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分子碰上政治家》号五

34、徐越泾岭

　　庄珥一行人长途跋涉，待绕着卫国边陲抵达了徐越国都，已是大半月过去。

　　这泾岭的气候即便在正午也是阴沉得很。庄珥起身推开客栈的窗户，就被一股寒湿冷气叮地缩了缩脖子，急忙裹紧了身上的白皮裘。

　　泾岭城中还是顶热闹，楼下来来往往尽是忙碌喜庆的百姓，为着备办食货迎接大礼最紧要的冬至之节。庄珥朝远处的街角看了半晌，喃喃地说：“这亦北可是去了大半日了，怎的还未回来？”

　　鬼木正在桌边温着一壶酒，微微皱着眉头脸色难看，自打进了徐越地界他便一直这幅神色，听见庄珥这话，抬眼说道：“此去鬼伏府邸不过两个街区，姑姑的丝绸铺子也离得不远，的确是去了太久，姑姑可要小侄去看看？”

　　庄珥听罢摇了摇头：“不妥，你人高马大太过显眼，若是被鬼伏后院的人认出了来，怕是要生些事端，还是等着罢。”

　　鬼木声色冷硬：“这都十几载过去了，我也不是当年那个可以被他们随意欺辱的小子了，被认出又有何惧？”

　　他这气话庄珥听了无数遍，也不搭理这茬，只轻轻依着窗缘眺望着街角。这内陆的冬日实在是冻人攻心，北方干冷，南边湿寒，离开淮吴已是两月有余，叫庄珥不禁思念上了自家海边那温顺的冬季。

　　正发着愣就见亦北从街角拐了出来，他身高腿长的身影在徐越一众身形矮小的民众之间尤为醒目，快步地朝客栈走了过来。

　　庄珥呼出一口气关上了窗户回到桌边坐下，捧起一樽热酒等着亦北上来。

　　第二杯还未下肚，亦北便推门而入：“家主，鬼府只得后院北门有人应，却说鬼公有恙，近来不便见客。”

　　庄珥眉梢一挑，问道：“可有给他看我的私印？”

　　亦北点了点头：“来了一位姓辛的大夫，自称鬼府的管事，见了私印便将亦北迎入偏院。之后他便说鬼公染的是瘴气，恐有扩散，需得闭养过冬。又问家主是否会前来拜访鬼公，亦北回他家主你还在北方并未南下。他问了一些北方的情形，感概许国须臾便灭了国。亦北也没有同他多说，不多时便告辞了。”

　　“姓辛的？那便是鬼伏的老丈人了。”鬼木冷哼了一声，“这人居然还活着。”

　　庄珥狐疑地半眯着眼睛说道：“南岭多瘴，可也少听到有冬天染瘴气的。鬼伏后院姬妾众多，子孙满堂，竟是一个也没见着么？”

　　亦北回道：“家主，亦北只觉得那后院冷清，除去几个侍妾杂人，没见着多少人走动。”

　　庄珥随即问道：“我的铺子里，可有什么消息？”

　　亦北从袖中取出一卷玉帛递给庄珥：“月前亦南送书信给鬼公时在铺上停留了少许，新近铺上收到元司寇的信件，说是已收到家主的吩咐，即日在查那淮吴是否有信徒侵入一事。另外，铺上的人说鬼公有恙已是将近一月，世子祁不多露面，徐越诸事都是由司寇代管。”

　　听到亦南顺遂地回了淮吴，庄珥也是舒了口气：“可是这鬼兄究竟发生了何事……”她转眼就见鬼木一副坐不住的模样，又道，“瘴气多发在夏日林间，又是易传人之疾，这冬日里，单单鬼公一人得了，我并不信。”

　　鬼木愤愤地道：“他那后院竟是阴恶之人，加之此前的书信，这鬼伏定然是遭了道了。姑姑，那后院小侄是住过的，索性晚间偷摸进去瞧瞧。”

　　庄珥正想点头，房门却突然被敲响。她与鬼木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鬼木起身站到门前，一手握上背后的黑铜戈，一手拉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的，竟然是殷国那位脸部皮肤坑洼的使臣左年。他见着庄珥坐在桌旁，神色平和地作了一揖：“下臣见过领主。”

　　庄珥起身来到他跟前，笑道：“小女抵达泾岭堪堪半日，左使便得以上门拜访，也不知是小女太过招摇了，还是左使的监探当真无所不在，无孔不入呐。”

　　左年的嘴角温和地弯了弯，轻声细语地说：“下臣只是奉太子命驻守在徐越探查鬼府谋反一事，领主仅仅四人便入了这隐藏祸乱的地界，下臣担心领主安危，故此前来。”

　　庄珥笑意深了些许，道：“左使过虑了罢，小女一路南下，这泾岭可说是最安宁喜庆的地方了，哪里能看出隐藏祸乱？”

　　左年黑衣黑冠，在这肃杀湿冷的冬日里看着单薄之极，眼神却是一如春日般和煦，他缓缓开口：“恕下臣冒昧，可否入室与领主交谈？”

　　庄珥让出了进路：“是小女失礼，左使请进。”

　　左年身后的三五随从被鬼木大手一挥关在了房门之外，庄珥入席给左年盛上一樽酒，笑吟吟地奉上：“与左使在归阙宫也是有几面之缘，却还未好好交谈过，小女好生遗憾。左使在徐越也待了快两月，南方可不比北方，山沟坑道纵横交错，又是满地冰凌不易行走，不知左使可还适应得？”

　　左年接过酒樽，微微笑道：“行走南地确实多阻，不过托领主的福，这赵必铜铁商路上的血祭组织已是查处了八处，抓获了百来名暗客和上万信徒。而这无舌暗客领头的人，亦是即将浮出水面。”

