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夜访大道卧佛寺（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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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早已做好了心里建设，但还是存有一丝侥幸心理。
只是当这个曾经世外桃源一般祥和的小村庄，以这般颓坯、荒芜的模样出现在眼前，心口还是遏制不住地汩汩流血。
沈清词以为小孩会哭，就连沈旻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他没哭——
即使指甲深深嵌入血肉，他没有哭；即使下唇被牙齿咬出深深的血痕，他没有哭；即使内心的哀恸压得他快喘不过气来，他还是没有哭。
沈清词皱眉，却终究没有说话。就这么陪着小孩站着，从卯时站到酉时，从日出站到日落。
终究，小孩还是因为身躯孱弱坚持不住倒了下来。
沈清词将小孩的身子抱在怀里，眉宇微动，却仍旧没有说话。
*
小孩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隔天了。
醒来后，他发现旁边是一个简陋的土堆石坟，只前面一个没有任何字痕的简陋墓碑，但这却教小孩沉默了。
他没说话，只是跪在坟前，深深扣了三个响头，很用力，直至眉心都沁出了血珠。
扣完头后，小孩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仰头看着不远处一直默默注视着自己的沈清词，道：
“老沈，我们走吧！”
沈清词皱眉，对这个“老沈”的称呼不置可否。随后脚尖一点便瞬间掠身到小孩面前，问道：“去哪？”
小孩思考了片刻，道：“你不是说你是云游四海的散人么？那我们就一起去云游四海吧！”
沈清词皱眉，道：“很苦。”
小孩道：“我不怕。”
沈清词又道：“会有危险。”
小孩道：“我不怕。”
沈清词还道：“以后都没机会回来了。”
小孩道：“我……不怕。”
沈清词垂眸，静静盯着小孩，小孩倔强地回望着他，没有半分闪躲。
沈清词眸光一闪，突然无言转身。走了好半天才发现小孩怔愣着站在原地没动，眉头微挑，冲他喊道：“还不跟上来。”
小孩原以为沈清词不要自己，现下大喜过望，连忙奔向沈清词，喊道：“来了——”
沈清词皱眉看着才跑了两步就喘息不止的小孩，伸手牵住他的小手，不发一言地向前走着。
他长得人高马大，步子大、步调也快，短手短脚的小孩使出自己最快、最大的步子，却还只是磕磕绊绊的勉强跟上。
听着旁边小孩虽然极力憋着，却还是急促紊乱的呼吸声，沈清词不说话，只是下意识地放满了步调，让小孩可以跟上。
没一会，小孩适应了这种节奏，走得愈发轻松了起来。他抬头，咧嘴望着沈清词棱角分明的下颔，小手微微使了几分气力回握住他干燥却温暖异常的大手。
而沈清词这厢听到小孩平和的呼吸，眉头的褶皱不由舒展了开来，继续用着这种在他看来类似蚂蚁捻步一般的速度向前“挪”着。
清晨，万籁俱寂，灰蓝色的穹窿从苍顶开始逐渐暗淡，最终化为那一抹与地平线相接壤的袅袅青烟；河畔升起一片轻柔的雾霭，给跌宕起伏的山峦涂抹上一层柔媚的乳白色，把一切都渲染得朦胧而虚幻。而在这一片虚幻之中，这一高一矮、一大一小的身影也逐渐模糊了起来。
*
沈清词确实信守承诺，带着小孩四处云游，阅览天下，只是期间多次被人追杀，虽然每次都化险为夷。小孩也问过沈清词为什么他们要追杀他，而他告诉他说——
因为人心的恶念！
小孩似懂非懂，但是随着年岁增长也慢慢的，好似揣测到了其中的几分意味。他们就这样一边四海云游，一边躲着无处不在的杀手，直至那一次——
那一次，十二个杀手一齐围杀沈清词。若是他一人尚且可以顺利逃离，只是身旁偏偏还有个身体孱弱的小孩。
双拳不敌四手，尤其是这伙人又偏生狡诈之至，表面上下了杀招围堵沈清词，实际上的目标却是小孩。等到沈清词反应过来的时候，十二个杀手已经撤退得无影无踪，只余下一个茫然无措的小孩。
“阿旻——”沈清词飞身过来，急切地给他探脉，问道：“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只是那最后一个字眼，伴随着他猛然睁大的瞳孔生生卡在了喉咙里。他不敢置信地再次把脉，但是指下的脉象真真切切地告诉他，这不是他的臆想，这不是他的猜测！
他颤抖着握住小孩瘦削的双肩，用破碎得不成样的声音问道：“阿旻，你有没有、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小孩歪歪脑袋，疑惑地眨眼看着沈清词，道：“没有啊。老沈，我没有哪里不舒服，你放心……”
沈清词却是嗫嚅着双唇不说话。
他透过小孩清澈的瞳孔，看到自己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而他盛满惊恐的眼眸中，则清晰地倒映着小孩耳、鼻、口、眼七窍流血的模样，甚至是他的皮肤，竟然诡谲地不停变换着赤、橙、黄、绿、蓝、靛、紫七色。
“汩汩”鲜血自鼻腔溢出，流进嘴巴里。铁锈一般的血腥教小孩难受的紧，用手随意一抹，摊开手，却是满眼刺目的红。
