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1、第四十一回 一代圣主驾鹤去 私藏遗诏助登基 ...

  •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上旬,皇上突然心血来潮,带着阿哥和大臣们去南苑秋围。凝眉只推说是自己这两年身体不如从前,不适宜马上奔波,康熙这才恩准了她留在畅春园,不必随行。这虽说是借口,倒也未必不是事实,自从木图离开,自己小产之后,凝眉一直觉得身体虚弱,胃口不佳,动不动便感冒咳嗽,原本还猜测是不是心情不好,外加没有上心调理身子所导致的,现在想来,那清隐寺的悟能方丈所言非虚,这一切乃是因为凝眉灵魂与肉身不在一处,才导致了她气场不稳,气息飘忽,最终还可能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
      自从康熙走后,凝眉一直心绪不宁,因为只有她一个人清楚地知道,康熙的生命已然进入了最后的倒计时,而九王夺嫡这场血腥大戏也将进入惊心动魄的高潮。要不是熟悉这段历史,凝眉简直不敢相信,这位依然身体硬朗,醉心围猎的皇上在几天之后便会进入行将就木的人生阶段。
      难道历史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英明一世的康熙大帝是遭人谋害才会突然离世的吗?那谁又会是凶手呢?纵观康熙这最后的几年里,身边最亲近的人来来去去不过是那几个,自己当然不会下手,大臣又不敢下手,算来算去最有可能,最有动机的还是那些阿哥们,而阿哥之中,最易于得手的,莫过于四爷胤禛了。
      想到这里,黑夜里睁着双眼躺在床上等天亮的凝眉忽而冷汗淋漓,她披衣起床,愣愣地坐在桌边,窗外一轮冷月,清辉凝寒,然而比这月色更寒的,是凝眉的心。
      在凝眉的印象中,胤禛虽然心思深沉,工于谋划,但却绝对不会做出这种弑父夺位,丧尽天良的事情来,但转念一想,从前木图的死是为了什么?在不久的将来,那些和他争夺皇位的兄弟们的悲惨下场又是为了什么?帝王之家,亲情人伦最是淡薄,胤禛熬过这么些年政治上的风刀霜剑,或许一颗心早就被锤炼得刀枪不入,坚不可摧,早就不是当年自己所倾心的那个倨傲高冷的四爷了,在那份至高无上的权利面前,又有什么是不可以抛弃的呢?
      第二天一早,凝眉被屋外嘈杂的声音给吵醒了,她腰背酸痛地从朦胧中清醒过来,吃惊地发现昨晚自己居然是趴在桌子上睡着的,她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脚后便走出屋外,看到康熙的御辇正往清溪书屋的方向去。凝眉的心跳一下子加快起来,康熙突然从南苑回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匆匆梳洗了一下,便准备前去请安。
      凝眉走进清溪书屋,穿过前厅,直奔寝殿,只见一圈太医围在康熙的床前,站在最外围的是李公公。
      “李公公,皇阿玛这是怎么了?去的时候不还是好好的么?”凝眉焦急地问道。
      “回格格,老奴也不知道啊,只是前些天,皇上就说有些胸闷,本来也没当回事,但是前天夜里突然病情就加重了,所以提前回来,好让太医给瞧瞧!”
      “皇上这病的也太突然了!”
      “谁说不是呢?”李公公也是急得五官都纠结到一起了。
      凝眉将他拉到一边,压低了嗓门问道:“这两天皇上的起居饮食可有专人照顾?”
      “回格格,皇上的饮食一向都是御膳房专门派人伺候的。”李公公也是个老江湖了,听凝眉这么一问,顿时警觉了起来。
      “你再想想,皇上可有用过御膳房之外准备的汤羹或者糕点?”
      李公公知道事关重大,不敢怠慢,仔细地在脑中过了一遍之后,才回答道:“没有!此次皇上围猎,所带后宫之人很少,所以一应吃食都是由御膳房准备的。”
      凝眉想问四爷有没有经手康熙的膳食,但是这样一来太过明显,只好循循善诱地问:“那这两天可有哪些阿哥跟皇上接触过?”
      “这个。。。四爷倒是每日请安,不过只跟皇上聊些政事便告辞,并不多逗留。”
      “哦,是这样的啊。。。”凝眉一颗心稍稍安定下来。
      “格格可是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没有,我只是循例问问而已,皇阿玛突然病倒,总应该有原因吧,现在看来,只是皇阿玛平日太操劳了些吧。”
      “是是是,格格说的是!”
      两人正谈话间,太医已然会诊完毕,大家商讨着开出了个方子后便退了出去,到御药房熬药去了,房间里只剩下陷入昏睡中的康熙、凝眉和李公公。
      “李公公,你陪了皇上这么久,昨晚一定没睡好,你先下去休息会儿吧,这里有我就可以了!”
      “回格格,老奴不敢,老奴就在隔壁耳房里待着,您有需要就吩咐老奴吧!”
      “也好!”
      说着,李公公便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御药房便送来了熬煮好的药,凝眉服侍康熙喝了下去,又帮他盖好被子,不知何时,连她自己也趴在床头睡着了,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康熙正睁眼看着自己。
      “皇阿玛,您醒了,怎么不早点叫我呢?”凝眉轻声地问。
      “不妨事,你也累了!”
      “您感觉怎么样?要不要传太医?”
      “不用了,朕只是觉得还有些胸闷头胀而已,其他都还好。”
      “那儿臣就放心了。”面对这个左右了自己大半人生的老人,知道他不日将要驾鹤西去,凝眉心里还是有些难以言喻的情绪起伏。
      这时,李公公走了进来,通传四爷胤禛来给皇上请安,康熙点了点头。凝眉来不及退到屋外,只是默默地站到床边上,四爷匆匆走了进来,目光首先落在凝眉身上,很自然地对她微微颔首,凝眉也福了福身。
      “儿臣叩见皇阿玛!”
