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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四十二回 十年生死两茫茫 朱颜辞镜情未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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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阿古拉指派的侍卫的严密看护之下,德安堂俨然成为了康熙六十一年最后一个月中整个紫禁城最安宁祥和的一片净土了。
整整一个月过去了,凝眉没有踏出过德安堂一步,也没有任何一个外人走进这里,但她心里却很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胤禛应该已经初步稳住了朝堂,分封了他的那些兄弟官位和爵位;亲生母亲德妃娘娘应该已经公开和自己的儿子叫板,拒绝接受太后的册封;十四阿哥应该已经从边关赶回来了,却还是没能见上自己的阿玛最后一面。这其中的任何一幕都足以让人撕心裂肺,伤心欲绝,而凝眉却什么也没有经历,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此刻,她只是静静地坐在窗边,静静地欣赏着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静静聆听着远处空气里传递过来的新皇登基大典的鼓乐之声,想象着四爷此刻站在太和殿高高的汉白玉台阶上,君临天下,俯瞰众生的意气风发。
此情此景,突然让凝眉想起很久以前,有个人跟她说过这样的话:从现在开始,你可以不需要这么勇敢,这么坚强,把所有困难都交给我,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胤禛,你现在算是实现承诺了吗?今后的日子里真的不会再有苦难和悲伤了吗?凝眉在心里问自己,却不敢给自己肯定的答案。
“格格,您都在窗边坐了好久了,还是先把窗关上吧,要不着了凉您又要咳嗽了!”现在的海拉提愈发像个管家婆,进来不由分说地就把窗给关上了。
凝眉的思绪也骤然被打断,佯怒着说:“你这个小丫头越来越没规矩,早晚找个人家就把你打发了出去。”
“格格,你才舍不得呢!”海拉提颇为自信地说。
凝眉笑了笑,突然觉得的确是刚才在窗边坐久了,手都有些冻僵了,这时候,海拉提塞过来一个暖炉,同时说道:“皇上的登基大典应该很隆重吧,到现在都还没结束,这鼓乐声都响了大半天了!”
“皇上的登基大典这会儿早结束了,现在进行的,应该是皇后的册封大典吧!”凝眉摩挲着手中的暖炉,幽幽地说。
“格格,您说皇上登基后,会不会封您一个贵妃什么的?依奴婢观察,皇上待您可不比一般人。”
“是吗?那我倒要听你说说,是怎么个不比一般人啊?”凝眉顺着海拉提的话头随口一问。
“这个么。。。奴婢一时也说不上来,只是感觉而已,奴婢也搞糊涂了,从前皇上还是四爷的时候,倒经常过来看看您,可如今,都一个月过去了,连个人影都见不着,还把德安堂封得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弄得您倒像是被打入冷宫了一般。”
“从前四爷经常来吗?我怎么都不知道?”
“这。。。这个么。。。”海拉提意识到自己多嘴了,吞吞吐吐地说。
“你这个小丫头,来了京城,别的没学会,这出卖主子,攀高枝儿的伎俩倒是学的挺快的!”凝眉故意加重语气,想吓吓海拉提。
“格格息怒,奴婢不敢,奴婢可从来没做过这等卖主求荣的事啊!”海拉提果然被唬住,吓得跪在凝眉跟前,揪着她的衣摆不放。
“好啦,你起来吧,看你吓得,不过你得跟我说老实话!”
“其实,皇上他从前大多都是趁您午睡的时候来,来了也没说什么,只是问问您的情况,身体怎么样而已,由于皇上特意叮嘱不必告诉您他来过,奴婢觉得也没有什么大事,所以就没跟您通报,绝不是格格您所想的出卖主子那样。”
“原来如此,我竟一点儿都未察觉。”凝眉若有所思地说。
“所以说呀,格格,您总不能这样一辈子一个人吧?您以前的事奴婢不知道,但看得出来,您心里是有皇上的,既然如此,给您封个妃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儿嘛!”
“你个小丫头懂什么!你以为嫁给皇上就不孤单了?你看看那些老死在宫里的女人,有多少是连皇上的面儿都没见上的。我现在这样挺好,简单自由,不用看人脸色,轻松闲适,再别无所求了。”凝眉说的倒是心里话。
“格格,您和宫里的其他女人怎么能一样呢?”
