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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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四海千里寻少主欧阳冬十指弄春风
“剪——头——哟——”槐花树下，剃头匠对着弄堂里悠悠喊了一嗓子，声震百十丈开外，老顾主们就动起来，围着剃头挑子摆起了龙门阵。却见弄里走来个谁都没想着的人来。他年纪三十开外，穿着竹布衫，拖根黄鼠尾辫子，步子慢慢地，稳稳地，到那挑子面前，住了住气，问：“带带儿，剃个头。”这一句说出来，王剃头还没反应过来，旁边已哄地炸开了。“哟，恁来真的啊？”“刘师爷这不也进步了？”
那刘师爷抬眼看看众人，微笑：“这不民国了么。”
“是呀，民国了。”众人或戏谑或感慨地附和着，有意无意地让开。刘师爷大大方方坐了，王剃头一面寒暄，一面分外小心地替他铰了剃净，又舀了热水给他冲头：“您再掏掏耳朵，修个面？我姓王的这手艺大伙儿知道，包您满意！”
刘师爷剃头后模样清爽，精神了不少。他摸摸空落落的顶门心，叹了一声，靠回椅背：“昨儿这肩膀受了寒，给治治罢。”王剃头便甩开膀子，卖力地搬出三招五式来，直整治得刘师爷骨头咔咔响。这时，他转眼看见弄堂口一个蓝布衣裳的小子抱着胡琴在人堆里乱钻，招呼一声：“哟，小妮子儿——恁一脑袋毛，剃个清爽伐？”那小子转过头来，嫩生生一张小脸一下子窜红，直着脖儿叫道：“带带儿，恁上回给咱剃的那鸡窝，全无锡都没那么齐整的来！”王剃头咧出一口白牙：“可不是？一十三省数第一！”胡琴小子一撇嘴，红着脖子跑了。一众人哈哈大笑。“恁跑啥呀？别跟华道士学胡琴啦，跟我学剃头吧——”王剃头赶着又吆喝了一嗓子，大笑着起劲地揉刘师爷的腰背：“这剃头啊也讲缘分，这冬子的一脑袋毛啊就跟我这剃刀没缘分，怎么整治怎么别扭。他恼了，几个月都不要我剃，再长就成丫头了，倒有几分古意，哈哈，古意。哦，这儿，这儿酸是吧？恁看这头就跟恁配！一回生二回熟嘛，往后可多照顾生意！”
刘师爷舒舒服服地点着头，眯眼瞧着冬子背影消失的地方：“这孩子谁家的啊？”
“他啊，欧阳寡妇的小儿子，隔两条巷子，卖凉开水、补衣服的就他妈。”坐檐下磕烟袋的张老汉应道。
“天天不务正业，原先还读过两年书，后来没钱就回家干活，在街面上混，有时三五个月不见人。现在老往三清殿道观跑，跟雷尊殿的当家华道士学琵琶弦子——你说一个男娃子不吃力气饭，且弄这些营生——那道士恁肯定听过，拉弦子是没的说，下窑子抽大烟什么不沾？”坐在几步外补锅的崔大叮叮当当敲两锤，惋惜道，“眼看着挺好一苗子，就烂了。”
刘师爷付了钱，起来抖抖衣袍，淡定地走过两条巷子，果然看见梧桐树碧荫下摆了个卖凉开水的摊儿，大水壶边几个灌老阴茶的大海碗，地下三四个保温瓶。守着摊的是个小丫头，十岁上年纪，蹲在案下悄悄倒了一点西瓜汁，正要用舌头去舔。刘师爷上去问：“欧阳寡妇这里的伐？”小丫头吓了一跳，碗失手掉了。刘师爷袖子一甩，那碗便端端正正落在地下，一滴没洒。“哟，恁来碗糖水不？又甜又解渴，绝不放糖精！”一个穿蓝碎花布、头梳得光光的中年妇人歪歪地迈着小脚赶过来，一眼看到小丫头，便把耳朵扯起，“二丫头，馋痨鬼！我饿着你了还是损着你了？再喝看把牙都烂掉！”
