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得飞花几度，与子同游》谢小禾

1、壹

　　京城的人都知道，红鸾禧是一个不要明天的地方。
　　夜夜笙歌，张灯结彩，寻欢作乐，连从红鸾禧泼出去的水都浮着香滑的脂粉，最是让英雄折腰。
　　红帘绿影，雕花大床，铜镜照人容光艳美。
　　琉璃对镜而坐，身后是小鬟为她梳头，长发如瀑如缎，被黄昏斜斜的阳光照着，光华明丽。高高梳成彩蝶髻，插两朵珠花，垂八股镏金丝辫，再调了金粉调和脂膏在面上画一朵花儿——“这般好颜色，难怪妈妈要留着作压箱宝了。”懒洋洋拖着金粉摇曳的长裙进来的迤逦斜斜倚她身后笑道。
　　“你是说这盒从波斯新来的胭脂？”琉璃嫣然一笑，轻轻掷给她一只镂金盒子。
　　“哟，原来那老婆子还真是偏心，上好的胭脂水份都给了你。”迤逦打开来，指尖沾了些许往唇上抹去，她原本涂了绛色唇红，这又覆上一层绯红，越发浓艳欲滴。
　　装扮停当的琉璃却低声叹了口气。
　　“谁家姑娘，生得如花似玉干嘛还唉声叹气？”迤逦一手搭她肩，曼声问。
　　琉璃蹙眉：“听说今年江南又闹水患又闹蝗灾……”
　　迤逦明眸一转：“江南，你还惦记着你家鸣哥？”
　　琉璃黯然。
　　迤逦冷哼一声：“以前没灾没害的时候也没见他来寻你，这等负情凉薄的人最是命大，我看可是洪水淹不着蝗虫吃不了，你就甭瞎操心了。”
　　琉璃听她这么说，一时气急道：“鸣哥他只是还没找到我……你又有什么好的，你以前不是也嫁过人么，怎么也没见你夫君寻摸来？”
　　迤逦闻言却是不恼，继续挑了胭脂细细涂抹，只道：“他肯寻摸来，我还不乐意跟他去。”
　　“你就嘴硬！”琉璃白她一眼。
　　“何止嘴硬，心更硬。”迤逦笑得眉眼如丝。
　　琉璃拿她没辙，又叹了口气，自我安慰地说：“听说皇上已经带人祭天祈福，在朝堂上还为百姓一哭，生生吞了只蝗虫，愿以己身代百姓受苦呢。皇上这么仁厚，上天一定会保佑的。”
　　迤逦只是笑，也不说话。
　　琉璃皱皱眉：“可惜皇上仁厚，但那个新迎回来的罄王爷却跟一点不像皇上，他执掌吏部之后，都说他真算得上云朝第一酷吏，有人说这次出现天灾，就是上天恨他残酷才降的罪哩。”
　　“那上天也挺不分青红皂白的，罄王爷可安安生生地呆京城里，干嘛让江南的百姓，尤其是我们小琉璃的鸣哥哥替他受罪呢……”迤逦噗哧笑道。
　　“你……你就知道取笑我！”琉璃恼了，伸手去拧她面颊。
　　迤逦忙拉住她的手，不让她抹花了自己刚涂好的胭脂，笑嘻嘻地说：“好了好了，真该说给那些书呆子听听，谁说商女只会唱□□花，我们的小琉璃可还会论政呢！”
　　“你还说你还说……”琉璃急得跳脚，两人闹成一团。