“好了,你就别操这份闲心了,四爷如今贵为皇上,有得是温婉贤淑的妙龄女子充实后宫,以后这种话你就别乱说了,省得让人听见笑话了去。”
“哦!”海拉提再没有眼力见儿,也听出了凝眉话里的烦躁和酸味,一边暗自发笑一边识趣地终止了这个话题。
初雪过后,德安堂院子里的腊梅开始飘香,这一年一度的暗香浮动,就像一位忠实守信的老朋友般,无论世事如何变迁,始终如约而至。
德安堂依旧没有解禁,凝眉却也没有出门的欲望,随着年岁的增长,她发现自己的活动范围是愈发地小了,仔细算来,这个自己的灵魂赖以寄居的,叫做董凝眉的身体,今年应该是三十多岁的年纪。在现代,这或许并不算是个特别大的年纪,在这个年龄结婚生子的也大有人在,然而,今时今日,在这个与自己原本生活的时空相去甚远的大清朝,她董凝眉却已经能以一种沧海桑田的平和心态和世事洞明的犀利眼神去观世间百态,去尝人间百味了,这盛满了她小半辈子的阴晴圆缺,爱恨嗔痴,让她自己都糊涂了,是否人生已经半截入土?
在这个晴朗冬日的午后暖阳里,凝眉心血来潮地让海拉提取出了那把落满灰尘的古琴,就着疏梅幽香,隔着珠帘轩窗抚琴一曲,打发时日。琴声时而幽咽凝滞,时而高亢激越,如汤汤之水,荡涤人心,又如石上清泉,滋润情怀,正当凝眉沉浸在此种物我两忘的情境中时,突如其来的一阵笛声远远地应和着自己的琴音,没有喧宾夺主的霸道突兀,只有相得益彰的和谐悦耳。凝眉不忍心让自己的好奇心打断如此美妙的合奏,一曲终了方才踱步到窗前,循声而望。那梅边玉立之人,脸庞隐匿在老梅树的阴影之下,显得斑驳模糊,但即使如此,只需一眼,凝眉便可以肯定,他手上握着的那支笛子,是由上好的美玉打造而成,两端还镶嵌了金边,一头挂着金丝线织成的穗子,如果仔细看的话,还能发现在这支笛子的里侧有一条细微的裂纹,那是自己少时嬉戏时不小心将它碰伤的。凝眉还能肯定,此时,那个吹笛之人的嘴角一定挂着微笑,那抹笑比地上的皑皑白雪还要纯净,比当空的日头还要温暖人心,在血腥肮脏的残酷杀戮中悲天悯人,在暗无天日的重重桎梏中普度众生。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那人依旧站在树下,自顾自吟诵起来。
凝眉记得这样的嗓音,曾经,它回响在广袤肥沃的草原上,迷住了多少热情奔放的青春少艾;曾经,也是这样的嗓音,声嘶力竭地对自己说:“走啊!快走!”
凝眉飞一般地冲出屋子,却在离那人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住了脚步,仿佛害怕自己的猜测是错的而不敢上前确认。
“凝眉,别来无恙啊!”
“胤祥。。。胤祥。。。真的是你吗?我不是在做梦吧?”这一刻,凝眉的双眼只能看见自己奔涌而出的泪水,耳朵只能听到自己颤抖不已的声音。
胤祥没有回答,只是嘴边的笑意更深,在晶莹的雪地反射之下熠熠生辉。
凝眉突然觉得自己冒天下之大不韪,假传遗诏,哪怕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让胤祥重获自由,那也是值得的,她冲上去,紧紧搂着胤祥的脖子,像个孩童般放声痛哭。
“十年了。。。整整十年了,胤祥,胤祥。。。”凝眉语无伦次,嚎啕大哭,她已经记不清上一次如此这般放纵自己的情绪是什么时候了。这十年,于谁来说都是谨小慎微的,不堪回首的,很少有什么事值得放声大笑,就连悲伤都是压抑而卑微的。凝眉在哭胤祥的十年,何尝又不是在哭自己的十年?胤祥的出现,让她长久以来堆积在心头的各种负能量都化为滔滔泪水,磅礴而出。
“哎。。。是啊,十年了,十年生死两茫茫!”胤祥轻轻拍着凝眉的背,一边感叹道,“好了,好了,别哭了,十年不见,你怎么还是像个孩子一样啊!”
