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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回 恶有恶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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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僧,咳,贫道乃玄龙观卧云道长,听闻贵府有邪祟生事,特来作法驱邪。”一个身穿破旧道袍,斜背褡裢,头发寸许长的邋遢道士正站在施公府门前口沫横飞地游说着门房。
二十余岁衣着体面的门房上下打量着邋遢道士,忍不住斜了眼睛,一撇嘴,连连推搡这道士,试图把他从门前赶走。哪知这邋遢道士看似弱不禁风,下盘却极稳,门房连推了几把,都没能把他从门前台阶上推下去。
门房只好从腰间摸出几枚铜板,不耐烦地塞进道士褡裢,驱赶道:“快走,快走。我看你这僧不僧道不道的模样倒像是邪祟,切莫胡言乱语,否则一顿板子你可吃不消!”这次他一推之下,道士竟打了个趔趄,转个圈跌到了台阶下,门房赶紧把朱漆大门合上,生怕这邋遢道士再来聒噪。
自称卧云道长的邋遢道士摸了摸鼻子,又挠了挠寸许长的头发,这才施施然从地上站起来,也不拍身上的灰尘,捏了捏褡裢里的铜板,口中唱着道情歌扬长而去——
善非善,愚人自扰。
恶非恶,孽债难消。
怪不怪,妖魔邪祟招。
奇不奇,反赶走贫道。
怨可怨,怨气冲天。
恨可恨,恨比山高。
田舍翁,翅官帽,
不如我自在逍遥……
邋遢老道转过了几个街角,走到一个捧着破碗低着头的乞儿面前,把门房给的那几枚铜板放进破碗里,偏又留着最后一枚铜板,两只手指捏着,去敲乞儿的碗沿。他敲得很轻,那碗却咔嚓一声自中间裂开,把那个低头打着瞌睡的乞儿惊得浑身一震,朝前扑倒,险些两手按在碎碗上。
乞儿抬头,一双凌厉的大眼睛瞪着眼前的邋遢道士,道士笑嘻嘻指了指滚落到地上的铜板,一屁股坐在乞儿旁边的草垫子上,然后十分自然地从乞儿身后的蓝布包裹里摸了一个凉馒头吃。那馒头又干又硬,邋遢道士却吃得很快,简直就像啃骨头的恶犬一样,三两口吃光了冷硬馒头,邋遢道士靠在破墙上打起了呼噜。
那乞儿看着眼前彻底碎成两半的破碗,再看看若无其事抢了自己馒头吃的邋遢道士,简直快要气歪了鼻子,可是据这几日观察,这邋遢道士又奸又滑,好似还有些功夫底子,自己着实不是对手,否则非要剥了他那身邋遢道袍去当,再把他扔进臭水沟!
乞儿恨得牙齿咬得咯吱吱作响,捡起地上的几枚铜板,小心翼翼系在结实的草绳上,拴在腰间,那里已经有近300枚磨得光滑锃亮的铜板,沉甸甸地聚在一起。
看着原本就有好几处豁口裂纹,如今彻底两半儿的破碗,乞儿磨了磨牙,晓得这碗已经没有什么焗补的价值,只好小心地把破碗归拢一下,全都垫在邋遢道士屁股左近,祈祷他翻身时压个屁股开花,然后瞥了眼瘪瘪的蓝布包裹,摸了摸瘪瘪的肚子,有点儿沮丧。这一上午,就得了个冷硬馒头,还让这邋遢道士抢了,幸好还有那几枚铜板聊以慰藉。