　　迤逦与琉璃嬉笑打闹，浑不知外面已如临大敌。
　　那个“大敌”不是别人，正是方才琉璃说到的煞星罄王爷云罄。

　　时值深冬，黄昏时候雪就下得极猛，姑娘们迎进来几位客人，几个随从模样的打扮精悍，簇拥着一个披厚重大氅的人，那人低着头，进来就自顾自坐下咳个不停，一声声直咳得哑了嗓子，听得其他客人都露出嫌恶表情。
　　老鸨责怪地剜了一眼迎客的姑娘，暗自嘀咕这怎么放了个痨病鬼进来，正要使个眼色赶人，突然，那人抬起头来，冷冷看她一眼。
　　红鸾禧风姿尤存的老鸨瞬间僵在当场——那人浓眉薄唇，面颊瘦得略略凹陷，一双眼睛黑得像浸了墨冷得像淬了冰，可不就是罄王爷！万没料到这位闹得京城乃至整个天下鸡犬不宁的大贵人竟会光顾她这烟花之地，饶是她一辈子见多识广长袖善舞也当下愣住，直到一个罄王身边的随从粗声道：“杵这干嘛，还不赶快斟杯上好的热茶给我们王爷润润嗓子。”她才袖子一挥，高声叫道：“上茶！上最好的茶！”穿花蝴蝶一般去忙活了。
　　那罄王似乎很是怕冷的样子，进了屋来也不解大氅，半眯着眼睛淡淡打量这名重一时的风月场所。
　　周围有人认出了他，缩头缩脑地想溜，罄王漫不经心地抬抬手，一人当即喝道：“都给我安分点呆着，一个都不许四下乱跑！”
　　老鸨捧了极品的铁观音上来，罄王不接，只示意她放在桌上。
　　“王爷，您大驾光临，是想听曲子还是想看舞？您点个头，我们这的姑娘都候着……”老鸨忙不迭地垂手堆笑。
　　罄王一哂，老鸨自觉失言，忙笑得花枝乱颤地道：“王爷什么绝色没见过啊，我们这些庸脂俗粉哪里入得了王爷的眼……”
　　“你一边去！”站在罄王身边一长身玉立的青年叱道：“我们是来拿人的！”
　　“拿，拿人？”老鸨面上变色。
　　罄王抬眸看看眼前的富丽繁华庸贵俗艳，牵出一丝玩味冷笑：“江南水患蝗灾，黎民深陷水火，皇上食不知其味，眠不能安寝，我倒要看看现今还有多少人在这销金窟里风流快活！”
　　扑通，店堂里一人已吓得软了脚。
　　“你们几个，”罄王淡淡地道：“给我搜。凡朝廷命官，不分几品，统统收押刑部，先罚俸再说。”
　　“是！”几名随从领命而去。
　　罄王换一个姿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点，看住面色已是极难看的老鸨，闲闲地道：“闲着也是闲着，若有歌舞也不妨消磨时间。”
　　老鸨挤出干笑，连连点头：“是，是……”扬声道：“叫迤逦出来……别，还是叫琉璃……”
　　“为何换人？”罄王随口一问。
　　老鸨呐呐地：“迤逦是楼里最好的舞娘，但泼辣刁悍，不如琉璃温顺可人，我这不是怕，怕她侍侯不好王爷——”
　　“看舞，自然要看最好的舞娘，不要换了，就这个，什么？迤逦？”罄王挑挑眉。
　　老鸨只得点头应了，命人去请迤逦献舞。
　　不料去的人一会儿急赤白脸地跑回来，吭哧吭哧地说：“迤逦姑娘说，要看她的舞，那得去她的倾园……”
　　话没说完，老鸨顿足：“这时候她还摆什么架子，王爷您息怒，我这就去把那死妮子拖出来——”
　　罄王抬手止住她话头，饶有兴味地问：“为什么？”
　　“迤逦姑娘说，在堂子里跳看不出好来，那就是欺客。”
　　“好，带路，去倾园。”罄王站起身。