凝眉放开了胤祥,泪眼婆娑地从上到下把眼前人仔细地端详了个遍,方才说道:“你怎么老成这样了?都有白头发了!”
“双亲已故,人生只剩归处,可不就是老了吗?”胤祥无奈地笑笑,鬓边几缕白发昭示着他过往的沧桑岁月。
“对了,你的腿伤可好了?”凝眉问道。
“只是阴雨天难捱些,其他倒也无妨。”胤祥说得轻松,只是对比他少年时的身手矫健和玉树临风,如今的他看来总让人多几分心疼。
凝眉神色黯然,当年的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犹在眼前,要不是为了她,这翩翩佳公子又何至于此境地。
“这么多年不见,今天来,我可不是为了看你掉眼泪的!”胤祥说道。
“看我,进屋去喝杯茶吧!”凝眉擦掉了眼泪,转身欲将胤祥领进屋。
“喝茶怎么能尽兴呢?今日里,我可是为了和你痛饮三百杯而来,如果能再配上你当年的火锅,那就更是人生一大乐事了!”
胤祥的语气和神态还是如十年前一样洒脱豪爽,不觉间也一扫凝眉刚才自怨自艾的心态,似乎重新回到了那无忧无虑的年少时代。
“当然没问题,只是你来得太突然,可能准备不怎么周全,还请见谅!”凝眉笑着说。
“无妨无妨,酒逢知己千杯少,我是为知己而来,其他都能将就。”说着,胤祥便自顾自地进了屋。
幸好凝眉闲来无事的时候也喜欢钻研厨艺,所以才一会儿,一桌丰盛的火锅以及美酒就被端上了桌面。胤祥和凝眉两人你来我往,推杯换盏,相谈甚欢,酒过三巡之后,凝眉已有些微醺,面红耳热,伏在桌上,摆弄着眼前的白玉小酒盏。
“凝眉,以后可有何打算?”胤祥自斟自饮一杯后,突然将话题转向将来。
“嗯?打算?这皇城之内,又何时能轮到我来主宰自己的命运?”凝眉的手指一拨弄,白玉酒盏翻倒在桌上,来回滚了几圈,引得她吃吃地笑了几声,不知是笑眼前酒盏的憨态,还是笑胤祥的问题。
“你知道的,我问的是皇兄和你的将来。”胤祥似乎不想开玩笑,神态严肃地进一步逼问凝眉。
凝眉虽然放过了那只小酒盏,却依然默不作声地伏在桌上,没有任何回答,只有那只烧开的火锅还在不遗余力地沸腾着。
“自我被拘养蜂夹道之后,皇兄和你的事虽未亲眼所见,却也听说过一些。你这个人啊,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其实做起事来最是瞻前顾后,犹犹豫豫,其实,人生可以简单一些,从心所欲,随遇而安,毕竟,我们都不再年轻,谁又知道老天爷还留给我们多少时间呢?”胤祥一仰头,又喝了一杯酒。
“从心所欲,随遇而安!”凝眉眼神迷离,重复着胤祥的话,“我别无他求,只希望日子能一直如此平平静静地才好!”
“真的好吗?你骗我也就罢了,只怕是谎话说久了,连自己都被骗过去了吧。”
凝眉的心思被胤祥一针见血地揭穿,好像是大白天平白被人剥去衣衫,赤裸裸地无所遁形,一览无余,一股怒意蹿上心头。
凝眉气呼呼地一把夺过胤祥手里的酒壶,一股脑儿把剩下的半壶酒灌进肚子里,喝完后,她摇晃着站起身来,赌气地说:“我就喜欢骗自己怎么了?用得着你这么操心吗?他现在后宫佳丽三千,左拥右抱,天天翻牌子都忙不过来,哪里还想得起我?难道你要我腆着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吗?”
