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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小寒夺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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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珥在迷糊中听见有人说话,睁开双眼一瞧,寝殿内只她一人,这谈话声却是不远,不像是从两层屏风外的议事堂传来。
她起身穿上衣裳,胡乱盘上发髻,轻手轻脚地走到黄铜屏风边上,竖着耳朵偷听。孟公的声音是从大帐中段的小隔间响起的,仅一层之隔。
大帐中段的隔间内,方桌上铜壶冒着袅袅白烟,席间正坐着黑衣玄冠的宗延与白髯黑眉的孟公。
孟公喝了口茶,继续说道:“鬼伏此次守城大将并非册命簿上的治军司马,似乎是一位新上任的将领。这攻城战打了半月,围城业已四日,不仅鬼伏从未露脸,就连官册上的司马、司寇、司徒也是一个未见,送过去的战书亦是毫无回信。臣下觉得这泾岭城中着实诡异,称王封城,屠杀朝廷监官,但如今看来,却好似丝毫作战部署也无。”
宗延微微颔首:“太史大人所言非虚,但这鬼伏藏着什么勾当,本宫现下却也无甚好奇。倒是司空大人那边,可有算出泾岭城内地粮储还能支撑多久?”
孟公回道:“已是算出。这入了寒冬徐越都是靠着与北方诸国交换粮食,泾岭此刻已是三面被围,南面又有夷水封城,从账目来看,城内的储备撑不过半月。”
宗延手指把玩着茶樽,问道:“左使的法子可是实施了?”
孟公嘴角带笑,似乎满意得很:“此时传令兵正在大量复刻各封邑邑宰的表衷上书,再过几日便会用弓箭陆续投掷入城。要说这左使的计谋果真是治心又治气,这粮草从下层开断,徐越奴隶乃大礼最多,下层必定先起动乱。随之投掷上书再威慑施压于士大夫,不出十日,我军不费一兵一卒,泾岭城内就将自上而下地骚乱恐慌起来。这左年小小年纪便如此得殷公赏识,果真是有王佐之才。”
庄珥听得心惊,宗延的口气却仍是淡淡的:“左使确实妙计,杀其人不如夺其志。此次南伐鬼伏是表,将大礼最南之境的势头压制下来才是里。南方,有宁国一大国便也够了……本宫兵行千里,冰凌丘地屯兵,日费万金,只鬼伏一族的性命可是不值当。”
孟公捋着胡须频频点头:“不错,徐越与南部各部落关系匪浅,日益紧密,若不削弱必有后患。况且,殿下近来处处制约着周国齐国,又将新发掘的盐矿分封给了白狼国和晋国,周公的不满可是抑制不住了,此番将与之抢占盐铁商道的徐越压下去,也能安抚安抚北方诸国。”
宗延眉梢些微挑了挑,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周公此人,即便得不到好处,也乐于见着对手遭殃,无伤大体,随他去罢。现在叛军已知己方势劣,围城一月,本宫便要教徐越各封邑自下而上的屈服,自相鱼肉,不攻就破。”
庄珥越听手心越湿,暗恨自己天真。太子亲征兴师动众,哪里会只为了伐鬼伏?南边自淮吴到随国近年来势头都盛,徐越乃其中最大一国,宗延这是顺着鬼伏作乱的由头要平衡南北呐!可不知战后等着徐越的是什么……总之不论怎样,与之一衣带水的淮吴,或多或少都会受到牵连。她蓦地想起周公此前所言,国起国灭,在大礼五百年的版图上,又有何稀奇?鬼兄的生死,她无封之地的自在,她自己的意愿,真正是最不要紧的。
这时孟公捋了捋胡须点点头:“鬼伏杀了监官,已是在作困兽斗。南边众部落收到了风声,如今也是本分地待着过冬。近来靠近泾岭的商道都已是无人来往,不过根据监探新报,那血缸祭祀的所谓圣人,最后出现的地界便是泾岭北郊不远的商道,或许那圣人此刻就在泾岭。”
宗延沉吟了片刻才说:“赵必的商道上捕获了二百余名无舌暗客,这组织的老巢就在徐越,待得城破,便能一举拿下。本宫到时到要看看,断了爪牙,这圣人还能复生不能。”
庄珥心下疑惑,这圣人也在徐越,无舌暗客的“领头”鬼兄也在徐越,又是如此便捷如此凑巧么?
孟公笑了一声:“秋祭之后,托殿下和领主的鸿福,民间讹言已止。这圣人的信徒需得依托暗客组织的窝点召集,不间断的祭祀和教义来作思想控制。待无舌暗客悉数剿灭,这些人没了组织,不多时便会做鸟兽散,翻不出大浪,”他说着忽然感概,“明年春祭,众诸侯大士朝觐,犬夷归附,徐越平定,殿下治国初年便有如此成就,来年大礼必是盛况空前啊。”
宗延停顿了一下,突然神色缓和下来淡淡地开了口:“本宫该感谢太史大人与向太宰替本宫找来了萤火领主,否则这流传了六十四国的讹言哪里能消除地如此之快?”
