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树坡往事》云深云浅

9、第九部分

　　田雨生一夜无眠。
　　上哪儿借钱去？就算能借到，怎么还？还得上吗？他知道老妈妈也没睡着，也许她比他还要难过，可是她也没有办法。一个孤老太太，上哪儿借钱去？
　　邻里邻居的，日子也不比自家强到哪里去。能拿出二百块钱的人家都算是富户，难道要自己像乞丐一样挨家挨户去借钱？难道让老妈妈低声下气地挨家挨户去借钱？抬钱？一千块钱的利息自己一年都不一定挣得回来啊，又如何能还得上本钱呢？
　　放弃？如果不去借钱，那么他就注定不能和刘彩云双宿双飞了。想到这儿，他的心疼得要命，几乎快要抽*搐，窒息。他还知道，村里唯一能拿得出这一大笔钱的就是赵书记了。可是，赵书记能借给他钱吗？他能张得开嘴去借钱吗？
　　第二天早上，田妈妈下地，把缸里最后几个豆包热上，又做了一小盆白菜土豆汤，把天亮了才昏昏睡去的田雨生叫醒。饭桌上，娘俩互相看着对方的黑眼圈，眼眶都红了。田雨生低下头去，田妈妈叹了口气说道，“吃完饭，你先去忙，妈找你几个姐姐商量商量。妈知道你稀罕那丫头，妈不会撒手不管的。可是，妈也没什么能耐，能帮你借多少就借多少，你自己再想想办法，好吗？”
　　田雨生点头，低着头把饭吃完，下地走了。一路上，他痛苦得要命。他不想让老妈妈为他为难，痛苦，他希望老妈妈能过上好日子，他希望可以找一个好媳妇照顾她，让她颐养天年，享受晚年的幸福。可是怎么突然就出了彩礼这一道难关呢？他从来也没想过这样现实的问题啊，这让他如何面对？
　　到了宣传队，田雨生看到了刘彩云。他看到了她明显哭过的眼睛，体会到了她忐忑不安的心情。她一定也是一夜无眠，不知道田雨生能不能借来彩礼钱，成就他们的好姻缘。
　　煎熬了一阵子，田雨生顶不住刘彩云时而瞥过来的复杂的眼神，咬了咬牙，转身出来，去找赵书记。他要试一试，这个唯一可能借到一千块钱的人能不能借钱给他。
　　赵书记正在办公室看报纸，手上一根长长的手制卷烟冒着袅袅的辣气。见是田雨生进来，身体一点没动，还是保持原来的样子，头也不抬地问，“有事啊？”
　　田雨生陪着笑脸，搓着手想了想，开口问道，“英杰她还好吧？”
　　赵书记冷笑一声，“那当然好。她在中心小学任班主任，工作干得好。对象也找好了，小伙子在粮食所工作，年底就结婚。”
　　“是嘛，那替我恭喜她啊。”田雨生干巴巴地说。
　　赵书记只是在鼻子里哼了一声，继续看他的报纸，不再理会他。田雨生踌躇了一下，张嘴说道，“赵书记，我想问问，您能不能借我点钱？”
　　“借钱？”赵书记这回把报纸放下了，像不认识他似的仔细打量了他一下，“跟我借钱？借钱干什么？”
　　“我……我要订婚了，女方家里要彩礼钱，家里一时也拿不出来，想……”田雨生结结巴巴地说。
　　“哎哟，要订婚了，那恭喜啊。”赵书记这样说着，脸上却并无半丝笑容，“女方要多少彩礼啊？”
　　“一千块。”
　　“一千块？”赵书记把声音提高了八度，身子也挺直了，“谁家丫头这么值钱啊？”
　　田雨生脸上带着极难看的笑容，低头没有应声。
　　赵书记用那样的眼神瞧着他，冷笑说道，“你小子是不是仗着在宣传队干得不错，就想着找队上最漂亮的丫头当媳妇啊？你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没有真才实学，不能踏实苦干，就靠一张嘴耍耍唱唱就以为自己了不起了？要知道，在旧社会，你也就算是个戏子，下九流，没人瞧得起。你有什么资格娶最漂亮的媳妇？家里破烂草房三间，一个孤老妈，一屁股积荒，再加上一张俊脸，你还有啥？你自己说说，还有啥？”
　　田雨生的脸已经青紫，这从来没有经受过的羞辱让他几乎崩溃。他麻木地杵在那里，四肢颤抖，耳朵里嗡嗡作响，一片头昏脑胀，几乎失去了自主的能力。
　　赵书记又接着说道，“就算我借给你钱，你能还上吗？你靠啥还啊？另外，我也没有钱，你可别以为我当了书记，就有多大的好处，难道你还以为我贪污不成吗？”
　　田雨生几乎崩溃，强挺着咬牙说道，“对不起，赵书记，打扰了，我不借了。”
　　田雨生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赵书记屋里出来的。他摇摇晃晃地来到院子里，仅有的理智告诉他，现在绝不能回到队员们中间，让他们看到他的失态，尤其是不能让刘彩云看到他的样子。他一步一步地踱到大门外，倚在墙根，使劲喘着气。
　　还没等平复过来，田雨生远远地看见三个女人并排向这边走过来，都是那么熟悉的身影。一下子，他就辨认出那是他三个姐姐。三个姐姐一起向这边走来，不会是来找他的吧？他镇定了一下，赶紧迎了上去。