刘师爷摩了摩新剃的头皮，笑着说：“欧阳嫂子，侬不是无锡人罢？”
欧阳寡妇哈哈一笑：“我嫁过来都像过了一辈子了，咋不是无锡人咧？”
刘师爷拢了胳膊，微微凑前，忽凝目沉声：“天王盖地虎！”
欧阳寡妇一个激灵，抖动嘴唇道：“对对子？我妇道人家不行……”一面便吩咐：“二丫，屋里去烧开水！再把晚饭烧上。”二丫头得令大乐，一溜烟提着空壶跑了。欧阳寡妇看看四下里没人，方才神气坚决地小声答：“楚鬼弑阎妖！”她黑漆漆的两颗眼珠中亮起了星芒。
刘师爷握了拳，深深地吸了两口气，再次直视她道：“青云衣兮白霓裳——”
“举长矢兮射天狼！”欧阳寡妇脆生生一口应了，眼睛圈子红起来，眼泪珠子滚来滚去，哽咽了一会，涩声道，“到底……没死绝，还剩了……呜呜……”她终于低下头去，拿袖口擦眼角。
刘师爷站在那，袖子无风自动，显见也十分激动了，面上却一片水沉：“嫂子你莫哭，大伙儿都在，楚巫——还没死哪……”
欧阳寡妇冷静下来，自嘲地笑笑，给他满上一大碗糖水递过去：“请教您个万儿？”
“我姓刘，名四海，字纵之。”刘师爷接了碗，却不喝，“少主……他怎么变成了这样？”
欧阳寡妇急道：“您可别听那嚼舌根的瞎说——私孩子窑子货，什么脏话都有，您可别存心里去——冬子是个好孩子，心眼好，内性儿又聪明，就是野些——这年头混街面的娃娃都不读书，哪个不野了去了？可就是没钱让他上学，唉……”
刘四海瞧着这一摊子杂碎：“嫂子早年不在堂里学过好些？都没用么？”
欧阳寡妇叹了口气：“也只敢私下里使，省下力气罢了，你看我这手，连个茧子也没起——这里多少双眼睛看着呢，我一个寡妇，只指望着这鸡零狗碎的营生过活，冬子要真得钱上得起学，才叫人戳脊梁骨呢！”
刘四海陪笑道：“可不是，这些年恁可大不易了。只是……冬子这些年，可好生学了几分？”
欧阳寡妇叹了口气：“好像会些，问他也不说，我自个儿也教不了多少。他打七八岁就常三五月不回家，起初我还担心，可他都胳膊腿儿囫囵地回了，闹多了我也顾不上了，只疑心是族里耆老暗地里教他……”
刘四海笑笑：“这也是有的。乌老爷子古怪，恁多担待些——早些年确实是他和墟婆在教他。不过后来地方乱，你们娘俩又搬，当真不知去哪了。听得我们在无锡也有人，保不定早就找过冬子了。要不是刚才弄里看见，那眼睛鼻子生得跟巫姑一样，我再住上一年半载，也未必就找着了。”
欧阳寡妇露出了轻松的笑容：“可见得皇天有眼，有缘分的终归要见的咧。”
“只是……”刘四海想起一事，皱眉，“那华道士听说不大检点。冬子老往他那儿跑，街坊说起来不好听罢？”
“冬子这孩子脾气虽静，心思却野，要上哪挡不住呀。我又不是他亲妈，还能认真打他？祖师爷传下的东西他学得东一爪子西一爪子，杂学倒是挺上道，见琵琶学琵琶，见围棋学围棋。头砸砖块腹开巨石，他什么身板儿？也掺和！西街药铺那个小郎中，他老缠着学开方子。贺秀才老拿着根拐杖追他打，呸，找谁不好，偏要那狠心短命的老狗教写字！那卖假药画春宫的，亏得我死命拉住了，不然只怕也要跟那起混人学。唉，真真不省心！”
刘四海点点头：“听嫂子说来，资质是极好的。嫂子放心，既然我们来了，就不会让他荒废着。”
