫大的压迫感,像雷电裹在云团里,随时能闪出一声霹雳。
      他话音亦是清晰冷冽的,自唇齿间往外迸冰碴子,说:“他伤人!”
      辛星快速回头瞥一眼小工伤情,好言相劝:“确是这人无理在先,但以暴制暴恣意私斗于事无补,只会让事态恶化。他不对,咱们可以告官去,切勿一念之差铸成大错。”
      因觉她话虽冠冕倒也切中,其他食客们纷纷附和着过来拉架,有几个当下将捂着脸的小工扣住了。瞧他嘴里丝丝抽凉气并着声声哀嚎,脸上确实油腻腻红辣辣,显是烫得不轻,骂他活该之余,亦有人好心抽了汗巾与他小心地抹一抹脸。
      “一念之差?”书生嘴歪了歪,扯出一抹古怪的讥笑,“我是一念之差,那他是什么?也一念之差?”
      辛星想了想,用力点头:“对啊!一念为善一念为恶,就是冲动呗!做事不过脑子,害人害己。”
      书生顺着嘴角上扬的方向慢慢地歪起头,眼底升起一抹癫狂的厉,犹是毛骨悚然地笑着。
      “小时候有一次,最要好的同伴约我出去玩儿,我没去。”
      所有人都愣了,不知他突如其来的讲述是何用意。
      辛星自然十分莫名,不安地问他:“你,什么意思?”
      “没意思。我没去,同伴后来被马蜂蛰死了。”
      四周瞬时陷入一片寂静。
      “你说一念嘛!我也是一念呐!若依着往常,我定管一叫就走。不过那天说好的爹要来查我的功课,我突然觉得不能总贪玩儿,也该让老爷子高兴一次。当然,若我当真顽儿去了,同伴与我皆是要死的。也不过,跟我在一起的话,或许他就不会去小树林打马蜂窝,谁知道呢?一念。那一天对我来说就是一念,不是一念为善一念为恶,而是一念碧落一念黄泉。”
      说到此处他刻意停一停,饶有兴致地端详辛星的表情,随后才道:“圣人都教我们三思而后行,那为什么他不能三思?我又为什么要为他的所谓一念之差浪费我的宽容?”
      辛星竟不由自主撤了半步,眼神中含着难以掩饰的畏缩,逞强分辩:“即、即便如此,你也不能动手。你凭什么替天行道……”
      越说声越小,连头都微微低下去了,目光回避。
      想不到书生回她:“谁说我要替天行道?”
      “啊?”
      “他动手,我便动手。我就是不让他碰老马。”
      “可、可是、这……”辛星结巴了半天,好容易憋出一句,“热汤泼脸是会毁容的,你过分了!”
      “他烫残了马千里的手就不过分了?”
      “所以我说了嘛,是非曲直自有公堂论断,庶民不可凭意气私了私斗,这是目无法纪!”
      “我喜欢啊!”
      “……”
      “你知道马千里一天包多少馄饨,有几多进账?”
      辛星不可能知道。
      “他手残了,卖不成馄饨,后果有多严重你知道么?”
      辛星小心翼翼道:“因伤致残可判钱……银……补、偿……”
      书生摇摇头,眉眼间满是不屑:“我,一年了,每天在这里吃一碗馄饨,没断过。这一早上吃不到这一碗,我难受,痛不欲生。我痛不欲生,绝不干活。我不干活,太爷也就痛不欲生了。太爷痛不欲生,这一县的治理就得乱,得民不聊生!明白了吗?”
      辛星听得懂他话里的每个字,但不明白这些字连起来的意思:“什么太爷、治理、民不聊生的?你这是强词夺理!”
      书生忽扬了扬下颚,似跟谁打招呼,扶腰迈步踱过来,错身时在辛星耳畔凉凉递一句:“这叫因果!”
      转过身,面前站一高壮大汉,身着捕吏服,单手扭住小工,居高临下把书生望着,显得很是无奈:“陈老说了,今天黄历没好儿。”
      书生恢复了死气沉沉的做派,垮肩佝背,嘟嘟囔囔说:“我要吃馄饨!”
      辛星嘴大张着,直不楞登看着大汉的捕服。
      大汉跟书生苦笑:“我没接着的人。”
      书生一字长腔地接:“撞我刀口上了!”
      辛星嘴彻底合不上了。
      这一天当真诸事不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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