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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阅新闻惊巴蜀故地走单骑遇朱墨双姝

      白明山抵达南昌的时候,天已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正是点心时分。他把白马栓在一边,进茶寮靠近火炉坐着,要了壶热茶,就着干粮慢慢咀嚼。
      八日前,凤凰。巫咸照旧在听涛山观星台上打坐,沐浴月精,遥参北斗。他在一边护法,困得直打瞌睡。忽听得巫咸敛了呼吸,半晌没有动静,猛地高声唤人。他抢到台上,巫咸一把拉住他,指右方一团极亮的云气。
      “那是……”他搜刮着脑袋里那点存货,望气之法早不知丢那旮旯了,吭哧了会道,“那样的云气,似乎没见过的。”
      “找到了。”黑衣的中年巫女简短答道。她双目灼灼,容颜光彩:“刘左使燃的乾陀罗耶香云。那是太湖之畔罢……巫姑的孩子……”

      “巫姑的孩子……”白明山嘟囔着,把最后半块饼塞进嘴里,掸掸碎屑,走出茶寮,雨已约略停了,天边一道淡淡的虹彩。这时倒有两个面色黧黑的苗人钻了进来,叫着让店家泡了一壶雨前,从布袋里拿出大块肉干,用银刀剔来吃,很是好闻,像是五香牛肉。
      几天没打牙祭,白明山刚填满烙饼的肚皮似乎又饿起来,坐下来觑着眼看。那两人吃着,似乎觉察到他的目光,他忙低了头,摩挲自己的腰刀。那是把鲨皮鞘的银刀,青丝缠柄,黄金吞口,银錾流云纹样,嵌了瑟瑟,比那两人的刀子还好看些。白明山很是宝贝这柄刀,没事老爱磨它,把刀刃磨得铮亮铮亮的,真称得上是“一日数摩挲,剧于十五女”。
      那年长苗人的眼也落到了刀上,招呼一声:“哟,小兄弟,刀不错。”
      白明山嘿嘿笑两声,眼珠一转,道:“老丈,吃肉哪。”
      那苗人“嗯”了一声。
      白明山忙笑:“怎不借个火箸,烤着吃更香甜。”
      那年轻些的便递过一大块肉来:“给你。”
      他道声“多谢”,嘻嘻哈哈接过来。那年轻苗人便招呼店家:“老头,火箸借我们使使。”
      牛肉在火里烤得喷香。恍惚见那年轻苗人口唇翕合,似乎念些什么,侧影在火光里有些阴沉。白明山顾着吃肉,也没在意。
      一会吃完,他抹抹满嘴油光,打个饱嗝,心满意足,拿出四块枣泥糕奉与那年长苗人:“老丈,这乡下东西,你们别嫌弃,尝尝罢。”他解了缰绳,给城门关卡看了证件,飞身上马,鞭花一甩,得得去了。
      年轻苗人冷笑着盯着发青的炉火,神色越发阴沉。