欧阳寡妇忙道：“那好极！这孩子在我手上快成活猴子了，还是家里人多多教导他才是。”
辞过欧阳寡妇，刘四海在面摊上吃了碗汤面，便在巷子口问了路，向三清观走去。不多时便听到悠扬明亮的二胡声，间错着叮叮咚咚的琵琶，不时插一段清铮光滑的笛音，高低错落，流水介排空而来，像铺天盖地一幅织锦，着实入耳动心，不由暗赞一声。
走近些，刚才那曲子便歇了。暖洋洋的日光晒着，景色都像被层烟笼着，道观里依稀传来说话声。一个是青年那原本清亮，却被烟土熏成了“云遮月”的嗓子，一个是冬子刚变完音的青嫩喉咙。那青年指正了几句，少年撅嘴嘟囔，又大声胡闹撒痴。听得拨弦“叮咚”两声，琵琶珠落，如荡去尘埃。冬子已悻悻地开始弹了。
刘四海轻轻走进观里，找着那院子，倚门觑着。一段琤瑽下来，华道士又挑剔过门不流畅，琵音重，轮指又太慢。冬子恼了，叫：“我使个花样你瞧！”
“铮——”地一声，地上细尘无风自起，枝叶轻切动摇……
“咚————”池水和海碗中的凉开水一齐震荡……
“叮——”树上的鸟雀纷纷惊飞……
“咣——————”人耳仿佛听见了地底的呼应，道观、池水、树木、土地一齐共鸣……
“啦——哆咪唻咪，嗦咪啦唻哆——”少年食指一挑即抹，刘四海尚未及叫“不可——”，他已一气急奏下去——“啦——哆咪唻咪，啦嗦——唻唻咪——”池中漾起千点水纹，洁白的槐花簌簌如落雨。不知在哪里传来极细微的崩裂。院子里那只黄猫拼着老命想要跳出墙去。不多时，泥墙上白垩粉唰唰直掉，某个不可见的深处有木材缓慢的吱嘎声——
戛然而止。
少年睁眼，看到两个人的手都按住了他的琵琶。目光上移到门外猛冲进来的刘四海身上：“你是谁啊？”
年轻道士嘘了口气说：“刚才好像是主梁裂了……”
刘四海坦然振衣，对他笑了笑，目光抚上天际：“皓如楚江月，霭若吴岫云。”
少年眼睛亮了一亮，仰面道：“不知为暮雨兮为朝云？”
刘四海微笑：“阑风伏雨秋纷纷，四海八荒同一云。”
少年欢叫一声：“四叔！”
刘四海哈哈大笑，把他拉起来：“我看看，长这么高了！”
年轻道士在一边发懵。
冬子把他一推：“阿炳哥，今儿就到这儿，我改日来寻你。”拎上弦子跟刘四海出去了。
刘四海带他进了茶馆，叫了壶菊花普洱。旁人有见冬子拿把胡琴的，当他来卖艺，几次招手叫他过去。冬子龇牙瞪眼看过去，又兴冲冲对刘四海说：“四叔，你怎么来了？这多年不见，都认不出来了。”刘四海呵呵笑着。
冬子翘腿在窗边坐着，胡琴搁在一边。刘四海留神瞧着他，见他那蓝布衣衫甚旧，打了几个不起眼的补丁，头发指甲理得清洁。头发养太长，滑在瘦伶伶的肩背上，像织机上顶细的一幅丝。眉眼嫣然如绣，人本来就没长开，清秀得有几分像丫头。这大刺刺活灵灵的神态动作，倒没人会错认。
冬子见他沉吟，便一路挑那有的没的说，从欧阳寡妇死去的大儿子说到贺秀才婆娘折腾死的画眉鸟，从宫里出来的老太监说到城南嫖客常去的几个暗门子，从楚巫巴鬼说到无锡的红白喜事。最后嘴有几分干，便一口倒空了茶水，问：“四叔，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就直说罢，到底找我有什么事儿？”
“看你说的。”刘四海拈起颗花生米剥着，“没事，四叔就不找你啦？”
“时局特殊啊。”冬子抛起颗花生米，脑袋一仰，小鸟样一张嘴吞了。“四叔你肯定早就摸到东南来了，找着我还不早晚的事。娘说我继承衣钵还早着咧，家里人不该那么急罢？”