可是腰间这些铜板另有他用,是不能花的。乞儿笼着手,弓着腰,眯着眼睛看了看天色,估摸了一下时辰,决定沿着墙根溜达,七拐八拐来到一条不宽的河水边上。乞儿摘了片阔大叶子取了点儿水喝,扒了点草根嚼嚼。苦涩的草汁和坚韧的纤维多少安慰了咕咕作响的肚腹,乞儿这才有气无力地和了水挖泥,左搓搓右搓搓,还真搓出了个碗的模样,放在一块被太阳晒得暖融融的大石头上晾干,自己也倚在旁边睡了过去。
穷人命苦,没有饭吃的时候,只能多睡觉,才能把那阵子让人发慌的饥饿捱过去。乞儿迷迷糊糊地睡着,却总是不太安稳,忽然感觉到有一双手摸了上来。
乞儿一惊,连忙睁开眼睛,却发现是往常混迹城墙根附近的无赖郑癞子。此刻,他正把那双长满了癞子的手伸进乞儿的腰间,已经摸到了那串铜板。乞儿连忙去夺,郑癞子一双小眼睛凶光四射,一把拽过铜钱串,没想到这串铜钱是用草绳拴起来的,固然用了结实的草编成,韧性足够,却扛不住这种力道的生拉硬拽,一下子断了。
金灿灿的铜钱散落了一地,乞儿急得要命,却仍然咬紧了嘴唇没开口。郑癞子蹲在地上一把把捡拾着,连草屑带泥土揣进胸口的衣襟里。乞儿红了眼,试图和郑癞子抢,郑癞子身体早就被酒色粟粟掏空,若不是因着乞儿身材瘦小干瘪,他还真未必是乞儿的对手。正在两人相持不下,互相撕扯之时,郑癞子的眼睛忽然直了,鼻翼翕动,喘着粗气。
乞儿一怔,以为郑癞子犯了瘾头,哪知跟着他的视线一看,发现撕扯之中自己肩膀处的衣服不知何时裂开了一道口子,露出虽称不上雪白却细腻干净的肩头。郑癞子一只手猛地扯去,干脆拽掉了那只袖子。乞儿虽细瘦却纤长的手臂整个露在了外面,郑癞子眼睛冒出了血丝,朝旁边的草地上啐了一口,涎着脸嘟囔着诸如“小哥儿生得不错”之类的污言秽语,一边扑了过来。乞儿咬紧牙关,右手在地上摸了一块石头攥进掌心,闭着眼睛准备当郑癞子搂抱过来时砸他的鼻子。
砰!
乞儿的拳头挥了出去,却抡空了。睁开眼睛一看,发现竟是邋遢道人跟了过来,一脚踹飞了郑癞子。看着乞儿露出的肩臂,邋遢道人嗫嚅了一下嘴唇,却没说出什么话,突然扭过头去,开始脱身上的衣服。道袍宽大,三两下就被邋遢道人扯在了手里,
乞儿又惊又骇,浑身颤抖,几乎握不住掌心粗糙的石头。几日来,这邋遢道人总是在附近转悠,乞儿早已看他贼眉鼠眼,不似个正经道士,再说道士都梳着高髻,插着簪子,哪有像他这样仿佛刚还俗的和尚似的,留着寸许长头发的道士?一身道袍也像是偷来的,肥肥大大,全部合身。不过这道士看似瘦弱却身量很高,倘若说自己尚能和郑癞子撕扯一番的话,碰上这道士则万没有脱身可能。
心念电转间,乞儿绝望地向旁边的大石头扑去,准备撞在上面一死了之,哪知眼前一黑,被一件脏兮兮的道袍蒙了个严严实实。乞儿怔愣了许久,这才悄悄扒下蒙着头的道袍,偷眼看向邋遢道士。只见那道士道袍下竟还有件里衣,虽然破破烂烂,但尚能蔽体,他避嫌似的背转过身去,等着她自行穿好衣服。
乞儿咬了咬牙,默默穿上邋遢道士的道袍,意外的是,这道袍看着虽脏,却并没有想象中的臭气熏天。估摸着乞儿已经穿完衣服,邋遢道士也转过身来,没有看乞儿尴尬的神色,却蹲下身捡起地上的铜板来,乞儿也和他一起捡,捡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怎么那被踢出去的郑癞子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呢?