      “平身吧,朕交代的事都处理好了吗?”
      “回皇阿玛,儿臣都办好了,这才耽误了向您请安,还请皇阿玛恕罪!”
      “正事要紧,朕这里有凝眉照顾着。”康熙说话有些吃力,停顿了一下,又问道,“后日的祭天大典你可准备妥当了?这是大事,关系到社稷百姓,大意不得!”
      “皇阿玛就安心养病吧,一切都已就绪,只等吉时出发便可。”
      “嗯,老四啊,还是你办事朕最放心。”康熙沉吟道。
      凝眉站在一边,听着康熙和四爷的对话,并未发现胤禛有任何异常的企图和举动,这更加深了凝眉心中的迷雾,从康熙病倒到最终胤禛继位,短短十几天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留给后人无穷无尽的猜测和疑惑。
      胤禛又和康熙聊了一会儿,见康熙实在有些精神不济,便起身告辞,临走时看了凝眉一眼,发现她正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就放弃了同她说几句话的想法,径直走出了清溪书屋。
      接下去的几天,康熙一直喝着御药房熬的药,但精神总是时好时坏,病情也没有显著的好转,一些年长的妃嫔和亲近的大臣都像走马灯似的来康熙这里请安,而凝眉始终都默默地陪在一边,目睹着一代帝王的弥留之际。
      秋天的畅春园,景色宜人,这天,康熙一早醒来,似乎觉得精神也爽利了许多,早膳后居然搬出棋盘要和凝眉手谈一局,两人一直厮杀到午后,才在凝眉和李公公的一致要求下,不得不去午睡片刻。凝眉看着康熙睡着了,才轻轻关上寝殿的门退了出去,一转身,便看到了站在御阶下的胤禛,因为是站在高处,她脸上一瞬间的惊慌和尴尬无处躲藏,全都被胤禛看在眼里,一丝笑意凝在他嘴边。
      长久以来,凝眉一直在躲着胤禛,即使不得不打照面,也从来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但是胤禛了解凝眉,就像了解自己一样,很多连凝眉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情愫,其实早就在她一举手一投足间,被胤禛解读得一清二楚了。所以,胤禛才不疾不徐地笃定地给彼此足够的时间,来冲淡凝眉心里对他的怨恨,他相信,大浪淘沙之下,最终留下的必定是真情。
      胤禛提起袍角,缓缓拾级而上,凝眉却怔怔地站在那里,不知到底是该留还是该走。四周静悄悄的,只听到一阵微风吹过,金黄色的银杏叶洋洋洒洒坠落的声音,还有觅食的小鸟停在枯黄的落叶上发出的脆响。一些不知名的小花从枝头坠落,花瓣随着风俏皮地落在凝眉的发梢和肩头,胤禛想替凝眉清理掉这些不速之客,可手还未触到肩膀,凝眉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微微侧了侧身,但一瞬间后,她便明白了胤禛的真正意图,懊恼自己太过神经质。胤禛则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轻轻替凝眉掸掉了肩头的落英。
      “我来向皇阿玛请辞,这就启程去天坛,操办今年的祭天大典。”胤禛边说边替凝眉将散落在肩上的碎发整理好。
      凝眉抬起头疑惑地看着胤禛,按照历史,他应该猜到康熙将不久于人世,所以对于去天坛诸多借口延误,迟迟不肯出发才对,为何现在看来,他根本就是欣然前往,丝毫没有拖延呢?这也说明,胤禛根本不知道康熙的病情危重,而关于他弑父夺位的传言也自然是子虚乌有。凝眉提着的一颗心稍稍放了下来,但是疑虑又起,如果胤禛就这样去了天坛,那他又如何在康熙驾崩后即刻封锁京城九门,又如何在新旧交替之时占得先机,一承大统呢?
      “这几日辛苦你了,眼圈都青了,接下来我要有段日子不在园子里了,你要照顾好你自己。”凝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完全没有把胤禛的话听进去,也没有回答他的话,胤禛只当是她心里依旧别扭,遂只能轻轻叹口气,道:“皇阿玛睡着了,我也就不打搅了,等他睡醒后你递个话便可。你也回屋去歇着吧,别把自己也累垮了。”
      一番细致关切的叮咛,依旧打不开凝眉深深的沉默,胤禛心有不甘,却又无计可施地转身准备离开,恰在此时,凝眉一把扯住他的袖口。
      “怎么了?”胤禛诧异地问道。
      “四爷,如今圣躬不豫,你又要离开,万一中间陡生变故,只怕是鞭长莫及。”凝眉说得含含糊糊,却字字清晰,胤禛的神色经历了最初的疑惑,再变成吃惊,到最后凝重,这一系列的变化说明他听懂了凝眉话里暗含的意思。所有的筹谋规划,所有的安排布置,都将要在这最后的一刻里见真章,风云变幻或许也只是瞬息刹那间的事,难怪就连一向沉着持重的四爷,此刻也难免心绪起伏,紧张地握住了双拳。
      “我明白了!”胤禛机械地回答道。
      凝眉点了点头,朝台阶下走去,越走越快,终于奔跑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她背抵着房门,剧烈地喘着气,不仅仅是因为刚才跑得太快了,也因为太紧张了,紧张到感觉自己都快有些承受不住这样的压力了。就在刚才凝眉阻止胤禛去天坛的那一刻,她突然参悟了命运交给自己的重任,或许过去所有在她身上发生的那些或离奇、或悲伤、或快乐的情节,都只是一部历史鸿篇里的序章,目的只为不断推动情节向主题靠拢,而那些自己爱的、恨的、在乎的、不在乎的人,甚而包括凝眉自己本身,都只是这部大戏的配角,而这些配角们所有的牺牲和挣扎也都只是为了成就唯一一个主角的辉煌盛世。
      凝眉恍若醍醐灌顶,一时间灵台清明,回想往事,从当初自己一念之差,让八阿哥在索额图谋反一案中脱颖而出,最终形成九王夺嫡的水火之势;到为了保全胤禛,忍痛答应康熙和亲准噶尔;再到刚才提醒胤禛不要去天坛祭天,以便随时获知康熙病情的最新情况,为他打赢这场夺嫡之战奠定了扎实的基础。这桩桩件件,但凡其中只要有一件不是因为凝眉的先知,便不可能走到今天这般局面。
      凝眉沿着门框慢慢滑坐在地上,原来啊,这部康熙后期血腥残酷的九王夺嫡史竟然是由自己这个历史上寂寂无名的小人物来充当穿针引线的人,真不知道是该荣幸呢,还是该悲哀,更让凝眉感到茫然的是,在这出已然揭幕的大戏中,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更重要的戏份需扮演。

      第二天一早,凝眉推开窗户,赫然发现园子里多了许多全副武装的士兵,气氛变得沉重肃杀,每个人心中都是疑窦丛生,却又在威严肃穆的甲胄之士的监视下不敢多言,除了凝眉之外,其他人皆是人心惶惶,预感到宫里正酝酿着一场大风波。
      “格格,格格,你知道吗,畅春园已经被封锁,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海拉提冲进来说道。
      “哦,现在这种情势之下,我看你平时最好还是少说话为妙!”
