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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Part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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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01
1980年冬。
雪在下。
厚雪将小镇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似海绵般将世间喧嚣吸收殆尽。空茫的街上人烟寂寥,衬得铅灰色的苍穹越发辽远孤寂。
飘飞的白色雪幕里,跑动着的漆黑人影时隐时现。
那个中年男人大口地喘着粗气,玩命般地在雪地里跌跌撞撞地疯跑。由于积雪太厚,他每踩一步都要费好大劲从雪里抬脚,怎么也跑不快起来。他几乎是带着哭腔从嘴里挤出沙哑的咒骂,还不停地回望后方,紊乱的呼吸和耳边风雪的喧嚣让他分不清到底是谁的脚步声在作响。
快接近那块高大的路标牌时,他在回头之余一个重心不稳,扑倒在了雪地里。在模糊的视线里,只看见对面的人影踏雪而来,吓得他几乎是发疯般地挣扎爬起,浑身哆嗦着想要继续逃命。
当被风雪钝化了的枪声响起,他还没迈出几步便惨叫着再次倒在了雪里,鲜艳的红在白雪中流动,显得刺目无比。他被击中了小腿,这会无论怎么挣扎也只能倒在雪里呻吟。
对方的黑色靴子踩在雪里发出的声响一点点朝自己逼近,他用哆嗦的双手猛地向前抱住那人的小腿,“求你……求求你……”
安格拉许停下了脚步,一言不发。
“求你……我回去就还钱……求你……”见对方没有动静,中年男人抬起头乞求对方。那是一张年轻的面庞,漆黑的发和漆黑的眼,深邃的五官看上去却像个日耳曼人。
“我还有个女儿——”他顾不得疼,冻得发紫的手死死攥着安格拉许的裤腿,“她眼睛不好……她……她不能没有我的……”
对方一动不动,好似一座石雕,良久才蹲下身,用冰冷的枪口抬起他的下巴。
一对上安格拉许的眼,他有一瞬间的心脏骤停。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眼,毫无情绪,毫无波澜,就像死人的眼睛一般镶嵌在他苍白的脸上。
“求求你……我保证明天——啊不,我今晚,今晚……就可以还钱……”他跪在雪里,双手不停来回搓着苦苦求饶,“我女儿还在等我——”
安格拉许把目光从那双密布着细小针孔的手臂上移开,男人深陷的乌黑眼眶和僵死的面色无不暴露出他吸毒过量的事实。于是他垂下眼,落满了雪花的眼睫遮住他的神色,“他们不要你还钱了。”
“我——我把那玩意分你一半——”他几乎是惊叫着吼出自己最后的救命稻草,安格拉许的眼睫颤了颤,却丝毫没有移开□□意思。
“啊不——我都给你——求求你——我都给你——”男人见他仍然不为所动,连忙把哆嗦的手伸进口袋,刚把东西掏出来的瞬间,子弹正中他的脑门,他睁大着惊恐的眼倒了下去,涌出的血悄无声息地渗在雪地里。
安格拉许把手枪放回大衣口袋里,他的目光落在男人垂死的手上——那是块方体的宝石,透明的方体被周遭白雪衬得更加纯粹无瑕,星星点点的鲜红血光凝固在里头,拿起来的时候却看见里头的血点流动起来,汇成瑰丽的血流。
回过神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盯着那宝石看了好长一段时间,那方块似乎带着一种令人着魔的美。他把方块放进口袋,也没有多看男人一眼,快步顺着原路走起来。雪势这时大了起来,他想抽根烟,但是这样的天气里是点不着火的。可以的话他还很想躺在刚刚那个男人旁边睡上一觉,因为他已经三天没合眼了。
穿过广袤的雪地和五个路标牌,就是居民区了。
还没走到最后一个路牌,他远远便看见一个醒目的红色邮筒,孤零零地矗立在雪地中央。邮筒旁边隐约可见一个瘦小的身影。
他越走越近,才看清是个穿着单薄的小女孩,约摸六、七岁的模样,头上戴着红色的针织帽。
听到脚步声她迟疑地转过身,半晌犹豫地开口:“您好?”声音细哑而温和。
安格拉许注意到女孩长着一张亚裔的面孔,深棕色的大眼睛里没有什么焦距。他没有应答,低下头继续赶着自己的路。
“您好?”她又出声确认了一遍,然而只有脚步声给了她回答。
“您好——”待他从她身边经过,忽然被抓住手的安格拉许条件反射性地掏出枪抵上女孩的额头。
“您可以帮我把信投进邮筒口吗?对不起,我看不太清——”她凭着那只布满老茧的手掌,接着叫了句“叔叔”。
他没有放下枪,女孩手心里传来的温热让他冻得发僵的手指好像活了过来。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女孩毫无焦距的眼,里头清澈地倒映着他的模样。细雪飘落在她纤长的睫毛上,被她眨眼的动作抖落下来,最后落在被她抓着的他的手心里。他原本沉重的呼吸突然变得轻缓起来。
