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树坡往事》云深云浅

10、第十部分

　　春天来了。
　　老榆树的枝条变得柔软了，枝桠上鼓出了紫色的芽苞。风拂在脸上暖暖的，柔柔的了。
　　各家各户的菜园都已经打好了垄，家家都必不可少的那几垄大葱已经冒出寸把长的绿叶。四周的泥土院墙都已经重新换了一批高梁秸秆的栅栏，因为母鸡们在春天也活泛起来了。它们在经历了一整个冬天的对绿色的匮乏，也和人类一样，对那几垄绿葱叶产生了无比的好奇和贪欲。
　　母鸡们已经开始产蛋了，它们用‘咯咯哒’，‘咯咯哒’的叫声宣布着它们对这个家庭的贡献。是的，许多家庭的妇女，都指着鸡屁股换些油盐酱醋，针头儿线脑儿。女人们对老母鸡的热爱，会使许多小孩子觉得，这些母鸡远远超出了他们自己在家中的地位。
　　偶尔，全家老少在馋得不得了的情况下，也会豁出去破费几个鸡蛋，打上一碗金黄的鸡蛋酱，伴着新发的小葱，每个人都会比平时多吃上一二碗苞米碴子粥。
　　自从小鸡开了张，下了蛋，田妈妈就总是给田雨生做鸡蛋吃。儿子的心受到了那么大的伤害，她既自责又无能为力。她知道儿子的心一直在滴血，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平日里根本舍不得吃的鸡蛋做给他吃。荷包蛋，炒蛋，鸡蛋糕，鸡蛋酱，她换着样地做，她想，总也不至于因为少卖几个鸡蛋就过不下去日子。
　　田雨生的心真的伤透了。自从姐姐们做主放弃了刘家的亲事，刘彩云就退出了宣传队，再也没来过。听说她已经和队长老婆的侄子订了婚，年底就会完婚。既然跟别人订了婚，就不可能再跟他有什么来往，这是一个正派姑娘的本分。
　　田雨生不恨姐姐们，更不会恨老妈妈。他知道，就算姐姐们不跟着掺和，他也会放弃这门亲事。是的，就算是能借到那笔钱，他也做不到让老妈妈跟着他受苦遭罪。日后还钱的过程，那将会是多么艰苦的岁月啊！他也不希望刘彩云跟他受苦。借了那么多钱，不是得刘彩云和他一起还吗？猴年马月以后，把债还上了，刘彩云的青春也一去不复返了吧？那样辛苦操劳的生活，她还能保持她俊美的容颜吗？那难道是爱她吗？
　　经历过几十个无眠又和着泪水的夜晚，田雨生终于想明白了，看透了。这是他的命，也是刘彩云的命。刘彩云嫁到了一个好人家，以后会过上享福的日子的。自己以后也得振作起来，好好的了。
　　春耕时节到来了，文艺宣传队的人也不能总是聚在一起唱唱跳跳了。他们只是定期排练节目，定期下到各生产队去演出。有时候，天气好的时候，他们也会集结在一起，到田间地头，为劳作的社员们奉献一台好节目。
　　每天早上，队上的钟声敲响，田雨生也会爬起来跟着其他社员们去地里干活。土地化透了的时候，第一件大活就是刨玉米茬子。他们没有机器可以使用，只能用锄头或镐手工一颗一颗地刨，刨出来以后，抖落上面的土，用手推车拉回去，用做春夏做饭的燃料。然后马车把农家粪肥拉进地里，洒匀，打垄，之后就准备下种子了。
　　这些活田雨生都能干，只是平日里不常干活，身单力薄了些。但为了能多拿几个工分，他也不得不咬着牙坚持着。艰苦的劳动反而使他的心情变得越来越好了。当他在地里劳动，看着到处都有婆婆丁的嫩芽出现，有时候，还能拨到一棵‘酸浆儿’嚼来吃的时候，在心底里开始萌生了新的希望。
　　时不时地，他开始想到吴亚凤。自从知道他和刘彩云的悲剧，吴亚凤给了他许多关心和鼓励。在他几乎没有心情管理宣传队的时候，是吴亚凤用她柔弱的肩膀扛起了那份重任，才没有让宣传队走下坡路，才没有被队上的干部批评，他自己才没有受到赵书记的责难。这一切，他都知道。从第一天相识的那碗高梁米饭开始，吴亚凤就一直在关心他，帮助他，她给他的温暖比任何人都多。只是，他没有珍惜，只是那时候他的心里装的都是刘彩云。