听了凝眉的酒后真言,胤祥不怒反笑,“这我可要替皇兄喊冤了,他现在忙的一天只睡两个时辰,哪里有像你说的那样左拥右抱。”
“你们两个从一开始就是一丘之貉,你以为你说的我会相信吗?”凝眉高声质问。
两人从前便是无话不谈,不拘小节的至交好友,今日又都有些醉意,再加上凝眉这人向来酒品不怎么样,所以一开始共忆往昔的和谐氛围慢慢地就变成寸步不让的针锋相对了,连后来这酒是怎么散的,胤祥是什么时候走的,凝眉也记不太清楚了。也是从那天之后,德安堂取消了戒严,所有人都可自由出入。
康熙六十一年的最后一天,在稀稀落落的爆竹声中来临了,但因为康熙新丧,所以一切传统的庆祝活动都从简,故而相较于以往,今年的除夕就显得冷清了许多。不过德安堂向来都不是个热闹的地方,因此今年和往年也就没什么大的区别,凝眉和下人们一起吃过年夜饭,守完岁之后,便回房准备就寝。
卧房里的熏炉烧得正旺,暖意融融,凝眉脱下厚厚的外袍,只穿着一件水粉色的中衣,光脚在丝绒的地毯上走着,她坐在梳妆台前,缓缓拆掉发饰,让一头秀发随意披散下来,然后再用角梳仔细地梳理。昏黄的铜镜里映出凝眉的容颜,平静而深邃,有些阅历,却不够世故圆滑,当得起漂亮,却算不上倾国倾城,她对着镜中的自己笑了笑,那一笑,明灭在模糊的光影里,像那一刻她的情绪,暧昧不清,不知是喜是悲,是哀是伤。
“格格,格格,皇上。。。皇上他来了!”海拉提冲进来报信。
“啊?快给我梳洗一下!”对于胤禛突如其来的造访,凝眉也有些慌乱。
“来不及了,皇上已经进德安堂大门了!”
“这。。。这怎么也不提前通传一下,算了算了,还是快跟我去接驾吧!”
凝眉刚刚走到外间,还没来得及穿上自己刚才脱下的鞋袜和外袍,胤禛已经走了进来。他大概是刚刚从一个正式的宴会上退席,还穿着非常隆重的礼服,携带着室外冷冽的冰雪气息,气宇轩昂地向凝眉走来。
胤禛与生俱来的皇家威仪显得如此不可一世,世间万物皆在这样的气势之下俯首称臣,一身明晃晃的黄色折射着太阳的光芒,似乎把整个昏暗的房间都照亮了。不知是身份起了变化,还是其他什么不可知的因素,凝眉第一次觉得在胤禛面前,自己竟然有些羞怯自卑,她低眉垂首,准备向皇上行君臣之礼。但是,凝眉才刚刚屈膝,胤禛便扶住她的胳膊将她拉了起来。
“凝眉,你和朕之间,无需行此大礼!”
凝眉有些错愕地看着胤禛,良久才福身说:“是,皇上!”
胤禛略点了点头,似乎对凝眉这种疏离的态度还是不满意,他坐在桌边,吩咐道:“你们都退下吧,朕同凝眉格格单独待会儿!”
说着,一干下人们都退了出去,凝眉看着门被关上,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干些什么或说些什么,才算是合时宜的,而对于这种独处时,凝眉的尴尬无措,胤禛一向是喜欢抱着幸灾乐祸的态度静观其变的,从来不会绅士风度地去主动解围。
“皇上,请容凝眉去换身衣服,梳洗一下再来。”凝眉觉得他们两人的着装反差实在是太大了。
“不必了,朕刚才说了,你我之间不必在意这些虚礼。”
“这不太好吧,传出去了恐让人见笑。”凝眉坚持。
胤禛没有说话,只是站了起来,快速地脱掉了自己的龙袍,除下了自己的靴子,然后重新坐下来,喘了口气说道: “凝眉诚不欺我也,果然是舒坦许多!这才像在家里。”
凝眉没有办法,只好将胤禛的衣服整理好,挂到衣架上去。
“朕知道你向来睡得晚,特地来碰碰运气,既然你也没睡,不知可否陪朕小酌一杯?”看来今天胤禛的心情不错。
“小酌?”凝眉有些诧异。
“怎么?你怕喝醉?”胤禛的笑里有些含义,似乎是拿着凝眉喜欢醉酒闹事这个梗在同她开玩笑。
“当然不是,皇上不已经说了是小酌嘛,我这就叫人去备些下酒菜来。”
“不用麻烦了,朕只想吃你包的饺子,不知你这里可还有余下的?”