      “是,格格!”海拉提垂头丧气地说道,“大家都在传,这紫禁城可能是要变天了,是不是真的?”
      凝眉“砰”的一声关上窗户,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海拉提,警告道:“海拉提,别人说什么我不管,你可不能跟在后面乱嚼舌根,事关重大,这不是你和我该议论的事情,小心到时候给自己惹了麻烦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了,格格。”
      正在主仆二人说话之际,门口一个小太监求见,说是康熙昨夜睡下后,至今还没醒过来,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李公公特意差他来通传一声。凝眉心里一咯噔,也不敢多耽搁,随意梳洗了一下便匆匆赶到清溪书屋,可刚刚走到门口,就被侍卫拦了下来。
      “大胆,连我都敢拦!”凝眉厉声说道。
      “格格,请恕罪,我们大人吩咐了,除了太医和近侍,任何人不得进入!”
      “你们大人?可是隆科多?让他出来见我!”
      “唉哟,格格请恕罪,怪微臣没有交代仔细。”正在两边争执不下之际,隆科多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主动出来迎候,“你们还不快放行!”
      凝眉直奔寝殿,此时的康熙经过太医的诊治,已经稍稍恢复了些意识。李公公见凝眉来了,便迎了上去,还没等他开口请安,凝眉就上前一步问起了情况。
      “李公公,这怎么回事啊?昨个儿皇阿玛不还是好好的吗?这怎么就。。。”
      “回格格,老奴也不知啊,今早老奴来伺候皇上洗漱,皇上就。。。就这样了啊。”李公公是宫里的老人了,虽说是个奴才,却也是一直跟在康熙身边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而现在说到康熙的病情时,却抖似筛糠,老泪纵横。
      对于皇上这样急转直下的病况,凝眉的脑海里只能想到“回光返照”这个词,不自觉地双腿一软,眼前一花,踉跄了一步,幸好一边的隆科多扶住了她。
      “格格自己要保重啊,您还是先回去歇息吧,这里有李公公和微臣照顾着就可以了。”隆科多建议道。
      凝眉虽然是站在四爷一边的,但对于隆科多严密封锁畅春园,致使康熙临终的时候居然凄凉到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的做法腹诽甚多,因此,自然而然地将隆科多的意思理解为是要赶自己走,以便在康熙驾崩的那一刻更容易控制场面,遂出言道:“大人此话甚不近人情,但凡父母双亲中有人卧病在床,做儿女的自当端茶送药,恪尽孝道,怎能一边躲懒?我好歹也是皇阿玛祭天拜祖认下的义女,难道这点权利大人您还要剥夺吗?”
      “呃。。。格格说笑了,微臣不敢!微臣不敢!”隆科多发现,就连胤禛见了自己也是客客气气的,怎么一旦和这位格格说话,自己立马就气短三分了呢?
      这时,随着围在床边的太医撤掉了密密麻麻扎在身体穴位上的银针,康熙也悠悠转醒,但看上去仍旧十分虚弱,他扫了一眼屋里的众人,然后双唇翕动,吃力地发出微弱的声音:“你们所有人都先退下吧,凝眉,你留下,朕有话要对你说。”
      见皇上醒了,众人算是松了一口气,全都遵旨退到了寝殿门外等候,只有隆科多,似乎多有不放心,只是从内室退到了外厅,并没有走到门外,还不时地朝里张望。凝眉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觉得这隆科多也太放肆了点。
      “大胆隆科多,难道你现在就要抗旨吗?是不是觉得除了四爷,就没人能使唤得动你了?”凝眉不想让康熙听见,便走出去压低了声音呵斥道。
      隆科多没有借口留下来,只能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凝眉走到床前,在康熙的示意下扶着他稍稍坐了一点起来,这一动,引起了一阵猛烈的咳嗽,凝眉立刻倒了杯水递上去,并不停地帮他顺气。
      “凝眉啊,你觉得朕这个皇帝当得怎样?”康熙的声音缥缈而苍老。
      “皇阿玛,您为天下操劳,殚精竭虑,鞠躬尽瘁,如今百姓安居乐业,四海升平,您的丰功伟绩还用问凝眉吗?”