　　倾园是红鸾禧中一处偏僻的所在，说是园，其实只是湖中的亭。
　　九曲回廊，烟色纱帐，佳人妍媚自蕴，临风独倚危栏。
　　云罄掩口低咳了几声，扬起一抹笑容：“果然好风致，你们都退下。”
　　老鸨期期艾艾地走开，狠狠瞪了凭栏的迤逦，恨不得眼睛里飞出绳索，缚出一个低眉顺眼的迤逦哄得罄王开心。
　　迤逦倾身斜倚，笑得散漫不羁，眉目流落风情无限。
　　云罄走过去，在亭中坐下，桌上置酒，触手温热。
　　方才连茶杯都不碰的罄王，却握着酒杯，徐徐饮了一杯。
　　“真让人失望，王爷还是饮了酒，我还以为我在这里，王爷纵滴酒不沾也能醉了呢。”迤逦扬眉笑。
　　“醉流云，我已经一年多没有喝到。”云罄声音枯涩，突然又剧烈咳嗽起来。他咳得很急，瘦削面孔先浮上鲜艳的红，然后是惨淡的白。
　　迤逦静静等他咳完，眼观鼻鼻观心，双手放在身前，并无半点温存动作。
　　云罄咳了半晌，勉强平了气息，又斟出一杯酒仰头饮下，干涩得火烧火燎的喉咙方能出声：“原来真的是你。”
　　“你好像抢了我的话说。”迤逦流目看着他，突然嗤地笑出来：“吏部尚书大人，你不觉得雪夜里兴师动众地带人到烟花地捉拿嫖客，是个很可笑的事情？”
　　“我是为了来证实一件事情。”云罄沙哑平板地说。
　　“哦？”迤逦笑颜如花明知故问。
　　“我来证实，曾与我有夫妻名分的人，是不是真的宁愿倚门卖笑也不肯再继续做我云某人的妻子！”云罄忽地站起身，逼视眼前笑如春风的女子，眼神和声音都透出阴寒彻骨的怒气。
　　迤逦毫不退避，双目朗朗，迎回他震怒目光，清楚说道：“我当初嫁的是江北林家的二公子林倾，不是云某人！”
　　“林倾和云罄本是一人。”云罄怒道。
　　“这只是你的以为。”迤逦摇头：“当初，我嫁进林家，二公子谦谦公子温润如玉，我当时想，哪怕你死了我给你守一辈子寡都是心甘情愿。但你后来摇身一变成了云罄罄王爷，官拜吏部尚书，呵，你以为跟着你很风光么？你以为跟着云朝有史以来第一酷吏很风光么？”
　　“你给我闭嘴！”云罄一掌击在案上，杯盏破碎，阴沉双目凝住迤逦，一字字道：“你现在找的好借口！你是什么时候逃的？你逃走的时候我还没有领皇命任吏部尚书，你——忘记了？”
　　迤逦却轻轻笑了，笑得很轻，声音也很轻：“王爷也看出我是在找借口了？那何不信了，给彼此有个台阶下，我理直气壮，你自有坚守，从此相安无事，岂不是好？”
　　她这轻轻淡淡的几句话说出口，听得云罄面色煞白，手不由掩了一下胸口，旋即放下，往前走了一步，极力克制心中的惊痛莫名震怒之至，吸了口气哑声道：“你就憎恶我到这种地步？那你以前的种种，都是做戏？都是假的？”
　　“王爷，正如同你在其位而谋其职，您别忘了，当初我是为了给你冲喜才被林家老太太要了进门，我是冲喜丫头，自然要尽了本分服侍你，现在又何必问什么真假呢。至于做戏，您更别忘了，要不是我的娘亲是林府戏班子里的旦角，我根本不会有机会被老太太看到，恐怕就与王爷连三个月的缘分都不能有哪。”迤逦声音宛转，字字说得清晰明白。然后，她依然斜斜凭栏，看着云罄面色由白到青，怒极反笑，拂袖而去，尚佻巧懒散地问：“这一支舞，王爷是不要看了？”

　　那一日，大云吏部尚书云罄因冒雪奔波劳瘁，咳血旧疾发作，惊动了宫中御医。
　　而当日夜晚，人人如同惊弓之鸟的红鸾禧，头牌舞娘迤逦却难得地在堂子里为大家献舞，大醉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