“有啊,每年我都会多包些的!”
“这般最好了,再烫些酒来便可。”
不一会儿,热腾腾的饺子和一壶暖酒便被摆上了桌。
“来,你也一起坐下吧!”胤禛拉着凝眉的手,拖着她紧挨自己坐下,然后迫不及待地夹起一个饺子,蘸了凝眉特别调制的佐料后,一口吞进嘴里。
“你慢点儿吃,也不怕等会儿睡下之后胃里积食!”凝眉一边斟酒,一边提醒胤禛。
“无妨,朕的胃里正大唱空城计呢!”胤禛说着,又夹起了一只饺子。
“你不是刚从宴会上下来嘛,怎么搞得好像什么都没吃似得!”
“可不是吗,这种场面你也是知道的,今年又来了几个蒙古贵族,所以光顾着说话了!”胤禛一仰头,喝尽了杯里的酒,“朕可不像有些人想的那样,夜夜笙歌,左拥右抱,什么天天翻牌子,天天翻折子还差不多!”
凝眉斟酒的手僵在半空中,脸红得都快滴出血来了,小声嘟哝着:“我哪有说过这样的话啊!”
“哦?你没有说过,那就是十三弟他搬弄是非,挑拨离间咯?” 胤禛见凝眉面色大窘,一阵开怀大笑。
“这个胤祥,真该把他的舌头割了,什么都要汇报!”凝眉也气呼呼地饮下一杯酒,好像这杯里琥珀色的液体便是胤祥,要把他一口吞了一样。
“凝眉,也只有在你这德安堂,朕才可以放下戒备,完全放松自己。”胤禛的手温柔地覆在凝眉的手背上,语重心长地说。
“皇上,你是太累了,才有这样的想法。”凝眉趁倒酒的机会,不动声色地抽出了自己的手。
胤禛喝了口酒,语态里已经有了几分醉意,“坐在那里太孤独了,四周围都是欲置你于死地而后快的眼睛,每个人嘴上说的话和心里想的事都是南辕北辙,分不清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只有你这里,才是紫禁城唯一的净土,也是朕心里的一片乐土。”
“皇上,你才刚登基,很多事情都还没有理出头绪,难免有些人心里不服,这先皇帝登基之时,不还有鳌拜掣肘吗?这也是常有的事,无需太介怀了,俗话说,疾风知劲草,日久见人心,时间长了,群臣都知道你是个一心为民,大公无私的好皇帝,自会收起玩弄权术,结党营私,阿谀奉承这一套。”凝眉的一番话,既宽慰了胤禛,又不忘提醒他有什么样的皇帝就有什么样的大臣这个道理。
胤禛无力地扯动了一下嘴角,苦笑着又灌下了一杯酒,“所以朕一刻都不敢懈怠,不敢放松,朕就是要叫那些人看看,朕是怎样将皇阿玛留下来的江山治理得妥妥帖帖,朕就是要叫他们看着,看着朕再为大清朝开创一个盛世,看着朕。。。”
不知是因为太疲倦,还是因为酒精的作用,胤禛话还没有说完,便趴在桌上不省人事了。今夜的胤禛似乎特别脆弱,在此之前,凝眉从来都不曾见他在谁面前诉过苦,想来在这段自己过得特别平静的时日里,他应该正承受着非比寻常的压力。
“你会做到的,相信我!”凝眉心疼地抚摸着胤禛的侧脸,喃喃自语,也只有在他沉睡之际,凝眉才敢放纵自己真实情感的流露。
胤禛睡得很沉,凝眉不忍心叫醒他,便轻轻地将他扶到床上,替他盖好被子,自己则走了出去,睡在隔壁房间。这一举动,多少叫门外守候着的下人们有些意外。