乞儿心里一惊,连忙看向方才郑癞子飞出去的方向。只见那郑癞子脸朝下趴着,身体一动不动,呈现一种僵硬的状态。看过死人,甚至帮忙背过死人的乞儿太了解这种僵硬姿势意味着什么了,看了一眼兀自认真捡着铜板的邋遢道士,乞儿走到郑癞子近前,先轻轻踢了踢,见他不动,又转过去看向郑癞子头部,想瞧瞧是不是邋遢道士一脚踢在了郑癞子头上,把他活生生踢死当场。哪知转过去一看,竟然倒吸一口凉气,郑癞子哪里是被邋遢道士一脚踢死,他分明是恰好趴在一处小水洼里,活活浸死了,那水洼只有成年男子两掌大小,积水将能没过郑癞子口鼻,可他偏偏没能起来。
城墙根儿也算小有名气的郑癞子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淹死在了小水坑里!
乞儿惊疑不定地看向邋遢道士,却见他已经拾起全部铜板,没事人似的把铜板重新用布条串好,数了数,又到郑癞子身前,摸出了方才被他抢去的那些铜板,串在一起,递到乞儿面前,一双狐狸眼笑眯眯地望着乞儿,仿佛在等待对方的夸奖。
乞儿张口结舌,看了看邋遢道士,又看了看死掉的郑癞子,结结巴巴地道:“他、他死了。”
“是啊。”邋遢道士一幅理所当然的模样,仿佛地上那个死人与他毫不相关。
乞儿稳了稳心神,若说是邋遢道士害死了郑癞子,也不尽然,但是很明显郑癞子的死,与目前在场并且还活着的他们有着莫大的干系,可看这道人的表现,好像完全不把郑癞子的死放在心上,乞儿支吾道:“我们、咳,要不要报……唔……官?”最后一个“官”字已经变了音,几乎听不出来是什么了。
邋遢道士用大掌一把捂住乞儿的嘴巴,拖得乞儿几乎两脚离地,一边飞速朝远处走去,一边呵斥道:“抱什么抱?你没有脚走路吗?再不去那个街角,你的破草垫和包裹都要被人拾走了!”
直到走回城里的街道上,邋遢道士这才放开乞儿,用一副看不肖子孙般痛心疾首的表情看着乞儿:“为恶之人自有天谴,多行不义必自毙,这些话你没听过?就算你没听过,难道还不懂?就算你不懂,难道你不能听人劝?”
乞儿瞪大眼睛。
邋遢道士摇摇头:“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死道友莫死贫道,你若想报官尽管去报,就是切莫提起贫道,”说完,他伸出手去,“还我。”
“什么?”
“道袍。”
“我不报官。”
邋遢道士叹了口气,弯下腰平视乞儿的眼睛,说道:“贫道没有道袍,还去哪儿骗,呃,替人消灾解难?要知道,俗人嘛,都是看重身外物的,所以贫道这身道袍是不能给你的。”
乞儿看了看身上披着的道袍,和苦行僧的百衲衣比也不遑多让,又脏又破,居然还能给这邋遢道士撑场面?近距离看着邋遢道士,乞儿发现他长着一双非常好看的狐狸眼,衣服脏点儿,脸却不太脏,皮肤很白,鼻梁秀挺,薄唇线条分明。忽略那身痞气的话,倒还有那么一点儿俊。
乞儿脸红了红,垂了头,讷讷道:“麻烦道长跟我来。”
邋遢道士这次倒没啰唣,跟着乞儿到了一间成衣铺外,乞儿披着道袍进去,半晌也没出来。邋遢道士倚在门口的矮墙边,哼着不知名的曲调,望着天,百无聊赖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忽觉有人扯了扯他的袖子。邋遢道士低头一看,一个十一二岁的布衣少女正对着他微笑,梳得有些歪歪扭扭的发髻有点儿可笑,但是看得出主人虽手艺不精却一丝不苟。一身浆洗得发白的布衣略大了些,穿在她细挑的身上有些松垮。脸很瘦,有点儿黑,嘴唇透着营养不良的白,但是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倒是灵气十足,看着他的神气有些腼腆,还有些得意。
“小乞儿!”邋遢道士惊呼出声:“你怎么是个姑娘?”
看到邋遢道士不敢置信的眼神,小乞儿终归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窄巷里,惊飞了树梢的雀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