      白明山在南昌城里东转西转,找到一家小旅社,是江边一座木楼,被褥硬邦邦,一股子人味儿,摸上去都是潮的。他顾不上嫌弃,拾掇拾掇往床上一倒便睡下了,睡到约摸半夜被肚痛闹醒了,想着忍忍就过去了,孰料越发厉害起来,脑门一抽一抽的都是冷汗。到后来便是枪挑刀挖的一样,忍不得叫起来,滚下床去开门:“来个人啊——出人命了,唉哟,啊呀——”嚷得楼下几个客都跑上来看,围了他直问。白明山捂着胃部,满头是汗,脸白得说不出来,被嘁嘁喳喳吵得头晕。
      “别看了别看了,是病了,阿三快去找个大夫。”总算有个聪明的反应过来,吩咐了跑堂。两人把他搀到床上去,喂他喝了点热水。白明山只觉得这点热水淌下去像闹起了活物,突突地在胃里滚,恶心得想吐,却只会干呕。
      不一会大夫来了,按着他手腕诊了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众人催着,他只好提笔开了个方子。白明山夺过来看了一看,竟然是些荆芥防风之类物事,风马牛不相及,气得他大骂,大夫也给气走了。众人嫌他不知好歹,也都散了,留下他自个挨痛。他拉住了个旅社的人好歹讨了块生姜噙着,挣扎起来关了门,打坐入定。这疼痛来得委实蹊跷,榆木疙瘩脑袋也该开了窍。他头上不断淌汗,喃喃念诵:“安忍不动,犹如大地。静虑深密,犹如秘藏。等至严丽,如妙花鬘。智慧深广,犹如大海。无所染著,譬太虚空……”肚里的物事清净了会,忽又猛烈挣扎起来,痛得他再念不下去,瘫在床上嘶吼。
      一柄小银刀无声地划进窗缝里,挑开栓子,一人轻轻跳入,正是之前那年轻苗人。白明山瞪圆眼,没开嚷嚷就已被刀逼住。
      苗人眼眉一挑,笑:“兄弟你这刀不错,我便不客气了。”伸手便去他腰里解。
      白明山脖子被抵着也还顾着那宝刀,右手死命按着:“别呀,兄弟,有话好说!”
      苗人恼了,手往下一按,立现血痕,口中反反复复念道:“东方王母桃,西方王母桃,东方王母桃……”
      白明山这下方真真疼得抽肠烂肚,叫道:“兄弟,大爷!别念了!要什么我给!”
      苗人冷哼一声,夺了他腰刀,掣出看了一眼,疾退出三步外,便要往窗外跳去。
      白明山到底舍不得,猛扑上去抱住他腿,叫道:“喂,好歹教我做个明白鬼,好好的怎生得罪了你?这刀子不算什么稀罕物儿,你就为这给我下蛊?”
      苗人冷笑一声:“看你也像是道上的人,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还敢惹?你这把刀好得很,长老也很中意。”说着一脚踢过去,白明山脑袋撞到床柱,眼睁睁看着他一个鱼跃翻下去,下面江水一响,便什么也听不到了。

      在冷冰冰的地上躺了许久,终于听到走廊上人语声,是两个小姑娘在说话,声音脆生生的好听,像嚼着新摘的青枣。听见那鞋走到门前停住,一个说:“姐,不动了。”另一个敲门喊道:“有人吗?开开门!”
      白明山有气无力叫:“谁——”
      “先生了不得,你这里有苗人的蛊毒!快让我们姐妹收了它!”
      里面静默了一下,忽提高嗓门问:“楚泽无穷白,巴山何处青?”
      外面的人似乎有片刻惊讶。接着那姐姐就答道:“巴童浑不寝,夜半有行舟。”
      “巴鬼的人?!”白明山吃了一惊,“请进!”
      那妹妹道:“门还锁着呢!”
      白明山忙挣起来想去开门,门缝里却滑进一张画纸来。正疑惑间,那纸整张飘到地中央,画上的人像一下站了起来,正是两个十五六岁的苗女,皮子雪白,戴着明晃晃的银饰,一着朱红,一着藏青,眉眼却一模一样,竟是孪生。那穿藏青的清朗朗说:“我姓墨,妹妹姓朱,名字规矩不告诉人,你叫阿墨阿朱就好。我号没骨女史,妹妹号设色女史,这名头你或许听过。”
      白明山绷了半日的弦终于松下:“我是昔日楚地巫姑座下白明山,今天下午在城门外茶寮吃茶,不知怎的惹了两个苗人,给我下蛊,抢了我的腰刀。”
      两姊妹对视一眼:“怎样的腰刀?”
      白明山如此这般地一说,空气蓦然凝重了起来。
      半晌阿墨叹了口气:“白护法,巴蜀楚三派争夺了五十余年的上古神卷,在你身边平安无事呆了十多年,真不容易。”
      阿朱跟着一叹:“一出门便给人轻轻松松取了去,这……唉……”
      白明山蹭地脸红起来,觉着嘴馋误事,被别派的两个小丫头片子耻笑了去,真白活了二十多岁。心又突突跳,那刀确是巫姑交给他的,十多年来他只当个爱物儿,当真不知其中干系深浅。想到此不禁问:“那两个苗人,你们可认得?”
      阿墨已取了个青铜螭首小香炉,拿了一块香点着,随口应道:“怎不认得,花帕苗的老不修和黑脸狗!我倒把你肚里的蛊递到他族长脸前瞧瞧!”
      阿朱在地上陈了两只小瓷碟,水调了朱砂,磨好了墨,将一支点梅笔递给她姊姊。阿墨接过,疾笔向白明山额心点去。白明山只觉当头冰水浇下,凉透肺腑。她取出一张符纸,写上“东方王母桃,西方王母桃”,道:“吞了,得把那东西钓出来。”
      白明山依言吞下,见两姊妹俯身在地上,一执朱笔一执墨笔,运笔如飞,转眼间画出一头壮牛。阿朱在他背上一拍:“吐了!”他喉咙一阵麻痒,猛咳出一口气喷在画纸上。
      阿墨呼一声:“中了!”饱蘸朱砂往牛身上捺去,落笔处滚起一个肉团,猛然跃起,正是一头小牛,鼻子喷气,抖抖蹄子在屋里跑了起来。阿墨急念咒语。白明山眼看着那小牛又滚倒,还原成了一个肉团,再挨得一刻,慢慢干瘪了下来,正是白明山吃进去那块牛肉干。
      阿朱拿块蓝花布将肉块层层包裹了。阿墨解释道:“这套把戏叫做‘镇肉’。若是我们不设这法儿,这牛便把你闹腾死,穿肠破肚出来。”
      白明山咋舌,又赶着道:“好姑娘,你们本事这样好,帮我把刀讨还吧!我平白出来一趟,还把那么要紧的物事丢了,怎么跟天上的巫姑交代?”
      阿朱想了想,道:“倒也不是不成,只是费事。神卷一直是楚地巫姑管着,按说巴鬼也不该用这样手段来夺,委实不公平。”
      阿墨道:“只是有个条件,我们打小听老人提那神卷,耳朵都起了茧子啦。若找回来,需让我们姊妹看一眼再说。”
      “好说好说。”白明山忽又想起什么:“黑脸狗他们怎知这腰刀里有什么上古神卷?”
      阿墨黑葡萄般的眼珠子一转:“你们的人,找到巫姑的血脉了吧?”
      白明山一怔,阿朱抢着说:“我们只听说过巫姑临死时用自己的血将神卷封印在一把银刀里,到底是怎个情形却不知晓。不久前族里长老说感应到了上古神卷的气,想是巫姑的封印松动了。若果真如此,你离巫姑的血脉越近,神卷的气息便越明显。”
      白明山迟疑一下,还是和盘托出:“刘左使放讯,少主找到了,就在太湖一带,我奉命去与他会合。”
      阿墨笑笑:“偏偏在这节骨眼上……看来楚巫早就知道了啊。”
      “知道什么?”
      “巴黎的世界法术大会。”
      白明山点点头:“巫咸十天前前接到的消息,鸽子打长安捎回来的——你们巴鬼也要去?”
      阿朱撅嘴:“那当然!我们姐妹紧赶慢赶,就为了跟那老不修的抢资格。蜀山的人别看住得偏,知道得比我们还早,半月前就动身去上海了。”