小孩茫然地抬头望着沈清词，只觉脖颈以下的肌肤全部烧灼起来一般。他只几个断断续续的“我”便脑袋一麻，翻眼晕了过去。
*
小孩在“嗖嗖”的破风声中再次醒来。
他睁着迷蒙的双眼望着沈清词又轻减几分的下颔，虚弱地问道：“老沈，我们、我们这是到哪里了啊？”
听此沈清词虽脚下踏风而行的动作不停，但却是微微垂首挤了一个安心笑容给小孩，道：“到京畿了。很快就可以到了！你先不要睡！”顿了顿又道：“等一会到了东市那儿，有很多的美食珍馐、古玩物什，你想要什么我们便去买什么，可好？”
小孩看着沈清词冒着青茬的下巴、黛黑的眼袋与枯瘦蜡黄的脸颊，眯了眯眼睛，虚弱地笑着答道：“好……”
沈清词又道：“还有西市那的昶良古玩市场。那儿的古董小玩意儿你定会喜欢。”
小孩道：“嗯，有弹丸吗？”
沈清词道：“有。不仅有弹丸，还有木剑、孔明锁、九连环……”
沈清词不再似之前的沉默寡言。他一直滔滔不绝地和小孩说着些天南地北的事儿，扯着些有的没的事儿来吸引小孩，转移他的注意力，最大限度地延迟他的清醒时间。
虽然往往只得到小孩只言片语的回答，但已是足矣。至少他还是清醒着的，不是吗？至少他可以争取更多的时间赶回去，哪怕是一分一秒……
“时间不多了。”
一想到这，沈清词搂着小孩的手紧了又紧。
小孩儿第一次还可以勉强撑着保持两个时辰的清醒时间，但随着发病次数，他清醒的时间也愈发缩短。
看着小孩蓝色的细胳膊，沈清词没有多少懊悔的时间，日夜兼程一个月下来，他只有一个念头——
快！快点！！再快点！！！
所以，当远远看到那熟悉的佛寺之时，沈清词一瞬间竟有种想要落泪的感觉。
他冲着小孩，用已经开裂坼血的嘴唇扯出一抹真真切切的笑容。他说：“到了，我们到了！”
“是啊，到了，终于到了。他也终于可以歇息会儿了……”
想到这，小孩也咧开一个苍白虚弱的笑容。
沈清词顾不得耽搁，他将小孩的帷帽拉下几分，又将他裸露在外的蓝色胳膊包裹好。然后沉下呼吸，扣了三下门上的青铜门环。
“咚咚咚——”
“福德大师在否？福德大师在否？福德大师在否？”
幕晓时分，佛寺中的诸位僧侣都在做晚课，但门环扣响，不消片刻便有一小和尚将门开了条门缝，探着半张脸，问道：“施主此时前来，所为何事？”
沈清词道：“稚子病重，前来向福德大师讨药，还请劳烦小师傅前去通报。”
小和尚道：“施主稍等，我这就是通报福德方丈。对了，不知施主是……”
沈清词道：“……沈清词。”
小和尚惊呼：“沈清词？”
他连忙将门打开，伸出脑袋仔细打量着沈清词。谁知开门动静太大，竟将小孩吓得瑟缩了一下，一只蓝色的胳膊便垂了下来。
小和尚见此，惊恐地睁大了眼睛，道：“这、这是……”
沈清词有条不紊地替小孩将胳膊塞回去，眉眼诚恳地对着小和尚道：“还请劳烦小师傅，前去向福德大师通报一声！”
小和尚恍然回神，忙道：“我、我这就去向师祖通报。”说完头也不回地直往里屋跑去，边跑还边高声呼喊：“不好了，不好了，方丈大师，不好了……”
小和尚一惊一乍，还毛手毛脚地连门都忘了关。沈清词对此见怪不怪，小孩却是来了兴趣，圆溜溜的大眼睛止不住地往里瞟。
沈清词摇头，只解释道：“这是明远，比你虚长三年。”
短短的几句话，却教小孩漫无边际地揣度起来。只是没等小孩多想，那个叫明远的小和尚便又火急火燎地跑了回来。
他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看着沈清词的目光有些为难。
沈清词眼眸一黯，道：“福德大师不愿？”
虽是疑问句，却用的是肯定语气。
明远小和尚皱眉，为难道：“师祖说、说……说这毒他也是无能为力……师叔还是请回吧。”
沈清词眉眼一黯，垂眸看了看有些失望的小孩，轻声唤道：“明远。”
明远立马条件反射地抬头、收腹、挺腰，高声道：“是！梦遗师叔有何指教？”
沈清词轻轻地将小孩放在门里的墙角靠着，道：“清词早已被逐出师门，这声‘师叔’不敢当。只是你自幼也受过我照拂，当做是我求你也好，还人情也罢。现下你可以帮我照顾一下阿旻么？”
小孩拽着沈清词的衣袖，慌张道：“老沈……”
沈清词冲他温和地笑笑，道：“阿旻乖，老沈不走。”
小孩这才松了神色，只是依旧不肯放开手中的衣袖。
安置好小孩，沈清词转过头看向明远。
明远也是个理事儿的，忙不迭地跑过来照顾小孩，道：“师叔你放心吧，明远定会好好照顾阿旻弟弟的。”
沈清词扯出一抹感激的笑容，在明远还怔愣的时候，衣袍一掀，便双膝跪在大道卧佛寺前，沉声道：“沈清词前来求见福德大师。性命攸关，还请福德大师相与一见。”
没人回答，沈清词只是一遍又一遍的重复。
而小孩则看着沈清词，就像沈清词看他一般，不说话，就是静静地看着，好似要将他牢牢映到脑海中一般。
渐渐的，一滴温热的眼泪自小孩的眼角沁出，伴随着他缓缓闭敛的眼眸滑入蓝色的脖颈，消失不见。
然后，明远就看到沈清词神色大变，狰狞着一张近乎扭曲的脸冲过来。
而那声悲恸欲绝的“阿旻——”直直传进佛寺里面，扰乱了正在做晚课的僧侣们。
只有为首的那位一身红色袈裟的白须和尚，始终转着手中的舍利佛珠串，未曾受到半分扰乱。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夜访大道卧佛寺（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