这一晚上,凝眉睡得极浅,迷迷糊糊再次睁开眼,天已有些蒙蒙亮了,外加上几声忽远忽近的爆竹声,让她彻底走了睡个回笼觉的困头,心想昨日胤禛宿醉,早上醒来定会觉得头疼,索性披衣而起,在厨房里捣鼓起来。一番功夫下来,弄出了一盅醒酒汤,一锅清粥,还有一些清淡可口的小菜。
此时的胤禛,虽然还在熟睡,却陷入一场可怕的噩梦中。
“凝眉,凝眉,你不要走!”胤禛从一声惊呼中清醒过来,然而身边的床铺空空如也,让他再次陷入不安中。
“皇上,你醒了。”凝眉本来正欲把早膳交给门外的苏培盛,可在门外就听到了胤禛的喊声,“你怎么了?”凝眉一边问着,一边拿手帕细细擦去胤禛额头的冷汗。
“没事,没事,朕只是感觉魇住了,心里发慌得难受!”说着,胤禛捉住了凝眉的手,抚在自己的心口处,“现在好多了,好多了!”
“你是太累了,昨晚又喝了那么多酒,这才做噩梦了。”凝眉隔着薄薄的衣料,感觉到胤禛身体的温度和心跳的节拍,她眼神飘忽,慌乱地抽出了自己的手。
胤禛则依旧是一副促狭的笑脸看着凝眉,仿佛她的窘迫是一道他永远也欣赏不够的曼妙风景,“你去哪里了,怎么一早上就不见人影?”
“我去厨房煮了碗醒酒汤,顺便再熬了些粥。”
“是吗?那还不快叫苏培盛进来替朕梳洗更衣?”
“怎么,这就要起了?今天可是大年初一!”凝眉看看窗外的天色,顶多也就五六点钟的样子。
胤禛叹口气,说道:“唉。。。百姓要吃饭,贪官要生事,边关要作乱,这些事儿可不管今日是不是大年初一。”
凝眉不再说什么,只是把守在门外的苏培盛叫了进来,伺候皇上净面更衣。梳洗妥当之后,胤禛拉着凝眉的手一起坐在桌边,说道:“来,陪朕一起用膳!”
“是!”下人们都在,凝眉也不好推辞,只能乖乖地坐下。
这些清淡的早饭看来很对胤禛的胃口,他吃得津津有味,一旁的苏培盛不失时机地说道:“看来格格的手艺真是赛过御膳房的厨子们,奴才已经很久没见皇上这么好胃口了!”
“苏公公说笑了,我哪里能和御膳房比,不过是些寻常食材,恰好给皇上换换口味罢了。”凝眉听得出来,苏培盛的话是在替皇上讨好自己,只好冠冕堂皇地回应一下,便继续闷头喝粥。
“的确很合朕的口味,还是凝眉了解朕。”胤禛笑着夹起一些菜来,放进凝眉的碗里。
从昨晚到今天早上,胤禛对凝眉非比寻常的态度全部落入了这些下人们的眼里,他倒是神态自然,凝眉却如坐针毡,她当惯了那个德安堂里冷冷清清,与世无争的格格,不太习惯这样成为大家注视和谈论的焦点。
“凝眉,这阵子要处理的事情太多,怕是顾不上你,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朕得了空便来看你!”胤禛说道。
凝眉心里暗暗觉得好笑,感觉好像自己没了胤禛的照顾便活不好似得,“皇上不必操心我,这里这么多下人伺候着呢。”
“那就好!”胤禛笑笑,“苏培盛,起驾!”
“恭送皇上!”
凝眉目送胤禛的身影远去,她也莫名地松了口气,一方面是如今四爷的身份变了,另一方面是她还没有完全想明白将来该以什么样的身份来处理当今皇上和自己的关系,所以连带着和胤禛相处时,无论用什么样的行为举止,什么样的语气态度,总是有些进退失据,别扭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