      三人在屋里计议到半夜,到子时,白明山拜过东神太一,摆好罗盘,慢慢推演,金针一落,指定东南。估算远近,约略半里路光景。他不由哼一声:“欺负我?看你躲哪儿去!”
      阿朱见他勘定了方位,便托起朱笔,口中祝颂,笔滴溜溜打转,指定那二人所在。三人依那笔的指示穿街走巷,一会摸到一家医馆。白明山上去敲门,里面响动一会,探出一个脑袋,正是那个戴眼镜的大夫。白明山心头火起,一把揪住掼到里面去,大夫爬滚起来叫:“杀人啦——”
      阿墨提笔在他嘴上画了一道。大夫只觉嘴上一凉,张张嘴,嚷不出来了,越发抖个不住。
      阿朱早跟着那笔往里走,一进院子,黑魆魆的,啥也看不见。笔倒是不转了,啪地掉下来。阿朱心里有数,叫:“黑狗大,黑狗大!修叔,修叔!”
      西厢房里一下子响了起来,倒了两张椅子。
      年长的苗人道:“代狗①莫管老人事!回去!”
      白明山高声道:“老丈,你也有把胡子了,凡事要讲个理。黑狗做坏法术来害我,抢了我的刀子,可恶极了。如今我也不要他赔,你们自去管教,只把刀子还我罢!”
      听到里面黑狗的骂声,修叔斥责他。不一会都熄下去,寂然无声。
      阿墨轻道:“紧着些!修叔厉害着哩,莫让他们逃了!”
      白明山又叫:“老丈,老丈!你说句话!”还是没人答应。他疑道:“莫不是跑了?”上前去推门。门猛地从内撞开,把他摔个趔趄,黑狗一下冲了出来。阿朱阿墨跑过去,拦个正着。趁这个当儿,一个黑影大鸟一样掠上屋顶。阿朱叫:“修叔走了!”白明山提气一纵,踏碎几片瓦,疾步追过去。黑狗趁这一乱也要上纵,阿墨看准了使他一绊子,他一栽跌个筋斗,把院子里的鸡笼踢翻了,鸡都惊得咯咯乱飞,邻家远近的狗都叫了起来。
      阿朱捉住他手臂:“黑狗大,做事可要认账!”
      黑狗变了脸,从怀里掏出一样物事来,疾地朝阿朱丢去。
      阿朱脸一偏,东西掉在地下,三四只鸡都扑上来啄,阿朱忙用脚尖去拨,却先有鸡扑到那物事,立时便发起癫来。
      阿朱跺脚:“了不得,要发鸡瘟么!”
      阿墨祭起笔来,在上空疾划了一道符,顷刻不见了天空。
      黑狗咬牙:“好丫头,你狠!”
      阿墨指着地上那只拔光煮糊的燕子,念念有词。
      阿朱睁圆秀目道:“黑狗大,你可把话说清了。几次三番地用禁术,当真不把规矩放眼里么?”
      这时地上腾地跳起一团火,死去的燕子烧得干干净净。阿墨遥遥拿笔指着碰过燕子的母鸡一点,腾地化为飞灰。
      黑狗冷笑:“越发长进了,怪道敢跟我硬着来。”