      “如此说来,朕也算是有面目去见列祖列宗了!只是还有一事,一直是朕的一块心病啊!”
      凝眉当然知道康熙所说的心病是什么,只是沉默着没有答话。
      “凝眉啊,朕早就说过,你的胆识和见地远超过普通女儿家,甚至不输于朕的那些阿哥们,朕想听听,你对于太子的人选,有何看法?”
      “皇阿玛,说到底,凝眉还是个女儿身,您以如此关乎国本社稷的大事相询,就不怕儿臣陷于闺阁私情,跳脱不开一己执念吗?”
      康熙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何人没有私情?何人没有执念?朕只想听你的肺腑之言。”
      “其实凝眉的看法,想必皇阿玛心中早就清楚。”
      “朕想听听理由。”
      凝眉只觉得自己的手心和鼻尖上全是沁出的汗珠,莫非真的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莫非四爷继位真的是靠自己在康熙临终前的一番游说?不过管不了那么多了,无论她今天多么大逆不道,无论一代圣主康熙如何无所不能,到了明天,他将再也无法主宰她的命运,就凭这一点,凝眉此时此刻都不应该再有所顾忌和保留,如果真的能靠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从康熙的齿缝中讨得关于继位人选的口谕,甚至哪怕是一点点的暗示或默许,那么四爷的登基便能更理直气壮些,他将来所承受的舆论压力也会轻一些。
      “皇阿玛,四爷他一心为公,办事能力和威望在一众阿哥中间都是名列前茅的,别的不说,只谈当年他南下治理黄河水患一事,这是凝眉也一起经历过的。当时的黄泛区,民不聊生,一片狼藉,条件极为艰苦,上有贪官克扣朝廷赈灾银子,下有奸商囤积居奇,惜售米粮,真的说是人间炼狱也毫不为过。四爷凭他的雷霆手段,杀贪官,惩奸商,筹钱粮,与百姓一起片瓦蔽身,三餐稀粥,同甘共苦,短短数月,便替灾民新建房屋,重耕农田,恢复正常生活,受到了当地百姓的称颂。皇阿玛,君当以民为先,就凭四爷心中那份爱民之心,值得凝眉为他说上几句保举之辞。”
      康熙半闭着眼睛,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迅速将雪白的丝帕染上星星点点的血迹。
      “皇阿玛!儿臣。。。儿臣去喊太医来!”凝眉心里一颤,拔腿往屋外走。
      “不必!”康熙一把拉住凝眉,“不碍事,朕还没有问完话,朕的时间不多了。”
      “那。。。那儿臣给您倒杯热水!”
      康熙喝完水,似乎一口气缓了过来,继续刚才凝眉的话题说道:“你说的这些朕不否认,当年你与老四一起,亲历了这一切,所以感触尤为深刻,这也不能怪你。但朕要反问你一句,那些你没有看见的人和事呢?十四他亲临战阵,奋勇杀敌,镇守边关,保一方国土,护一方子民,其条件不可谓不艰苦,其爱民之心不可谓不坚贞,完全符合你方才所说的标准,那又为何不能承朕皇位呢?”
      康熙仿佛将全身的精气神都集中在了双目,目光咄咄逼人地看着凝眉,看得她浑身一凛,突然明白胤禛那锐利的眼神传承自何处了。凝眉清楚,要想说服康熙,必定需要打一场持久战,所以她定下的战术是不疾不徐,层层深入。却没成想,康熙完全没有打太极的耐心,话锋直逼皇位继承的核心问题。
      凝眉深吸一口气,形势已经逼得她不能再按照既定策略慢慢推进了,“皇阿玛,您八岁登基,十四岁亲政,十六岁擒鳌拜,后又削三藩,收台湾,抗沙俄,亲征噶尔丹,文治武功,彪炳千秋,然而有一个敌人,您永远也无法战胜——那就是岁月。您老了!当您壮心消退的时候,这些功绩便成为了您的负累,您想成为古今第一完人,对朝臣的管束日益宽松,对他们所犯的错误也一味宽容而不加惩处,这直接导致现如今吏治散漫,效率低下,贪污腐败成风,国库空虚,再加上多年来悬而未决的太子问题,满朝文武,结党营私者,比比皆是,互相倾轧,内耗甚重,毫不夸张地说,现在的大清朝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您对此现状不是不知,只是真要着手整顿,却已是力不从心!”
      康熙并没有像凝眉想象的那样因为她的话而动怒,只是半闭着眼睛,安静地听她说,即使在停顿间歇时,也没有任何插话的意思,凝眉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想说的都说完。
      “皇阿玛,大清朝自入关以来,转眼已近百年,早已过了开疆拓土,四方征战的建国时期,当务之急乃是寻找一位沉稳持重,大公无私的守国之君,一扫朝中不正之风,整肃官员,开源节流,充实国库,力挽狂澜于既倒。俗话说:创业容易守业难,十四阿哥固然骁勇善战,功勋卓著,也勤奋爱民,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将帅之才,若硬要将其放在一国之君的位置上,只怕他是宽仁有余而威严不足,难以震慑顽吏,推行政令。外加十四阿哥常年在军队中,对于带兵治军自有心得,但对于治国兴邦却未必如此游刃有余。所以,依儿臣所见,此守国之君非四爷胤禛者难当此重任。”
      康熙又是一阵咳嗽,他紧紧地抓着凝眉的手,一边喘息着一边说:“凝眉。。。朕没想到。。。你。。。你居然将局势分析得如此。。。如此透彻!”