庄珥听见他们说到自己,暗忖即便现在走不了,也要给这位自诩讲礼制的太子一些压力,叫他的权臣知晓一方领主被囚在了此处。向婴和孟公即便只看在她师父的份上,此后也定会助她。
她绕过屏风迈步而出,佯装讶异地开了口:“小女见过太史大人。”
宗延背脊一凛,却是没有旁的动作。
孟公在此处见了她,还是从太子寝殿走出来的,眼珠子都快掉出,“噌”地站起身来作揖:“领主……”叫完又不知该说什么话,僵硬地站了片刻,余光瞄了宗延半眼。
庄珥浅笑着道:“小女被奉诏的禁军带来此处,不曾想冰天雪地里尽管被关着出不了帐门,也能遇见太史大人,小女果真是好运气呐。”她咬着“被”字说得轻柔。
孟公抬起头来,神色中有丝窘迫:“老夫也未曾想能见着领主……”他想了半天憋出一句,“老夫听闻是领主找到那白色洼地的盐矿,领主真正大礼之福,这矿盐得来可是比海盐容易多了。”
庄珥斜了一眼端坐于席中的宗延,笑道:“这天下所有事物都是殿下的,那盐矿又哪里能算作小女找到的?小女可不敢被称作大礼之福,小女这是触怒了殿下,才连自己封地也回不去了呢。”
孟公听得一愣,瞥见宗延正慢悠悠地喝着茶,只得为难地说:“领主是护佑天家的仙人,怎可能触怒殿下,这当中必定是有误会了。”
庄珥轻哼了一声,正待再说,宗延却站了起来,两步行至她跟前,轻轻捉住她不盈一握的细腰低声问道:“怎么不套上皮裘出来?想冷着自己么?”
庄珥哪想到宗延会突然如此举动,一时眼角有些发烫,转头过去看孟公,见他也是不知眼神该往何处放的尴尬神色,顿时有些无力。
宗延一只手就揽住了她,压制住了她所有细微挣扎,随后转头对孟公说:“待得泾岭城破,城内惶惶一月的城民和国野中不安的众人,可是需要萤火领主的感召力,将这翻了天的南地安抚下来,”他说着低头看庄珥,伸手将她胡乱盘起散落在颈边的发丝撩到了背后,“本宫请得领主来此,便是有此用意。”
孟公看着宗延这自然亲密的姿态,隐隐担忧地瞄了庄珥一眼,低头说道:“殿下贤明,此次南伐本就是师出有名,若有领主的威名加持,想必战后南民会迅速安定。”
宗延手上使力,脸色却仍是淡淡地:“不错。况且,春祭亦是不远了,领主自然是要同我回长邑,主持春祭的。”
庄珥如今听到长邑脑中就是在车厢里那没有天光的寒冷七日,听着他理所当然的口气,心道宗延这人,纵使与她寸寸相贴,也终究离自己比她想得还要远。或许世间万物在他心中都不过是需要统理治之,就如同平衡南北势力的手段,如同分割许国的法子,如同天谴论的诏书……他的一切权术都是为着要大礼全局受益,旁的都属可承受损伤。固此他总是恩威并济,奖惩有度,对待她似乎也是如此。
庄珥敛下眼帘,心想九州之广,尾大难掉,自己其实是理解他的。他不想成为宗启,他也不是宗启,他此后定会成为一位果决图治的天子。可是落到她头上,她又如何能接受自己同淮吴的自由是宗延的可承受损害呢。她总归是属于天地的,不属于他,这个道理,这世间怕是没有多少人能懂。她忽然想起左年夜幕下的眉眼,暗暗嘘了口气,或许他会懂的罢。
此时孟公正低垂着眉眼回道:“春祭当然,是要有领主主持……”
宗延颔首道:“如此,今日要与太史大人商议之事已毕,太史大人辛苦,可先下去休息。”
孟公托着双手低头作礼:“下臣告退。”
庄珥看着他退下去的身影,还在愣神,却被宗延双手捉住腰肢一把抱了起来。她吓了一跳伸手揽住他后颈,一垂眼便堪堪撞进他眼里,这还是她被押解来后第一次看他,总觉得他眉眼的轮廓似乎又深邃了些许。
宗延抬眼看她,音色淡淡:“领主肯看我了?”
庄珥并未说话,就愣愣地盯着他。宗延抱着她走回寝殿在矮榻上坐下了,将庄珥放到腿上,将她头上胡乱盘着着的发髻松了下来。
庄珥的头发又多又密瞬时铺了两人一身,宗延总觉着她放下头发小脸就白的怯生生的,可没有平日里那从容聪明的模样。他看得心痒,凑过去亲了她一下,抵着她唇瓣说:“你昨夜死死缠着我,醒来却是仍不肯理我么?”
庄珥咬了咬下唇,明知不能惹他,可是看着他这温柔的神色却做着软禁她的事,到底是忍不住开了口:“殿下将小女封嘴封眼的押解过来,不就是要小女勿看勿言么?小女不过是殿下现时喜欢的物件,殿下喜欢,就带在身边好了,何须理会小女说不说话?”
宗延一时又宁愿她不理自己,眉眼危险的往后撤离了些许:“物件……”他暗哼了一声,“庄珥,你惯来会说,你道我会给你机会说动我的禁军么?你将我骗入你师父的奇门阵,你又可知这是何罪?”
你那禁军暴虐无情的模样是我能说动的么,庄珥心下有气,冷声道:“殿下非要强迫自己的一方领主入宫,殿下又告知小女,此举符合大礼的哪条律例?”
宗延闭上眼压了压怒火,随即睁开眼缓缓地说:“强迫?我哪时强迫过你?你看看你现下的手放在何处?”
庄珥看着自己缠着他后颈的手,敛着双目,疾言厉色地亦忘记了称呼:“我愿同你亲密,却不愿去宫中,这有何冲突,又有何难懂?我还是你的封地领主!我在白色洼地便已告知于你……”
宗延知她又要说让自己生气的话,凑上去堵住了她的嘴不要她再说。庄珥正说得着急,一时呼吸被夺,便伸手使劲推他。宗延知她不喜粗暴,也不敢用强,捏着她的腰将她拖到不能再近,嘴唇放开了她即刻便压低声音威胁着说:“你敢说你不要我?你每每缠着我的姿态,你敢说不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