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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   在等候消息的三日里,群臣时刻焦灼不安,最冷静淡定的倒是帝后二人,一切如常,杨峤连着两晚都去庆云宫中稍作,宫人们私下里觉得这或许倒成了帝后关系和缓的转机。

      到了第三日傍晚,文武百官聚集在文衡殿内,愁云惨淡,对上商能传来有利消息并不抱什么希望。朱凝一声不响地坐在杨峤身边,看不出任何异样。杨峤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开口,门外有人疾趋入殿,气喘吁吁道:“陛下,鄂王被生擒了!”

      满室沸腾,朱凝怔愣着眼睛,仿佛那短短一句话听不懂似的,杨峤震惊之下又问:“你说什么?”

      来人道:“禀陛下,长公主先前是诈死,用计生擒了鄂王。”杨峤认得此人,是杨希的心腹之一,不再怀疑,面露笑容,连声道:“好,好!”

      底下不知是谁率先躬身道:“恭喜陛下,陛下洪福齐天,大成国祚绵长!”其余大臣反应过来,齐声恭贺。

      但这些喧闹都已经与朱凝无关了,她自动过滤掉它们,脑海里其他杂念也一并被清除,唯有杨希还活着这件事实一遍遍重演,大悲之后又大喜,她眼眶湿润,趁没人注意,侧首轻轻拭去即将要涌出的泪水。

      重新布防之前被鄂王控制的城邑耗费了些时日,杨希廿日之后才率军归来。当日杨峤领着文武百官去欢迎王师,朱凝本来不作他想,杨峤却主动提起要她同去。这段时间丈夫对她的态度亲厚许多,朱凝心生感激,随他乘辇出城。

      浩荡大军出现在众人视线内,然而最前列的并不是杨希。朱凝翘首以盼,但看了半天都没有找到杨希的人,心中疑惑:难道她没有同随大军一道回来?

      待看到军队靠后部有一辆被一簇亲兵护卫的马车,朱凝才恍然,杨希受了伤,骑不了马才选择了乘坐马车,这厢又开始担心她伤势究竟严不严重,一时柔肠百转。

      亲兵掀开车帘,年迈的医官扶着里面的人下车。杨峤快步走去,朱凝立刻跟上。

      杨希双眼被白色锦缎覆盖,只闻得脚步声,却不知究竟是谁,等听到杨峤叫了声乳名才反应过来,俯身要拜,却被对方一把搀住。杨峤惊异地问:“这是怎么了?”杨希扶着他小臂淡淡道:“小恙,不碍事。”杨峤不信她的话,严厉望向医官。医官略微犹疑,觑了杨希一眼,还是据实回答了:“回陛下,殿下连日杀敌,血色刺目,受了重伤后又没有好生修养,以致双目失明……”杨峤与朱凝皆是一惊,好在医官忙接道:“暂时的,暂时的,只要好生调养,过一段时日自然会康复。”两人便又舒了口气。

      杨峤动容道:“阿玄,此次危机全靠你与五弟化解,实在是辛苦了。”

      “祖宗基业,不可动摇,这是臣妹分内之事。”才说两句话,杨希便忍不出咳嗽起来。灰色的衣袍穿在她身上飘飘荡荡的,一阵风吹来似乎都能将人击倒。朱凝想她数月不见便消损至此,心里直泛酸水。

      杨希又问:“五哥可还安好。”

      杨峤道:“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你不必担心。本来今日想为你接风洗尘,既然伤未痊愈,先回府好好歇息,改日再为你庆贺。”说罢遣人将她送回公主府。

      杨希精神困乏,不能久撑,便也没再多说什么,谢过兄长后又钻入了车厢中。朱凝本来想跟着她回公主府再看看具体伤势,可是一想她与杨峤两人一块出宫,让杨峤一个人回去恐怕不妥,只好暂且按捺下心中不舍,同杨峤一块回宫。

      杨峤回宫后立刻指派了几位医术最精神的太医去为杨希诊疗,朱凝心思细腻,知道杨希性格素俭,长年也不在府中,身边服侍的人少,便挑了十多名年轻伶俐的宫女,还担心府中缺少能主事的人,又选了四位出身名门,持重能干的女官,请求杨峤准许她们去公主府上侍候一段时间,杨峤自然全部答应。

      过了几日,朱凝出宫去探望杨希,才到公主府,一位姓余的女官带着家丁出门迎接。

      “长公主正在做什么?”