他用另一只手在口袋里摸着方才那块宝石,许久才抬起头,目光越过女孩落在那个红色的邮筒上。
鲜艳的颜色让他想起那个中年男人胸腔里涌出的血。
Part02
1983年春。
晨光熹微,透过窗帘的缝隙泄了进来,一路蔓延至安格拉许的脸庞上。他抬起手,遮住打在他眼皮上的日光,漆黑的眼眸被他藏在苍白的手臂下。背着阳光的手掌纹路清晰可见,交织着那些粗糙的老茧,就像生命的脉络般错综复杂,永无尽头。
他从沙发上坐起身,转动着干涩的眼望着四周老旧的墙,简单狭小的房间里什么也没有,显得有些孤寂。怀表上显示的时间是下午一点多,他站起身走进了浴室。
那用了有许多年头的镜面上模糊地映出他的面容,利落的脸庞线条勾勒出他好似雕塑般的深邃五官,过于苍白的肤色显现出些许的病态,但反倒让他看起来年轻不少。漆黑瞳孔下划着两道浅浅的泪沟,透出淡淡的疲惫。
安格拉许总会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出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想到那是自己的脸就觉得奇怪。
抹了肥皂在手掌里搓出厚厚的泡沫,他拿起剃须刀开始清理胡茬。
出门的时候他又看到了放在门口的牛奶,用透明的玻璃瓶装着,瓶身还淌着液化了的水珠,看起来还没放多久。他抬眼看着对面紧闭的门,自从对面的意大利老头搬来之后,他每天都能在自己门口看到新鲜的牛奶。
但他从来没有拿过。
抬手戴上黑色的圆顶帽,他下了楼梯。
像往常一样他到了报刊亭,买了一份当天的报纸。
守报亭的青年一见他便慌慌张张地移开了目光。
安格拉许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抽烟,报纸上的头条赫然印着失踪的国宝——“维多利亚的心脏”的最新消息。自这国宝失窃以来,报纸上隔三差五都是关于它的新闻。但他瞧也没瞧,慢条斯理地撕开两张黏在一起的报纸,里面慢慢露出一个中年男人的脸。
是个德国音乐家,54岁。
他盯着那个人的照片看了一会,然后用烟头摁在上面,直到纸面上烧出了好几个洞为止。
对街的黑色轿车里,两个青年一动不动地目视着他的一系列动作,直到安格拉许起身为止,他俩都没有移开视线。
“他看起来简直像个清教徒。”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西蒙放下望远镜,湖蓝色的瞳孔里溢满了不怀好意的笑意,“你确定是这人杀了那个吸毒佬?”
驾驶座上的青年把车启动起来,一边透过后视镜注视后方的行人,“不会有错。”
“吸毒佬那瞎子女儿你们查出什么没?”西蒙点起烟,升腾起的烟圈让他眯起了眼。
“他早就把他女儿丢在医院跑了,派人去那里查了几次,穷得什么都没有。只有安格拉许最后和他接触过。”
西蒙夹着烟的手指顿了顿,他挑起眉,“老爹那边怎么样?”
“已经安顿下来了。”青年瞥了他一眼,“你也差不多该开始行动了。”
西蒙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意味不明。他伸手打开窗通风,三月的微风裹挟着植物的清香涌进来,将他的脸庞藏在铂金色的碎发下,让人看不清神色。
“真想看看维多利亚的心脏啊。”
末了,他说。
凌晨一点。
偌大的房里,置于转台上的黑胶唱片在唱针之下旋转,舒伯特小夜曲流动在温柔的夜色之中。层层叠叠的天鹅绒窗帘被挽成了弧线,从半开的窗外洒进来的月色清冷又凄凉。
安格拉许无声无息地走在黑暗里,皮靴接触大理石质的地板时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像只动作优雅的黑猫。
巨大的床匍匐在室中央,那个男人两手交叠躺在床上睡得正沉,猩红色的丝绒被单只遮住了他的半个身子。装了消音器的枪发出沉闷的声响,睡梦中的男人霎时睁开了眼,但来不及叫喊,身体抽搐了几下,便毫无挣扎地死去了。
安格拉许把置于床头柜上的酒瓶打开,洒在男人余温尚存的身体上,烈酒的醇香在冷空气中弥漫开来。倒完了酒后他点燃了床头的白色蜡烛,把它扔在了床上。
明黄火苗在夜色中窜开,迅速地在他身后蔓延成烈火。火光照亮了大半个屋子,映照着安格拉许无悲无喜的脸庞。他不动声色地走到角落的衣橱边,用还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打开了衣橱——里头蜷缩着一个拼命发抖的女佣,她用手死命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声来,惊恐的眼泪爬满了她的脸。
安格拉许垂下眉眼,声音低哑而绵长——
“会折纸鹤吗?”
她不可置信地盯着他。
“帮我折一只,红色的。”
音乐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