      “这只是儿臣的一点愚见。”凝眉拍着康熙的背替他顺气。
      “难道。。。难道。。。朕真的已经没有选择了?”康熙的语气充满着不甘。
      “皇阿玛,四爷为人公正严明,雷厉风行,赏罚有度,他坐镇户部多年,对经世济民之策颇有心得,就算他素来有些缺点或过失让皇阿玛不悦,但在挑选未来储君此等关乎国运的大事上,难道您不应该抛弃个人好恶,而以国家大局为重吗?况且,四爷的四子弘历一直深得皇阿玛您心,小小年纪已显露出非凡才能,若您能传位于四爷,那么等四爷百年之后,再将皇位传于弘历,如此一来,定可保我大清再有百年盛世无虞。”
      一直沉默着的康熙费力地坐直身体,颤颤巍巍地从床上走了下来,凝眉不明所以,只能小心地搀扶着他。康熙慢慢地走到了窗前,伸手推开了窗子,不知不觉中,凝眉已经和康熙单独聊了许久,外面夜色已深,然而,各宫殿的门口以及回廊下到处可见举着火把的士兵,严阵以待地把守着各个出入畅春园的通道口。康熙身体一阵颤动,继而喷出一口鲜血来,整个人像一个布袋子般无力地挂在了凝眉的臂弯里,凝眉立刻将康熙扶回到床上。
      “皇阿玛,儿臣去找太医来!”
      “不必了。。。这外面的人都是老四的?”
      凝眉默默地点点头。
      康熙长叹了口气,“看来朕真的是老了,老四究竟是什么时候拉拢了隆科多?朕竟一点儿没察觉到。”
      凝眉真的难以置信,这样的话居然出自于康熙之口,当他的心里防线在凝眉的步步紧逼之下慢慢崩溃,终于不得不屈服于当前局势之时,他的生命似乎也是油尽灯枯。该说的已经都说了,此刻,凝眉唯一能做的便是等待,虽然她刚才的一番言论似乎条理清晰,有理有据,层层深入,然而现在,她的脑子里却一团浆糊。凝眉不知道,如果这位无上尊贵的帝王在自己眼前驾崩之后,自己该做些什么;也不知道要是康熙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对于皇位继承者仍旧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的话,自己该做什么;又或者康熙给出了明确的口谕,但却不是自己所期盼的答案时,自己又该做些什么。不过幸好,这一团在沉默中无限蔓延的浆糊终于在康熙断断续续的微弱的声音中被打破了。
      “凝眉。。。”康熙躺在床上,双眼模糊一片,只能伸出双手在空气里胡乱地摸索。
      “皇阿玛,我在这。”凝眉抓住他的手,轻轻地应道。
      “凝眉。。。朕知道。。。将不久于人世,还有一事要。。。要托付于你,才能安心!”康熙颤抖着双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火漆封好的信封。
      “皇阿玛请吩咐,儿臣定当尽力!”凝眉伏低身子,以便能听清楚康熙的指示。
      “这份遗诏你。。。你要收好。。。朕。。。朕去后,你就宣读这份遗诏,你记住。。。朝中。。。一定。。。一定不能乱,你。。。你要答应朕。。。一定要答应朕!”康熙紧紧抓着凝眉的胳膊,瞪着双眼,拼尽全力说出他生命中最后一道命令。
      “皇阿玛。。。儿臣。。。儿臣答应你!”凝眉哭着说道。
      听到肯定的答复后,康熙的手倏然间松开,重重地垂落在床榻边上,慢慢阖上了双眼,这位千古一帝终于在一个漆黑的深夜里撒手人寰,与史书上记载的时间正吻合,不差一分,也不差一秒。
      “皇阿玛!”凝眉一时还没接受康熙已经驾崩的事实,又轻轻地唤了一声,只是康熙再也不会有任何回应了。
      凝眉跪在床边,悲伤和紧张的情绪牢牢占据着她的心灵,捏着那份遗诏的双手也不住地颤抖,到底该怎么办?康熙这份遗诏看来早就拟好,那最终的人选还会不会是四爷?凝眉一冲动,想打开信封一探究竟,但是刚伸出手,她又犹豫了,照现在的情形来看,自己毫无疑问又被推到了一个历史的关键节点充当关键人物,既然这一切都无法改变,那又何必去知道康熙属意于谁?如果康熙真的固执己见,下诏传位于十四阿哥,那自己就是违逆圣意,假传圣旨的千古罪人,同时也要承受着背叛辜负康熙的巨大心理压力。与其如此,凝眉宁愿做一只自欺欺人的鸵鸟,永远也不去看这份遗诏,就当它不存在一般,这样或许能让自己稍稍心安理得一些。可是这份历史上从未提及过的诏书,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一般,说不定哪天就被人探知了这个秘密,用来大做文章。
      凝眉一咬牙,便要将这份遗诏放在油灯上化为灰烬,但恰在此时,她脑海中突然电光火石般浮现出雍正登基之后,迫害兄弟,排除异己的血腥残忍场面。的确,她今日选择了胤禛,便等于间接害了那些曾经与自己感情至深,从小一起长大的阿哥们,或许这份遗诏能成为平衡自己心里那杆爱情与友情的天平的重要砝码,能在雍正不念亲情,痛下杀手的时候成为保护他们的一道有力屏障,保存好这份遗诏以备不时之需,也是自己所能为他们做的唯一的一点努力了。
      一番心念电转之后,凝眉立刻把遗诏贴身收好,擦掉了挂在腮边的眼泪,深呼吸两口,准备去迎接预料中的疾风骤雨。

