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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 测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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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宅。
只能是鬼宅。
满月当空,小河站在一处水榭。水榭外,是广静湖泊,湖泊外,是接连不断的楼阁暗影。
这是个无灯又无声的鬼宅。
为什么是鬼宅?
这要说到一盏茶前。
一盏茶前,小河独自一人,在山风呼啸的祈灵小院里,写今夜的测绘记录。
“开元三十三年,十二月初二,子时。”
“上姚国,丰县,祈灵山……”
“山”字堪堪差一笔写就,沙纸上的篝火微光,骤然变作皎皎月光,再一抬头,她就到这儿了。
这没有道理。
想她初来这世界,借了四岁“小河”的身,养她的游方僧庞彷,曾带她在祈灵小院住过一年,也没说碰见什么怪事。
小河摸摸没毛的头。
十三年去,人是宅非。
凄凉。
只感觉凄凉。
“五十三。”
一方枝叶小院里,小河弯腰,喘几口气。
已经是她走过的第五十三个院落了。
这宅子未免太大了。从闺阁小楼,到肃穆高台,花样迭起,层出不穷。
唯独没有出口。
也不见人。
小河再走出院门。院门外,是一番极开阔的景致。一个巨大的广场,约莫得有足球场大小。广场地面,玉白石板铺就。一眼望去,场内空旷,仅有月光。
广场四边筑白墙。小河遥遥见对侧墙上,有拱门通外,便踏入了广场。
天地黑白分明。广场仿若宇宙中,被无限拉展的平面。小河踽踽独行,倏忽间,竟感觉被天地凝望。
渺小、害怕、无助。
小河停下脚步。
“来个人……诶算了,现在来个人都不知道是不是人。那我说,你吱个声?不行你吹个风也可以啊!”
这院里最可怕的,不是无边无际的院落。
而是——
太静了。
死静。
没有风,草不动,水面如平镜,没一毫波纹,更别提鸟语,虫鸣,就连天上的月,也定在一处,不挪动半寸,不经一片流云。
她甚至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小河手指月亮。
“动一动!”
月亮不理她。
小河甩袖,大步离去。
“杀千刀的投资人!”
她早说过这次测绘有问题。
什么调查测绘地附近的闹鬼传闻,什么月初三日夜夜值守测绘点?
哪个正常的测绘会这样?
“早知道这么危险!你倒是多加钱啊?!”
小河怒气汹汹,拽着影子往前走。
走着走着……影子动了。
她被月光拉得长长的影子,忽然开始缩短。
小河一望,见左向远远白墙角上,那囫囵满月,竟开始升空?
真动了?!
只是月渐升,事情就不对了。
月亮走得太快了。
不过片刻,它就从左向天空角落,旋升到中庭。
不光如此,宅院各处,也升起了微弱的鸣响。草叶开始抖动,风开始轻拂,细微的虫喧,在角落里升扬。
月亮走过中庭,到了右向天角,在下一刻隐没。
庭院陷入黑暗,可黑暗却不宁静。
虫鸣越发尖锐,嫩竹劈风的抖动,也劲比刀削,池水被搅得翻覆,她甚至能听见湖泊的浪打。
不对。
不对!
逃!
小河登时向前狂奔。只是在黑暗里,她方跑出没几步,眼前,突然强光喷涌!
又是月亮。
正前方天际,它再次登场。
但是——
太大了。
重现的月亮,体幅之巨,竟宽如广场之壁。强辉甚至灼痛了小河的眼睛。
这次,月亮好生拖沓,就那么扒拉在前方天际,慢吞吞上挪。
小河只能捂住眼,凭感觉往前。
但这院子不依不饶。
庭中万千声响,一同喧扬。草木、虫鱼、惊涛、风袭,种种生灵喧哗,如起伏巨浪,在鬼宅环绕、翻涌、拍打。
小河的耳膜要裂开了。
她只能出声顽抗。
“啊——!”
音方起,瞬间,万象止息。
炫目的光没了,震耳的音消弭。
“啊——?”
小河骤停,声音打了个疑问的回旋。
怎么回事?
睁开眼。左墙角,小月亮还挂着。鬼宅很安静。
???
什么意思???
发梦???
不待小河整歇明白,身后就有一道干哑男声响起——
“是你。”
小河惊转回头。
天!
她接连退数步。
是一个半身透明的男人?!
男人看身形,约及三十,容貌枯槁,眼目和脸颊,都深深陷入月影。可最奇怪的,是他的四肢端角,竟好似都化作了水雾,模糊能看出形状,却又像要化散在月色里。
一身黑+雾影+鬼宅里的人
小河拍板。
=鬼。
说真的,鬼宅里撞鬼,她多少还是有心理准备。不奢求善了,只求不妨坐下来,探讨下放我一马。
“那个……”
小河话音未落,男人突然奔袭。三两动作起落,脚步无声,衣袍有声,瞬息之间,逼及近前。
小河下意识抬手。
哗!