　　现在想起来，吴亚凤是一个多么好的姑娘啊！她的性格是那么好！长得虽然不好看，但是也不难看，娶她当媳妇，一点儿也不丢人。田雨生为自己心里这突然一个念头而羞红了脸，继而心脏砰砰地跳了起来。吴亚凤也喜欢他，这一点他早都知道。是她知道他不喜欢她，才自动退却的。如今，他未娶，她未嫁，这样一个事业上的知己，生活上的好帮手，他为什么不主动去追求呢？吴亚凤的家庭他也了解，他相信，她家不会要那么多彩礼的。就算她爸敢要，以吴亚凤的性格，她也敢跟家庭对抗一番。
　　田雨生一边干活一边收集着视野之内的婆婆丁，自己和老妈最爱吃这一口儿，下了工，拿回去，佐着鸡蛋酱，要美美地吃一顿。他暗暗下定决心，下次宣传队集合的时候，他要主动向吴亚凤表白。
　　一连刮了三天昏天暗地的大风以后，下了一场喜雨。俗话说‘春雨贵如油’，这话一点儿不假。雨后的清晨，天空蓝得发亮，空气鲜得醉人，世界变得越来越绿了。
　　因为泥泞，下不了地，田雨生等人又集结在一起，商量再排练几个新节目。有些老节目比如大合唱也得重新排练，因为队上的人员走的走，来的来，新老交替，总得要适时整顿。
　　女孩子们都脱下了又笨又厚的冬装，换上了轻快的春装。虽然基本都是清一色的草绿色的军装上衣，但田雨生还是发现了吴亚凤的独特之处。他发现吴亚凤的上衣不像别的女孩子那样肥肥大大，她的上衣在腰部明显收缩了许多，很显然是经过了特别的剪裁，这样看上去，她就比别的女孩子苗条许多，比别的女孩子身段儿婀娜许多。再加上性格活泼，爱说爱笑，整个人在宣传队就显得特别出类拔萃了。
　　其实吴亚凤一直是这样的啊！只是他田雨生以前一直没有注意而已。今天，他看着吴亚凤，一直关注着她，看她一颦一笑，心中荡漾着温暖的激流。跟她这样的女孩子一起生活，也会幸福一辈子的啊！
　　整个上午，他们都在排练大合唱。因为有了知青赵良平的加入，之前田雨生设想的二声部合唱得以实现。赵良平很有功底，也很会指挥，在田雨生颓唐的那些日子，他协助吴亚凤把许多节目都重新整顿了一下。尤其是大合唱，在他的指导下，队员们基本完成了对二声部的掌握，要不是因为春天人员流动的问题，这台大合唱早就成型了。今天一上午的排练，队员们的整齐度就明显得到了提高，美妙的歌声引来了许多小孩子在四周观赏，就连来回经过的大队干部们也交口称赞。
　　排练结束以后，田雨生把吴亚凤叫到一边，小声说道，“亚凤，今天刚好我没什么事儿，让我送你回家吧。”
　　吴亚凤笑道，“看来你真是不关心我。你不知道吗？现在每次回家，我都是和赵良平一起走啊。哪里还需要送呢？”
　　田雨生承认自己确实迟钝，对好多东西都不关心不注意。是啊，赵良平就住在八队，他和吴亚凤可不正好搭伴儿一起来去吗？可是，自己真正的目的不是要送吴亚凤回家呀，自己是想跟她坦白情感呀。吴亚凤一定是没明白自己的意思吧？
　　“亚凤，你今天让赵良平先走，我送你。”田雨生决定大胆表露，“我有话想对你说。”
　　吴亚凤惊讶地看了看他，稍稍思忖了一下，仿佛明白了他的用意，点头说道，“行。”
　　田雨生假装留下和吴亚凤一起打扫卫生，等其他青年全都散去了，才锁了门，和吴亚凤并肩走在林荫路上。
　　“今天天气真好啊！”田雨生侧头瞧着吴亚凤，微笑说。
　　“是啊，这样的好天气，连家都不想回，什么活都不想干，就一直在外面吹着风儿就好了。”吴亚凤也笑道。
　　“那今天咱俩就不回家，一直在外面走？”田雨生忙说。
　　“那哪儿行啊。”吴亚凤叹口气，“说是说，哪能那么做？家里好多活要干呢。”说着吴亚凤转过身来，跳到田雨生眼前，倒着往前走，大方地说，“找我有什么事？说吧。”