      那边白明山看越追越近,猛一扑拍上他肩:“老丈!停停!”
      修叔足尖一点即离,反向下跳去。巷子里巡警看见,一下叫起来:“什么人!站住!”电筒明晃晃照起来。白明山正要望下跳,一下被电筒光晃花了眼。
      “有飞贼——”
      白明山忙翻进一户人家院子,听着巡警过去,估摸了一下方位,攀着柳树翻到外面一个死巷,又绕到方才的地方,见一处屋瓦上有点白迹,又提气追去。
      又赶了半盏茶功夫,本要灰心了,前面隐约又有了修叔身影。白明山大喜,脚下加劲,猛地掠到他身侧,斜刺里一拉,那人顺势一撞,白明山一惊之下没收住,两人撕扯着滚到街面上。那人手脚极活,直往他身上招呼。白明山拼着被打死命按住。滚到街口星光照下,他这才看清,对手是个二十左右的少年人,背上绑了个包裹。
      他一惊之下也忘了道歉,张口结舌。
      那少年人趁机挣脱,气冲冲踢了他两脚,见他发愣,越发生气:“兀那汉子,做甚打我!”
      白明山醒过神:“对不住,对不住,兄弟,你爱干啥爱啥去罢,我只是认错了人,教你担了拳脚,委实对不住!”
      少年人气哼一声,疾掠上屋檐,身轻如燕。他一脚站在屋脊上,斜乜着白明山:“你的功夫倒也不错。我叫燕子李三,莫再认错!”
      白明山气笑,估摸着修叔方向,竭力追赶。这一赶干脆到了江边。他四处搜搜,江边一株孤木上钉了一张纸,写着:“老人厚道,不教你空回。要索神卷,上杭州。”
      他捻紧了那张纸,对着一江浊浪,深吸口气,按下怒意。抄近道走回医馆,大夫一见是他便自觉滚远了,到院子里冷清清,地下一个大洞,两撮灰烬。他叫了两声,两个小姑娘揉着眼从主屋里出来,见他忙问:“白护法,修叔追到了么?”他把纸递予她们看了,姊妹俩叹了口气。
      问起黑狗,阿朱道:“跑了!阿姐封了天,我们看得好好的,冷不防被他使遁地术跑了!”
      阿墨蹙眉:“总是我考虑不周。”
      白明山握拳:“于今之计,只得去杭州一趟了。”
      阿朱道:“我们也去!”
      白明山道:“姑娘本事好,原也该请你们帮忙。只是那两人殊不易与,你们如今撕破了脸,他们就不会下毒手么?”他自怀里取出根紫竹笛来:“我正有件事想拜托两位。”
      阿墨道:“什么事?”
      “先拿这笛子去太湖一带找我家少主。这是他小时的顽意。”
      阿朱收下别在腰里。阿墨点点头:“若你一个顶不住,先稳住他们,我们找到他,便可找楚巫的人来帮你。”
      白明山抱拳一揖,抬头两人已去了,门外阿朱脆亮一声:“白护法,再会!”

  • 作者有话要说:  ①苗人呼小孩为“代狗”。
    我在考研,接下去会有段日子不更新,不妨养肥了再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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