      “轧奚琴。”

      “近来闲暇时都用这消遣吗?”

      “或是下棋,或是叫我们念书给她听。”

      朱凝听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细致地问了问杨希的身体状况,得知正在她伤势好转后心下稍安。两人说话间已穿过曲折长廊,隐隐约约有琴声传来,朱凝驻足听了片刻,蹙眉问:“她奏的都是这些凄凉曲调吗?”余女官无奈道:“我们也曾劝过殿下,伤未痊愈,不宜演奏这些悲凉之曲……”

      朱凝轻轻摇头:“她哪里是轻易听人劝的。你先去忙别的,不必管我。”

      余女官躬身退下,朱凝向杨希走去,在离她不远处站住,静默地聆听琴声。她演奏的曲子清壮凄怆,恍若漫天黄沙掩埋了皑皑白骨,又似千里之外的风霜苍茫,铁马冰河,倥偬而逝,有砭肌损骨的悲凉,令人闻之哀恸,几欲落泪。

      待琴声渐歇,朱凝还没有摆脱这种情绪,兀自神伤,杨希沙哑的声音唤醒了她:“谁在那里?”

      朱凝回过神,轻声应道:“是我。”

      杨希倒也没有多么惊讶,淡淡道:“我并无大碍,也好得差不多了。”

      朱凝嗔怪道;“你总是这样,只要没死,都是‘并无大碍’……箭簇差点射中心脏,也是儿戏?”她本想提起那夜的噩梦,终究没有提。

      杨希别过脸,不以为然道:“太医们小题大做了。”然而话刚说完,禁不住咳嗽起来,朱凝赶紧蹲下来给她顺气。

      等气息平稳了,杨希缓缓问:“我听说是你劝皇兄最后再等三日?”

      朱凝轻轻“嗯”了一声,杨希轻笑:“你好大的魄力。”她顿了顿,真心诚意补充道,“谢谢。”

      “我是信你,陛下也是信你。”不知这句话触动了什么,杨希不再说话,直到一名亲兵过来,给两人行过礼,附耳对杨希说了些什么,杨希面露哀戚复杂之色,叹了口气:“一定要找人好生赡养老人家。”

      等亲兵退下,朱凝柔声询问:“怎么了?”

      杨希沉默片刻,似乎在斟酌怎么说:“我有一名裨将,名叫蒋钺。”

      朱凝点点头:“我听你提过,很是忠心骁勇的将士。”

      杨希面无表情道:“他死了。”

      朱凝心中一痛,但寻常安慰对杨希没用,她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杨希接着说:“他被人抬进营帐的时候,浑身是血,一只胳膊已经没了,喉咙上插了支箭,只能发些‘咿咿呀呀’的声音,说不了话,看见我才勉强睁大了眼睛。我安慰他一定会派人照顾他母亲和未婚妻,他才舍得阖眼——之前他还跟我说过此仗结束,他就要回去成亲。”朱凝知道故事还没完,只静静地听着,杨希深吸一口气,用微微颤抖的嗓音接着说,“他母亲得知他殉职的消息,当场昏死过去,醒来后日夜啼哭;他未婚妻姓秦,秦家人知道消息后强迫她改嫁,她不肯,被骗回家锁在房间里不让出门,第二天丫鬟进屋后发现她自缢身亡了。”

      朱凝的心脏被一只手紧紧摄住,疼得说不出话来,杨希虽然好端端地坐在原处,看似波澜不惊,朱凝却能看出她平静外表下的悲愤,伸手想握住她的手,被不着痕迹地避开,只听她轻叹道:“你听了此事,必定难过,但也仅此而已。”她微微转头,明明双目失明,朱凝仍仿佛觉得两道犀利目光透过锦缎落在自己身上,“你未曾亲临厮杀之地,不能理解生死之事。