　　田雨生看着她活泼自然的样子，真是心旌荡漾。反倒是自己害起羞来，脸红了。可是，自己的幸福必须要靠自己抓住，不能白白放弃这个机会。于是鼓起勇气说道，“亚凤，过去的……都过去了，我想跟你说，我现在……喜欢你。你还喜欢我吗？”
　　吴亚凤继续倒着走了两步，停了下来，又回到田雨生的身边和他一起往前走。田雨生不敢看她的脸，低着头，红着脸，等着回答。吴亚凤却并没有马上回答，她只是在田雨生说话的时候略微露出一点惊讶，之后就变得面无表情了。
　　半晌，她叹了口气，轻声说，“田雨生，你是想跟我好吗？”
　　田雨生‘嗯’了一声，这才大胆地红着脸抬起头看她。吴亚凤把脸转向一侧，深吁了一口气，然后面对他，平静地说，“我喜欢你，但是，我不想跟你好了。”
　　田雨生吓了一跳，身上猛地一热，连忙惊问，“为什么？喜欢我为什么不跟我好？难道你家里也要许多彩礼？”
　　吴亚凤摇头，“不是。是我自己的原因。”
　　“那你说啊，到底是为什么？”田雨生急了。
　　“以前，我确实是想跟你好，知道你喜欢刘彩云，我还偷偷地哭过。可是，自从认识赵良平，听他讲了许多他的经历，城里的故事，许多我从来没听说过的东西，我觉得以前我的目光太短浅了。我也想过不一样的生活，我不想老老实实地在这乡下呆一辈子了。如果嫁给你，我就注定这一辈子就那样了，和其他女人一样，生孩子，种地，缝缝补补，洗洗涮涮，一点儿出息都没有。赵良平说了，他们都还有机会回城。如果我跟了赵良平，他回城的时候，就能把我带过去。就算没有正式工作，凭我的能力，我想我也有本事生活。我想过不一样的日子，不是现在这样子的生活。”
　　“可是，赵良平的家庭情况你知道的啊，他有可能永远也回不了城啊？”
　　“毕竟有希望啊。如果他回不了城，就落户在农村过一辈子，我也没什么损失啊，反正我也挺喜欢他的。如果他能回城，那我就是赚了啊？”
　　田雨生睁大眼睛，几乎不能相信眼前的女子就是他心目中的吴亚凤，可是，难道吴亚凤不是这样的吗？这不就是真真切切的吴亚凤吗？
　　吴亚凤停下脚步，望着田雨生说，“本来我不想让你送我的，但我想早晚我都应该跟你说清楚我的想法。虽然咱们俩不能成为那种关系，但我愿意永远把你当我的好朋友来待。”
　　田雨生的心冰凉冰凉，瞬间觉得那和煦的春风也充满了寒意，但他还是觉得心有不甘，又问道，“亚凤，我理解你，可是，赵良平喜欢你吗？就算他说过他喜欢你，他就真的喜欢你？毕竟他是城里人，他愿意娶一个文化低的乡下女孩子吗？不是我说他的坏话，我是真的担心你，怕你受骗啊。”
　　吴亚凤微微一笑，“谢谢你，田雨生，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只是你不了解赵良平。他是一个很明智的人，也是一个很诚实的人。他知道，以他的家庭情况，不会有条件好的城市姑娘喜欢他，城市里的姑娘现实着呢。别以为城市姑娘就都好啊，有的也未必比得上我，呵呵。再说，他也做好了一辈子留在乡下的准备。他每天都特别刻苦地跟我爸他们学干活，我爸经常夸他，说他是一个务实肯干的好青年。如果我嫁给他，无论是留在这里还是回城，我家里肯定都会同意的。虽然他没有什么钱，但那不是问题。我不需要彩礼给弟弟娶媳妇。每天我和他一起来去，在路上都会谈很多，我和他很谈得来，他也觉得我这样有觉悟的女孩子，不比他们城里的差。所以，你不用担心我，我会处理好和他的关系的。”
　　田雨生听到这儿，知道自己已经毫无希望，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没想到，赵良平对你影响这么大。”
　　吴亚凤看了看他，把目光投向远方，“其实不光是赵良平影响了我，还有一个人。”
　　“谁？”
　　“赵英杰。”
　　田雨生惊得睁大了眼睛，“赵英杰？她怎么影响你了？”