　　庄珥心下一惊，不动声色地道：“左使如此效率，实乃立朝之材。不知这领头的人是谁？”

　　许是肤质的原因，左年的神色似笑非笑，但眼神却始终温和柔软，被他看着好似无须防备。他缓缓开口：“如今的线索来看，有望在冬至之前能够一网尽扫。待得证据确凿，下臣自当告诉领主。”

　　他见庄珥沉吟不语，又说：“倒是鬼公……前日太子下诏传他入王城，但却听说鬼公抱恙半月，起不得身。”

　　庄珥浅浅笑着等他说完，盯着他道：“鬼公病了大半月，左使又怎能前日才得知？左使来此跟小女说了一通，却又像是什么也没说一般。小女愚钝，请左使直接告知，前来此处，究竟是何目的。”

　　左年眼角弯了弯，语气安抚似地说：“领主勿急。下臣前来，是想叫领主知晓，太子的降娄禁军，现下正在整个南方秘密地寻找领主踪迹。只是他们未猜到领主来了泾岭，或是还未搜寻过来。”

　　庄珥料想太子会派人去淮吴寻她，却未料到过了大半月居然派了一师禁军在整个南面寻她。她愣了片刻才道：“小女并未收到太子诏书，待小女得了空，自当上书太子。”

　　左年却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温柔地说：“太子密诏所为何事，下臣是知晓的，也知道领主是擅自跑了。但下臣明白，领主是庄衍嗣女，淮吴自由地的当家，哪里可以被禁锢于王城后宫？”

　　这话倒是听得，不过这藏着的心思也不难猜，庄珥咧嘴一笑：“左使作为未来国丈的家臣，却如此懂得我淮吴自由人的念头，真正是难得呐。”

　　左年轻轻把玩着酒樽，浅笑着徐徐颔首：“自然，于公，下臣作为殷公属下，该是站在姜吟那边，不希望在她大婚之后有旁的人在宫里更受宠信；于私……我却是因着懂得领主，亦懂得领主所求，才不愿你被关在宫中。”

　　庄珥是真正好奇：“我的所求？”

　　左年轻轻地瞧着她：“天地自然，万物从气，领主所求便是独立于世，别无所求。但你的无封之地却又是你的牵绊，现下太子又想牵绊于你……我想助你，并非为了姜吟，只是因为这天下，没有太多像你我这般的人罢了。”

　　庄珥愣了半晌，睁大眼睛问他：“你我这般的人？”

　　左年温和地点点头，笑眼里似乎闪过一丝愧怍：“我与领主信奉同样的道理，自然是一样的人。只是下臣出身卑微，纵有再多与领主一般的念想，亦是身不由己，无法恣意从心。但你不同，有荧火领主的名头护身，太子始终不能正大光明的将你抓进宫中。你自该像尊师一般，随性地行于天下。”

　　庄珥缓缓笑了：“你方才说的话，倒有一些像家师。”

　　左年道：“领主谬赞了，只是尊师的奇闻轶事，下臣自小就爱听，这自然之道，亦是从中悟出，尊师与领主都不是该困于俗事之人。念及此……下臣对天家是绝无二心的，但下臣也不愿领主这样的自在人被不甘愿地囚于宫中，我会助你躲开禁军，回你的无封之地。”

　　庄珥忽地想起宗延看着她时的温柔神情，说道：“太子并非无理之人，我是他的荧火领主，待得再过些时日，他便不会再强求。”

　　左年看着她摇了摇头，笑道：“领主多在淮吴自由地，却不知世间大多男子都将女子认作己有，太子便更不用说。降娄一师，接的是死军令，不抓了领主回去，想必是不会罢休。”

　　庄珥心中其实并不相信宗延会如此，只说道：“左使愿意助我，小女很是感激。只是我来此处拜访鬼公，这人没见着，我还不会就走。”

　　左年满脸的坑洼似乎扯动了一下，微微叹了口气：“鬼公府上有人与无舌组织暗通，想必领主是知道的。如今鬼公大半月不见人，连太子召见都没能响应，怕是领主近日也见不到他的。领主若是在此处待太久……下臣也不能保证禁军会找不到你。”

　　庄珥点了点头：“我不会待得太久，亦不想叫左使为难。左使在此处已是布满了监探，若有新的动静，可否也知会小女一声？”

　　左年思索了片刻，起身说道：“自然，下臣定当再来拜会，先行告退。”

　　庄珥站起来送他到门口，忽然开口问道：“左使是哪里人？”

　　左年脚步一顿，微笑着说：“下臣父亲是殷国一小封邑的邑宰，幼时便被送去了洛县给世子庸作了伴读。”

　　庄珥抬首道：“家师总说天地不言，只化物养人，故而出身高低具是不能妨碍我们想要怎样地立于世间。你方才说与我是一般的人，却又身不由己，我……又哪里是生来的荧火领主？左使自然也可以想你所想，天给的年寿很长，最后终归是能活得恣意。”

　　左年似乎愣了一下，眼里的笑容消失了一瞬，才又弯着眉眼温和地说：“领主愿意同我讲此番话，下臣已是知足。”

　　待房门关上了，鬼木皱着眉头粗声粗气地说：“这人怎么神神叨叨的，长得也奇怪。”

　　庄珥却笑着重复左年的话：“天地自然，万物从气……这要叫那天命所归的太子听了去，非生气不可，不过却是深得我心呐，”说着斜眼看鬼木，“长得奇怪又无关紧要，我觉得他很好，说话轻声细语的，你可学着些！”

　　鬼木哼了一声：“那晚间是否要去鬼伏后院瞧一瞧？”

　　“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