刘四海嘿一声：“小东西，小时候呆得使唤根针都不会，一念咒就满屋子乱飞。现在，”他拍了冬子脑袋一下，“挺灵光嘛。”
“四叔你就说嘛你就说嘛——”
刘四海低下声音：“冬子，这回倒确确有个大事体，家里老人们正商量着要不要派人去呢。不止是咱家，别人家有不少也听到风声了。七天前，东海上有朱鸟飞来飞去，想来海国那批人也收到消息了。现在，各方势力都在潜往长安——”长安，即暗语，北京。
冬子转转眼珠：“那么大？外国的？”
“你怎么猜是外国？”
“袁老头死了，孙总统辞职，现在你打我我打你，嘿嘿，长安那个段总理，还没本事笼络这么些人。”
刘四海抿了口茶：“对，这次不止咱中国，四海八荒都要去——到巴黎去——”
“巴梨？”冬子眼睛亮亮的，“那是什么梨？”
刘四海指头蘸了茶水，在桌上画了一片枫叶般的中国地图：“喏，这好比一只振翅的公鸡，我们在鸡肚皮这地儿。这是上海，这是北京。”他的手指走得很远很远，才在鸡尾巴后老大一截停住，一点：“这是巴黎。”
“那么远，怎么去啊？”
刘四海点着北京一路画出：“水路是来不及了，我们走陆路，坐火车。本来往西去的老路比较熟，可谁教咱跟帕米尔高原的飞狐族结了梁子——这回得先上北京，到了那走蒙古还是走东三省得看情况，接着就到拜喀歇湖畔的伊尔库次克——沃水斯克——库尔干——萨麻拉——莫斯科——瓦萨——伯林——巴黎。”
少年咂舌：“好家伙！这一路够看的。”
刘四海觑他一眼：“还没说一定带你去呢。再说欧阳嫂子也不放心。”
冬子笑眯眯道：“家里人要没这想头，四叔也不会这节骨眼上找着我了。便是四叔不答应，我扒火车扒轮船也要跟去。”
刘四海笑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也莫东鳞西爪地扒人存货了，这一路那么远，也凶险得很，你跟着一是要保住小命，二是要多长点见识，三是要参悟修行。这世上，最深是人心。你看看，华夏烽火，列强刮分，人使之然？势使之然？”
冬子想了一想：“都有，势使之然罢。走着走着就到这步了。”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无论什么地方，都有好人，有坏人，有不好不坏的，有又好又坏的，有时好时坏的，也有坏人变好，好人变坏的。”
冬子听得有点晕乎，只顾点头：“明白了，四叔。”
“真明白了？”
“小时候恁背着四婶给我绿豆糕吃的时候，我觉得四叔恁是个好人。隔壁那个小柱子玩铜蜻蜓，把恁家的鸡给噎着了，四叔关门放狗，咬得他再也不敢来，我又觉得四叔是坏人。”冬子以极天真的语气说来，生生把刘四海的老脸给憋红了。
“那恁把四叔当坏人？”
“哪儿能呢！”冬子笑容满面，“四叔要带我去巴黎，四叔恁是个大大的好人！”
刘四海低头啜茶，咬出几个字：“皮、猴、子。”
对面的少年正架着一条腿，狡黠地微笑。
红日西沉，霞光万丈。二胡优美的长影投射在桌上，盖着茶水的残迹。
窗外长风空茫，遥见青山隐隐，槐花清逸。
那不可见的未来，正如花轿里未曾谋面的新娘子，魅惑得如许艳丽。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