      时间退回到康熙驾崩那日的午后,浓云密布,阴寒萧瑟,北风呼啸,胤禛在书房中借由习字来迫使自己平静心绪。忽然间,一阵疾风撞开了未关紧的窗户,将案几上的宣纸吹得漫天飞舞,胤禛望着这一室纷乱,心也跟着一阵狂跳不已,他扔下笔墨,匆匆赶往畅春园,到达时已是薄暮时分,只见清溪书屋大门紧闭,就连李公公也被屏退在外。
      “皇阿玛怎么样?”胤禛问隆科多。
      隆科多面色戚戚,微微摇了摇头,又凑近胤禛的耳边说道:“现在,只一个凝眉格格在身边伺候着,您看要不要。。。”
      “不必了,你我都在外面守着即可!”胤禛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可是四爷,我们准备许久,就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要是格格她。。。”
      “尽人事听天命吧!”四爷此话,貌似心态平和,但其中却是对凝眉的了解和信任。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屋外的一干人等从傍晚一直等到天黑,再从天黑等到深夜,屋里却不见半点动静,即便如胤禛这般耐得住性子的人也会感到些许焦躁不安。
      “四爷,这都好几个时辰了,要不要进去看看什么情况?”隆科多小声建议。
      “再等等,如果还未有动静再说。”
      就在此刻,清溪书屋的门突然打开了,凝眉缓缓走了出来,只见她眼圈红肿,表情麻木,眼神空洞,呆滞地扫了一圈等候在屋外的众人。
      “皇上驾崩了!”凝眉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轻飘飘软绵绵地回荡在沉沉月色中,众人闻听此噩耗,都纷纷下跪哀悼,随之而来的嘤嘤低泣声也如缥缈的夜雾般升腾起来,“传皇阿玛临终口谕:皇四子雍亲王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成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跪着的人群鸦雀无声,眼前这位格格所传的口谕真假难辨,而当前局势却明显向着雍亲王一边倒去,是应该屈服于眼前的形势呢?还是遵从先皇真实的遗愿呢?众人都有些茫然无措,场面一时间有些僵持不下。
      “国不可一日无君,还请皇上节哀顺变,早日登基继位,继承先皇遗志,率群臣共兴国祚,统万民齐谋福祉,吾皇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凝眉率先跪下磕头,行了君臣大礼。
      “请皇上节哀顺变,登基继位,吾皇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隆科多跟着也行了礼。
      “吾皇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有了两人带头,众人才一齐行礼。
      凝眉伏着身体,额头抵在冰冷的汉白玉地面,看着胤禛的靴子一级一级踏上台阶,锦缎袍角掠过头顶,一步一步走进了康熙的寝殿,凝眉和隆科多这才起身,一起跟着走了进去。
      胤禛一言不发地垂首跪在康熙遗体前,对于这位父亲,他情感复杂,有敬重,有崇拜,也有怨怼。如今,斯人已去,心里各种情绪也慢慢沉淀下来,回归到最纯粹的亲人离去之时的悲伤之情。
      过了许久,隆科多才凑近胤禛身边,说道:“皇上请节哀,后续事情如何办理,还请皇上示下。”
      经隆科多提醒,胤禛也终于暂时从悲伤中抽离出来,他站起身来吩咐道:“隆科多,去准备马车,连夜将皇阿玛灵柩抬回紫禁城!”
      “嗻!”
      “等等!”胤禛看到站在一边的凝眉,喊住了隆科多,“多备一辆马车!”
      “嗻!”
      胤禛走到凝眉的面前,说道:“你也累了,等会儿在马车上稍稍歇会儿吧!”
      凝眉木然地点点头。
      胤禛出去之后,一些奴才和婢女在屋子里进进出出,处理一些善后事宜。凝眉则一直站在屋子的角落里,沉默而有点呆滞地看着下人替康熙净身,换上隆重的礼服,再将他的尸体抬入棺木中,然后放入准备好的马车上。
      原来,一个人无论生前多么一言九鼎,呼风唤雨,死后一样是要受人摆布的,无法选择自己喜欢的方式长眠,无法选择喜欢穿的衣服,就连自己最看重的东西都不能做主留给最喜欢的儿子,从此以后还要一个人躺在黑洞洞的地下忍受永无止境的寂寞和孤独。凝眉仿佛也看到了自己死后的情形,第一次觉得原来离生命的终点竟然是这么近,这个触目惊心的认知让她的心脏感受到一阵锥刺般的锐痛。凝眉捂住胸口,痛苦而困顿地蹲坐在墙角。
      “凝眉,你怎么了?”正忙着在外头指挥下人的胤禛飞快地冲进屋里,蹲下身子着急地询问凝眉。
      凝眉抓着胤禛的袖子,勉强站立起来,额头冷汗涔涔,但却依然摇摇头,表示并无大碍。
      胤禛掏出手绢,替凝眉擦掉了脸上的汗珠,“你的脸色太差,我扶你去车上休息吧。”说着,便不由分说笼着凝眉的肩膀走出了清溪书屋。
      深秋的凌晨,寒意逼人,旁边的下人适时地递过来一条披风给他们的新主子,胤禛却一转手将披风密密实实地裹住了凝眉,然后将她塞进了较为温暖的马车上。