　　“你们干嘛来了？”田雨生拉住大姐的手问道，同时，用眼睛向另二个姐姐问候。
　　大姐的神情很冷峻，也拉着他的手，说道，“我们仨过来，就是要跟你讲，我们绝不能同意这门亲事。家里什么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先不说你能不能借到钱，就算借到了，你还得起吗？你不是要妈的命呢吗？妈这一辈子有多苦你知道，你还想让她背着那么多的积荒跟你过日子啊？恐怕没等你还上，她老人家就没了。再说，你上哪儿借那么多钱去呀？挨家挨户低声下气去借钱，你还让不让妈活了？好丫头有的是，不是非得娶刘家的才行。现在不要彩礼的人家也有，就算要彩礼，正常人家也没有要那么多的，三头五百的，姐咋也帮你张罗。这个事儿，你就死心得了。我已经让妈去跟李队长说了，让她今天就给刘家信儿，这门亲事就黄了，咱们娶不起。”
　　田雨生脸色惨白，全身颤抖，在几个姐姐面前，完全失控了，蹲在地上痛哭起来。三姐也蹲下来，拍着他的肩膀，“老弟，你得像个男子汉。你不能再让咱妈跟你受苦了。那刘家丫头能有多好？不就是有一张漂亮脸蛋吗？那能当饭吃？你想娶媳妇姐理解你，姐肯定给你找一个好媳妇，对你好，对妈也好，能伺候妈，让妈晚年能享点福，你说对不对呀？快别哭了，回家去吧，免得让人家笑话。我去赵书记那儿给你请假。”
　　大姐和二姐把痛哭流涕的田雨生扯回家，三姐到赵书记那儿推说家里有事，给他请假一天。赵书记也懒得计较，就准了假。三姐回转头来就去了宣传队，把刘彩云叫了出来。
　　刘彩云自从见田雨生出去，就一直忐忑不安着，心里仿佛没了底儿，空落落的。听说有人找她，就赶紧出来。再听说眼前的女人是田雨生的三姐，心里不免更加慌张起来。
　　三姐知道刘彩云就是过年时大秧歌队那个‘领头’的，知道品色肯定不俗，如今见了素颜的本人，确实有几分姿色，不免在心里叹了一声，可惜自己老弟没有这个福气了。她微笑着对刘彩云说道，“妹子，今天我来是想告诉你，我老弟已经尽力了。但家里实在太穷，实在拿不出那一千块彩礼钱。这门亲事就算了。你也别难过，你这么好，肯定能找个好婆家的。雨生那里你也放心，以后，我们会给他张罗一个不要彩礼的媳妇，好好过日子。我们不能让老妈这么大岁数还背着那么多的积荒过日子。希望你理解啊。以后，就别找我们雨生了。”
　　三姐说完，转身走了，连头也没回。刘彩云杵在那儿，浑身颤栗着，一颗颗泪珠劈里啪啦地成串滚下脸腮。半晌，她抹了一把脸，惨白的脸上现出一丝绝望的微笑，转身回去。走了几步，她突然转过身来，向着大队的门外走去。
　　天，碧蓝碧蓝的，空气乍暖还寒，满世界里都是冰雪融化的泥水的清新气息。回家的路上，因为温差过大形成的硬硬的满是蜂窝眼的冰雪块儿还没来得及化掉，踩在脚下咔咔地响。刘彩云走在这条不知走过多少遍的再熟悉不过的回家的路上，魂魄已经飞走了半边。她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永远也走不完，这样，她才有时间消化这现实的悲剧，她才有时间悲悯自己这凄凉的境地，可怜的命运。
　　突然，她觉得全身燥热，便伸手把头上的红格子围巾扯下来，攥在手里。忽而，她又觉得全身一阵战栗，冷得不行，她又赶紧把围巾包在头上，抱着胳膊，缩成一团。这一路上，她就像得了疟疾一样忽冷忽热，脚下轻飘飘地。那一块块半融化的冰雪块儿就仿佛是一块块棉花，让人踩了，毫无根基可言。
　　刘彩云知道，她将永远跟田雨生分别。从小到大，她都是一个极自尊的女孩子。从小，她就被别人骂成拖油瓶。她没办法回嘴，她只有在心底里，暗暗发誓将来一定要活出个样子看看。长大以后，她成了榆树坡最俊的姑娘，有的是小伙子明里暗里向她示好。但她一直保持着自尊自爱，从来不跟任何人搭讪。她希望她可以遇到一个好男人，真心真意爱她，跟她一起过上一个有尊严的生活。从见到田雨生那一刻起，她就认定了，他是她想要的男人，哪怕跟他去要饭，她也认了。为了这份爱，她几乎否定了之前自己所有的认知。
　　可自己命里注定要靠自己的脸蛋为后面的三个同母异父的弟弟负责，躲也躲不过。她曾期盼田雨生可以为了她，不顾一切，在所不惜。那样，她也一定会以更热烈的感情来回报他。但，他让她失望了。她不怪他，只是，胸中那团火焰却无声地熄灭了。这条路走到尽头，就是她刘彩云重新开始的时候，她得重新审视她面对的一切了。
　　路出现了拐弯，过了这个弯，就是七队了，就是自己的那个家了。刘彩云回头望了望大队的方向，再也支撑不住，蹲在一棵大榆树下，放声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