      “我等身为军人,马革裹尸乃是天职,我们不惧死,唯惧不能死得其所。鄂王每次进雍,动静那么大,他难道毫无察觉?他但凡对政事上点心,事态根本不会发展到这一步,也不必白白牺牲这么多人!”杨希咬牙切齿,紧攥拳头,重重砸在身下地板上,“我不想恨他……可我、可我……”朱凝自然知道她话中的“他”是谁,抓住她手臂低声道:“切莫妄言。”

      这话宛如一盆凉水浇在杨希正激烈的火气上,她慢慢松开拳头,背过身子凉凉道:“你先回去吧,我有点累了,不送了。”

      朱凝了解她的脾气,心情不好的时候谁都不搭理,自己多留无益,只是再说了些调养身体的话,又跟她说派来的女官都是宫中老人,持重妥帖,教她平常多听她们的劝告,说罢起身离开。走到庭院中,碰巧遇上了前来看望杨希的百里泓,他一见到朱凝就俯身下拜,感激道:“多谢皇后殿下在朝堂上仗义直言,否则我百里氏不保矣。”

      朱凝扶起他,温言道:“百里将军与众将士舍身卫国,把个人生死与荣辱置之度外才真教人佩服,我不过秉实说了几句话而已,万万比不上诸位的贡献,况且天子圣明,即便没有我,陛下终究也会相信百里氏的忠心。”她指向来处,微微笑道,“阿玄就在外廊,不过心情有些不好,你不妨多宽慰宽慰她。”

      百里泓叹道:“她裨将蒋钺牺牲了,回来的一路上都郁郁寡欢,我尽力而为吧。”

      朱凝沉默半晌后问了一句:“你们交战时,究竟是怎样的场面?”

      百里泓一愣,幽幽地看着她,摇头苦笑道:“您还是不知道得好。”

      朱凝初听这话时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在回宫的路上,她把这句话翻出来反复咀嚼,又想到杨希说自己“不能理解生死之事”,心里便生出惊涛骇浪:杨希百里泓等都是受过刀光剑影、杀戮鲜血洗礼的战士,与她还有一些养尊处优、从未碰过兵刃的公卿大夫截然不同,对他们而言,蒋钺的悲剧只是这一时的关注点,感伤几句,或是流一两滴眼泪就过去了,可是对于亲眼见证过这些残酷悲壮场景的前者而言,这将是一生也难以磨灭的噩梦,何况蒋钺不过是牺牲的将士之一,还有成千上万的将士与他有相似的遭遇。

      康王杨峻自打回雍后,因为事务耽搁,去探望杨希总未成行,直到杨峻在宫中设宴,两人时隔数年才再次见面。

      杨希生母良贵妃走得早,她被交由杨峻生母纪贤妃抚养,两人一起长大,感情比其他兄弟姐妹更为亲厚,虽然各自镇守异地,时有书信往来,数年未见也没有生疏,像是不过才分离两三天而已。

      杨峻一见幼妹,心疼地问:“眼睛怎么回事?”

      “暂时失明,已经可以朦朦胧胧见光了,再过一段时日就可以全好了。”她习惯性地去揽哥哥的臂膀,却觉察到他有刻意挣脱之嫌,心下纳闷,趁其不注意,双手扣住了他肩膀,仔细一摸,发觉对方左袖空荡荡的,失声道:“哥,你的左手……”

      杨峻本想再拖延一段时间,眼见瞒不住了,只得如实道:“断了一条手臂,不过好歹换了一条命回来。”

      杨希眼眶泛酸,咬紧牙关,防止自己忍不住哭出来,杨峻用右手轻轻抚摸她的背,柔声道:“别哭,我不是好端端地站在这吗?再者幸好断的是左臂,写字练剑都不碍事……”

      杨峻精通骑射,有百步穿杨的绝技,丢了一只臂膀,以后箭是射不成了,杨希心中难过,又不想当着他面提这事,一时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杨峻和煦地安慰她,扶她坐下。

      歌姬轻敲檀板,乐师款按银筝,殿上清音飞扬,冰蚕吐出丝明净,紫筠调得声相应,好一副龙笛锦瑟贺升平的盛世光景,前些日子弥漫在朝堂上惶恐紧张的情绪好似只是一场噩梦,再也不被人提起。