肉破血涌!
男人站停脚步,小河垂下手臂。
承剑锋的左臂,最初只是麻木,可下一瞬,她就明明白白感觉到,血液顺手臂,滚淌而下。
滴滴答答,一点点聚集白石地。
男人抬步又来,小河拔腿就跑!
鬼要杀人了!
绝不给商量打的那种!
几步外就是拱门,小河一边狂奔去,一边把手伸入挎包,奋力摸索。
将将要过拱门。
刷!
剑劈风而来。
小河右腿遭一道猛力,顷刻失衡,砸倒在地面。挎包里摸出的一小枚圆球,她没能握住,就此溜上了白石路,咕噜噜滚远。
小河脑海眩晕,抬头一看,见自己已跌出广场,场外是条横亘的白石路,路对面,有一扇木门。
木门?!
有希望!
小河迅速跃起,拖着已无力的右腿,向前一扑,猛拍门上。
该死!
锁住了!
小河回身又想跑。可那男人于无息间,已到她身后。近得不得了。
小河亟亟又向右奔逃。可惜人不及剑快。
一道寒芒横劈。小河腰腹受力,带得整个身躯向后一摔,猛砸门上。
木门晃了晃。
紧闭。
如初。
噗——。
什么声音?
小河低头,看见自己腹部血流喷涌。
她有点疑惑,怀疑在做梦。
伸手去碰。手很稳定,指尖触及暖流。她的血,原来这么鲜红又温热。
“……可是不疼的啊……”
小河心空腿软,滑坐门前。这才发现,她已不能控制左臂与右腿。
那刚刚逃跑时,是怎么做到的?
哈。
好好笑。
好笑到想哭。
身前,淌来片衣摆。
布料不错,小河想。
“你怎么没死?”
鬼的声音清凛,像鬼。
但小河——
“哈……?”
她的嗓音已破碎,是气息将散的征兆。
但她的想法是完整的。
我怎么没死?
你砍的你问我?
“罢了,便再死一次。”鬼抬起手,化雾的剑靠近,“放心,我仍留你全尸。”
雾绕的剑锋,对准小河心口。
她的神思已然微弱,但她还活着。
所以她说:“等等。”
剑锋停了。
鬼还蹲着身,稍侧头。
这是“怎么?”的意思。
小河一吸气,哪哪儿都疼。
可她连疼都贪恋。
“……你……一,定……要杀……我?”
鬼又抬起剑锋。
“知!知道了!”
鬼停下了。
小河:“那……让我,自己……死吧。”
鬼犹豫得很明显。
“……不过……片刻……了……”
鬼想想,点点头,站起身,退后。
他方起身时,小河呼吸就顺畅许多,还耳聪目明,也有了力气。她想自己现在,一定红光满面。
原来这便是“回光返照”。
“那个。”
她连说话都顺畅了。
鬼凑近,“?”
“不是,你让一让。”小河说,“你挡到我看月亮了。”
“……”
鬼走到对侧,拱门下,抱雾剑坐下。小河背靠门扉,仰头,望皓白的月。
方才几个时辰,一直匆匆忙忙,慌慌张张。
这会儿得闲了,才发现这夜,竟然这么天朗气清。
月夜多静,多美。
可她临死才意识到。
但她终归是意识到了。
小河整整神思,深吸一气,张口,念——
“马坡牛肉面。”
“东孙小火锅。”
“八块腹肌男。”
“软萌眼镜娘。”
鬼像被鬼扰了,不禁转向她。
“夏天夜晚的风。”
“冬天踩上雪地。”
“早晨猫来探我的呼吸。”
鬼终于忍不住了,“你干嘛?”
“我在细数我生命中美好的时刻。”小河瞥他一眼,“怎么?你要帮我完成我最喜欢的舞蹈?”
“……”
小河知道自己时间到了。
她忽然安静,不想再去惊扰这场生命。她还能看,还能想,还有月光照亮她,还有疼痛可以感知。
原来生命赋予的一切,她都这么贪恋。不论美丑好恶,不论喜乐悲愁,她都不舍得放弃。
“我没活够。”
她最后说。
而后意识消散,一切化归虚无。她或许感受到身体向后仰去,但她最清晰的记忆是……
糟!
忘了问那个鬼!
他能变成鬼,那她是不是也可以?!
好啊!
变变变!
只要还能感受这场存在,她就不想放弃。因为她真的真的真的,很想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