      随着马车的颠簸,众人开始向紫禁城出发。凝眉知道,自己的使命并没有结束,回去之后,还将面对更加激烈的质疑,或许还有意想不到的血腥场面,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现在,她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的决定伤害到的人越少越好,伤害的程度越轻越好。凝眉不自觉地拿出被自己藏起来的康熙遗诏,不停地摩挲着,最后又重新将它仔细收好。
      到了紫禁城后,停灵在乾清宫,凝眉跟着抬灵柩的人一起走到空荡荡的大殿里,灵堂已经布置好,四周挂起了白色的帷幔,燃起了白烛,所有人忙完了自己的事情后都退了出去,此刻已是寅时,再过几个时辰便要天亮。胤禛似乎正紧张地安排着什么,一直和隆科多在小声交谈,凝眉突然替康熙感到有些悲凉,眼前的四阿哥,包括明日一早就将会入宫的其他阿哥们,心里到底腾出了多少空间用来哀悼自己刚刚离世的老父亲呢?再想想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五十步笑百步呢?私扣遗诏,假传圣旨,密谋篡位,所有大逆不道的重罪都是自己这个在康熙最后的时日里最受信任的人所犯下的。思及此,凝眉只觉双膝颤抖,整个人软软地矮身跪在了康熙棺椁前的蒲团上,为了悼念,也为了赎罪。
      黎明前的夜最是黑暗,也最是寂静,空旷的大殿里只能听见白幡在风中摆动的声响,凝眉已经跪了很久,麻木的感觉从双膝蔓延到身体,直至占领大脑,令她浑然未觉这深秋长夜里的刺骨寒冷,对于渐渐靠近的脚步声也恍若未闻。
      “你在这里已经跪了很久了,还是先去偏殿里歇一会儿吧。”胤禛站在凝眉的身后说道。
      “不,就让我在这里陪皇阿玛最后一程吧。”凝眉的话音像是一声幽深绵长的叹息,有种不真实感。
      胤禛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出去,不一会儿,进来个小太监,将一个烧得正旺的熏笼放在大殿的一角,又匆匆退了出去。四周才安静了一会儿之后,脚步声又响起,由远及近,疲惫却沉稳,凝眉本以为胤禛已离开,所以好奇还会有谁在这个时候过来,扭头朝殿门这里张望,没想到正是四爷去而复返,他慢慢朝康熙的灵柩走了过来,然后也慢慢地跪了下来,轻轻地阖上眼,无比虔诚地替逝者祈福超度。
      偌大的宫殿里,只剩下凝眉和胤禛两人,凝眉本想劝四爷先回去休息,毕竟未来还有更棘手的事情等着他去处理,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也好,毕竟是他们两个人联手一起忤逆了康熙的遗愿,篡夺了皇位,胤禛素来心细敏感,虽未得到亲口证实,但或许已对凝眉假传口谕一事有所察觉,如果这样一跪,能让他减轻些心里的负担和愧疚,那也无不可。
      本来,按照凝眉的揣测,四下无人之际,胤禛应该会详细问一下康熙弥留之际的细节,她也一直在等着他开口,然而,这两人就像两尊雕像一般,不发一言地跪在灵堂里,直至东方的天空开始渐渐发白。凝眉特别能理解此时胤禛的缄默,他不去探知真相,正如自己始终不敢打开那封遗诏一样,都是不敢面对现实的自欺欺人。
      朝阳慢慢升起,紫禁城里人声也开始渐渐嘈杂起来,凝眉感觉自己像从一个宁静悠长的梦境中苏醒过来,即将面对一场激烈的冲突。正在此时,殿门被推开,一个小太监踏着小碎步快速走到胤禛身边,耳语一番之后,只见胤禛神色平静地站了起来。凝眉看着他,眼中带着深深的忧惧之色,而胤禛只是轻轻地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不要太担心后便向外走了出去。
      凝眉依然一动不动地跪着,耳朵却时刻关心着殿外的动静。起初,声音并不是很大,听来像是隆科多在与其他人解释着什么,但随着时间推移,似乎来的人越来越多,本来低声的谈论变为高声争吵,气氛也变得有些剑拔弩张。
      “朕现在已是大清朝的皇上,你这样出言不逊,朕可以治你死罪!”这是胤禛冰冷的声音,通常他只有在怒不可遏的时候,语气才如刀剑般凌厉,不由得让人为那个冲撞他的人捏一把汗。
      “四哥,你口口声声说你是如今大清朝的皇上,那敢问遗诏呢?为何不当着大家的面宣读出来?也好让弟兄们心服口服啊!”
      凝眉听出来,那是九阿哥咄咄逼人的声音,由此可以推测,八阿哥和十阿哥也必定已经到场了。
      “皇阿玛驾崩,事出突然,并未留下遗诏,只是传了口谕。。。”
      “哈哈哈。。。”胤禛话还未完,九阿哥就是一阵夸张嘲弄的冷笑,“口谕?那我倒要问问了,这到底是皇阿玛的口谕还是您四爷的口谕啊?”
      “老九,朕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四爷握紧双拳,拼命压制自己的愤怒。
      “我难道说错了吗?早在皇阿玛重病之时,你就封锁了畅春园,严禁我们兄弟几个探视,皇阿玛殡天后,你又秘不发丧,直到今日一早才昭告天下,这中间有多少阴谋只有你一个人知晓,皇阿玛的临终口谕,还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就算没有诏书,缺少物证,那人证呢,人证又何在?”