　　吴亚凤回头一笑，“她总是给我写信呀！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呵呵。你知道的，本来我和她关系就好，在宣传队里，我和她最合得来了。她离开了以后，差不多每个月都给我写两三封信。她跟我讲得知你不喜欢她时的痛苦，讲她一定要出人头地给你看的决心，讲她在公社小学的工作，讲她新处的对象，还有城里的生活。你知道的，咱们公社离县里很近。她对象经常带着她去县里看电影，游玩。他们在县公园照的相可好看了，真让我羡慕。她告诉我，城里的生活很好，她以后还会想办法调到县里工作呢。她跟我说，要我好好努力，争取一切机会走出去。机会都是人创造的，说不准就一步登天呢。她很赞同我跟赵良平结婚。她还说，不要我跟你结婚，因为……你是一个目光短浅，没有出息的人。”
　　田雨生开始听到赵英杰的名字，心里还好生地不舒服了一下，听着听着，突然听说赵英杰说他没有出息，目光短浅，脸一下子就涨红了，手也哆嗦起来。
　　“赵英杰她那样说我？吴亚凤，难道你也觉得我是个没有出息的人？”
　　吴亚凤却并没回头看他，仿佛没有注意到他差不多要恼羞成怒了的样子。“说实话，我也不赞同你当时的选择。如果是我，我会选择跟赵英杰结婚，然后跟她到公社去。你为了一张脸蛋就放弃了自己的前途，太不值得，太傻。以你的能力，到了公社，会有好多机会发展，最终也可以去县里工作。换句话说，有赵英杰的家庭在背后帮忙，赵英杰去哪儿，你就能去哪儿啊。可是，你竟然为了刘彩云把赵英杰放弃了。如果你当时选择的是赵英杰，我会举双手赞成，一点儿都不会嫉妒，也仍然会当你们俩的好朋友。可是你选了一条连我都不认可的路，结果现在……”
　　“既然你也看不起我，那为什么还一直对我那么好？让我以为，让我以为你还喜欢我？”田雨生几乎是粗暴地喊出来了，眼睛里充满泪水，胸口像堵了一团棉花一样。
　　吴亚凤并不理会他的态度，还是原来的语气，“我本来就还是喜欢你，只是我不想跟你结婚了而已。在宣传队的工作上，我倒也不是全因为你。你那阵子不管事儿，总得有人管。我也是趁着这个机会给大队干部留下好印象，也想在赵良平面前表现自己，让他看看，我吴亚凤就是跟别的乡下丫头不一样。”
　　田雨生终于抑制不住复杂的心情，泪流满面了，“行，我知道了。吴亚凤，祝你幸福。前面马上就到你们队的路口了，我就不送你到家了。”
　　吴亚凤停住脚步，站在田雨生面前，“田雨生，以后你好好干，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机会，别再轻易放弃。我希望，我们可以一起到城里去，都能拥有美好的前程。还有，我不会像赵英杰那样，轻易就弃你而去，再也不理你。我愿意永远当你的好朋友，无论我将来去了哪里，我都愿意跟你联系，帮助你，鼓励你。”
　　吴亚凤说着，伸出一只手，微笑看着田雨生。田雨生仍然无法控制自己不知何来的汹涌的泪水，但还是伸手握住了吴亚凤的手。在握住的一瞬间，他在内心里鄙视了自己，真正地鄙视了自己。想想自己一个大男人，竟然哭哭啼啼，竟然不如眼前这个没有什么文化的丫头有见识。不管是谁瞧不起自己，难道自己不是真的目光短浅，没有见识吗？
　　送别吴亚凤，田雨生没有回家，就在林荫路上慢慢地踱着，一直踱到日头落山。他想起赵英杰，那个给他打开一扇前途之门的女孩子，他自己把门给关上了；他想起刘彩云，那个给了他懵懂爱情的女孩子，她的家让他的爱情破碎了；再想想吴亚凤，这个或许他本来应该最最珍惜的人，就这样让他随便给弄丢了。他还会有未来吗？他还会有爱情吗？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