      舞女们裙裾翩跹,穿戴的饰品窸窸窣窣地摩擦,脂粉的香气伴随阵阵熏人暖风吹拂到每个角落。杨希素来不喜欢这类奢靡香气,闻久了胸口不适,她这阵子又不能饮酒,只得憋屈地饮茶,发现准备的茶正好是自己十分喜爱的口味,便问身边服侍的宫女:“这茶是谁准备的?”宫女道:“皇后殿下特意吩咐婢子们为殿下准备的。”杨希听罢下意识想去望朱凝,可是连方向都辨不清,只好垂头又默默饮了口茶。

      不多时,菜肴一道道端上来,那宫女喂了杨希一小勺口感类似豆腐的食物,但比豆腐鲜嫩软滑百倍,用舌头轻轻一抿便化入喉咙,食管像露珠划过叶片那样清凉舒爽。

      杨希又叫她喂了一口,奇道:“这是道什么菜?我之前还从未尝过。”

      宫女道:“此菜名唤‘百禽髓’,陛下和淑妃都十分钟意这道菜。”

      “百禽髓……”杨希轻轻摇头,“我倒从未听说过,是用什么做的?”

      “画眉的脑髓。”

      “画眉的脑髓?”杨希胃中升起异样之感,惊异道,“一只画眉的脑髓不过区区,这一碟,需要多少只画眉?”

      “大约三百只。”她说得轻描淡写,杨希胃中翻腾倒海,要不是顾及仪态,恨不得将手伸进喉咙里把此前咽下去的抠出来,忍着恶心和怒气道:“把这菜撤下去。”

      宫女不知她情绪为何突然转变,慌不迭地答应,将菜撤下,又按她吩咐端来痰盂。杨希漱了好几次口才将不适感强压下去。

      杨希不敢再轻易尝任何一道菜,生怕再吃到类似穷奢极欲的菜肴,每尝一口前必须向宫女确认再三。

      酒过三巡,杨峤问起此次抵御叛军和外敌的事,杨希粗略讲述了一下自己中箭后如何将计就计让人散布自己身亡的消息,教百里泓诈降,如何假扮普通士卒混在队伍里出其不意擒下鄂王的经历,她已略过不少惊险情节,但听起来仍惊心动魄,席间时不时有人惊得倒吸一口凉气。杨峻讲得也简略,断了只臂膀的经过也不过轻描淡写带过。他们都不习惯于把刀头舔血的生活细致地在他人面前展开,说了也不过是平白给他人提供谈资而已。

      二人谈完后,杨峤的目光在大殿上扫了一周,笑道:“除了诸位将士,此次还需感谢一人。”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被遗漏的人是谁。

      杨峤端起酒杯对朱凝说:“来,梓童,我敬你一杯。”

      突然被点名的朱凝愣了一愣,笑笑道:“陛下言重了。”

      杨峤对她难得如此亲厚,笑道:“若非你劝我再等三日,我真的举朝迁都了,消息一流传,中途关隘守军恐怕则会自乱阵脚,如今雍都平和,不能少算了你的功劳。”

      朱凝温婉笑道:“那妾却之不恭了。”语毕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杨峤也满饮杯中酒,放下酒杯道:“德懋懋官,功懋懋赏,我两位手足此次搴旗斩将,勘破敌计之绩朝野俱瞻,嘉声已著,改康王为海晏王,加邑两万户,赐玉璧一双,黄金千两,改敬武长公主为安昌王,其余封赏同海晏王,再赐前后鼓吹九部之乐、班剑四十人。”此言一出,四座皆惊,连杨希也觉得受宠若惊:先帝允许她以女子之身领兵已是极大恩宠,杨峤此番晋她为王,当真史无前例,殊宠备至。兄妹两人一齐起身谢恩。杨峤又封赏了其余将士,举杯道:“今夜良辰美景,不可辜负,诸位不醉不归。”

      众人同时举杯应和:“陛下万岁,海晏王千岁,安昌王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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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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