      殿外的唇枪舌剑字字都清晰无比地落入凝眉的耳朵里,她的心紧紧地揪在一起,她清楚地知道,无论八爷他们如何占了道义理据,但总归是失了先机,如果再这样胡搅蛮缠下去,只怕是驳了新皇的威严,自己又落不到什么好下场。凝眉再也无法继续逃避下去,至少有她在,八爷一众人等或许会卖她一个面子,两方人马不至于如此针尖对麦芒般不留余地。
      “我就是人证!”凝眉推开殿门,走了出去,用尽量平静的语调说出了这一字千钧的话。
      大殿外的场面要比她预想的更严峻,除了一众阿哥们气势汹汹地质疑胤禛继位的合法性,还有许多未曾谋面的王公贵族严阵以待,随时准备拥立大势所趋的皇子为新皇,以捞取足够的政治资本。顿时,凝眉心疼起即将一个人面对如此错综复杂的局面的胤禛来。
      看到居然是凝眉站出来作人证,九阿哥一时又惊诧又愤怒,想上前一步理论,却被一旁沉默许久的八爷拦下了。
      “老九,别冲动!”在胤禩的低喝下,九阿哥退到一边。
      胤禩看向凝眉,眼里充满着难以置信,他纠结着双眉,颤抖着嘴角说:“凝眉,你说,你全都说出来,只要是你说的,我全都相信。”
      很多年前,凝眉恨胤禩,恨他为了那个皇位而背叛了他们之间纯洁美好的爱情,而如今,上天给了凝眉亲口宣判胤禩追逐半生,却四大皆空的权利,她没有感到半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快意,相反,只觉得造化弄人,心如刀绞。凝眉下意识地将手伸进袖笼里,紧紧捏住了那份诏书,却迟迟找不到开口的勇气。
      “你说啊。。。”胤禩似乎已然清楚凝眉会说什么,只是曾有的感情太过深刻,纵然久远,却令他始终难以面对现实。
      凝眉终于抬起头来,目光越过胤禩看向众人,开口说:“先皇弥留之际,摒退左右,当时在场的,只有我一个,凝眉的确是亲耳听皇阿玛说,传位于四阿哥雍亲王胤禛,此事关系社稷国本,凝眉不敢妄言误传。”
      “好。。。好啊。。。真好!”胤禩脸上浮现出他招牌式的笑容,“世事轮回终有报,真的没想到啊,我最终的输赢竟是由你来裁判的!”
      “八爷请节哀,如今大局已定,无谓再作任何争辩,作为皇阿玛生前最看重的皇子之一,还望你能帮新皇一起稳定朝局,勠力同心,再创盛世。其实,皇阿玛临终最大的心愿便是你们兄弟和睦,百姓安康!”凝眉的话看似是冠冕堂皇安慰人的话,实则却是暗示胤禩识时务者为俊杰。
      正在此时,一人身着银色铠甲,昂首阔步,疾步穿过大殿前的广场,在胤禛面前行了跪拜之礼,然后朗声道:“启禀皇上,臣年羹尧护驾来迟,所辖军队皆已屯兵京郊,随时听候皇上调遣!”
      “爱卿平身,赶路辛苦,还是先歇息吧!”看到年羹尧率兵勤王,胤禛心里着实松了一口气。
      看到这一切,八爷胤禩亦明白自己大势已去,无奈地看向凝眉,说道:“好个勠力同心,再创盛世,凝眉,你觉得我还有这个机会吗?”
      政治交锋真是瞬息万变,刚才凝眉还在心疼明显处于弱势的胤禛,可哪料到他早已未雨绸缪,调兵遣将,转眼间,不仅扭转颓势,还胜券在握。凝眉嘲笑自己,在这帮老司机面前,还是太稚嫩了些,幸好当初没有因一念之差,烧了康熙遗诏,这样,将来胤禛对付八爷一党时,总算还是有些资本与他周旋。
      “阿古拉!格格她连日照顾皇阿玛,未曾合眼,外加悲伤过度,身体虚弱,你亲自护送她回去好好休息,并指派一队人守护警戒德安堂,不得让别有用心的人骚扰格格。”
      “臣遵命!”

      凝眉在阿古拉的护送下回到了德安堂,随着一众侍卫将自己居住的地方围了个严严实实,她顿时觉得自己与外面那个纷乱嘈杂的世界虽相距咫尺,却完全隔绝了。这样也好,至少再也不必面对别人无休止的追问和质疑,再也不必一次次地把谎话说成就快把自己也骗过去的事实了,再也不必不断面对内心里的愧疚和自责了。
      “格格,其实皇上这么做也是为您好,他怕您。。。”阿古拉向手下的士兵下达完命令后,本来想向凝眉告辞后便去处理别的事情,进屋后却看到她一个人呆呆地坐着,像一具空洞的木偶一般,便猜想她对胤禛的做法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可刚开口想解释两句,就被凝眉打断了。
      “你不用解释了,我都知道!”凝眉轻声说。
      “嗨!看我这人!怎么就忘了皇上和格格之间非同一般的感情和默契呢?”阿古拉尴尬地笑着说,“那微臣就不打扰格格休息,先行告退了!”
      “等等。。。”凝眉叫住了阿古拉。
      “格格还有什么吩咐?”
      “你是怎么会被四爷他收入麾下的?”凝眉感到阿古拉对胤禛的言行已经超乎了一个普通臣子对君王的遵从,而是完全升格为精神上的崇敬和依附,终于问出了长久以来心中的疑惑。
      阿古拉先是一愣,然后娓娓道来:“其实这个。。。有些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吧。”凝眉很有刨根问底的决心。
      “那个时候微臣还和格格在准噶尔,家里人千里迢迢辗转传信来说,弟弟他得罪了当地的大官,被下了冤狱,秋后就要问斩。我当时不在京里,鞭长莫及,而且那个大官据说很有来头,普通人不敢得罪,就在我们举家绝望之时,四爷他帮我把事情办妥了,不仅救出了我弟弟,据说还惩治了那个官吏。所以,从此以后,我阿古拉就发誓,效忠四爷,哪怕粉身碎骨,肝脑涂地。”
      “原来是这样啊,”凝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以后你要多替四爷,哦不,是皇上多分忧,今日的状况你也看见了,他这个皇帝,当的着实也不轻松啊!”
      “格格放心,微臣定当竭尽全力,死而后已!”
      “嗯,你先退下吧,我真的是有些累了!”说着,凝眉闭上酸涩的眼睛,揉了揉太阳穴。
      阿古拉走后,海拉提给凝眉洗了把热水澡,便把她扶到卧房去休息了。此时,凝眉的神经和肌肉才稍稍放松下来,疲倦也随之而来,马上便沉入了黑甜梦乡。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