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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三十六回 求田问舍图大隐 依依惜别嫁倩兮 ...

  •   马车在路上颠颠簸簸,不断行进,除了在十四阿哥军队的驻地停留了几天,以安顿好部队之外,其他基本可以说是星夜兼程。现在,没有了拖拖拉拉的大部队,一行人轻车简从,更加快了回京的速度。
      车厢里,木图躺在狭窄的座椅上正闭着眼睛小憩,凝眉把自己的毯子轻轻覆在他身上,一转身发现车窗的帘子被十四阿哥掀开了。
      “怎么样,他还好吧?”十四阿哥问道。
      “嗯,除了缺少休息,其他都好。”凝眉说,“我们这是到哪里了?”
      “按照这个速度,还有两天就可以到京城了,我已经派人去向皇阿玛通报了。”
      “哦,这么快啊!”凝眉喃喃自语,一种近乡情怯的思绪油然而生。
      “放心吧,八哥会安排好一切的。”说着,十四阿哥轻松地笑笑,放下帘子,又加快了步伐走到队伍的最前端去了。
      离紫禁城越近,凝眉越感觉到不安,自己离开的漫长的七年时间,并非稀释往昔记忆的寡淡逝水,而是一把燃烧着的熊熊烈火,将心中关于过去的多余杂质和水分蒸发消耗殆尽,最终只留下沉甸甸的结晶,坠在内心最柔软的一角。这座城虽然不是自己的故乡,却住着自己最爱的人,囚着自己最美丽纯真的年华,所有思念和追忆的风暴都不免带起护城河里,金水桥畔的层层金色涟漪。一番起承转合之后,居然还是选择回到这里,是命中注定的起点,是否也将会是自己命运的终点?那个一直牵挂着的人是否别来无恙?还会再见面吗?如果再相逢时,是简单道一声“好久不见”呢,还是会相顾无言?
      “你怎么了?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要回家了,不高兴么?”木图刚睁开眼睛就看到凝眉心事重重的样子。
      “谈不上高不高兴的,只要日后风平浪静的才好。”凝眉耸耸肩。
      “我现在倒是很能体会你当年只身一人和亲的心情。”
      “是吗?说说看。”凝眉饶有兴致地问。
      “如今我和你一样,千里迢迢,离开自己熟悉的地方,去一个完全陌生未知的环境,我的身边还有你陪伴,可是当初,你却是完全地孑然一人,心中一定充满了忐忑和孤独,刚开始时,我还那样对你。。。。。。有的时候真想扇自己两个大嘴巴。”木图越说声音越低。
      “哈哈哈哈。。。”凝眉却笑了起来,“我说的没错吧,我们两人早就已经算不清楚了。这样吧,我们在这里拉钩为证,陈年往事,经年旧账,就此一笔勾销,谁也不要说欠谁的,从今往后,轻装上阵,好好生活,你说好不好啊?”
      凝眉伸出一根小手指,木图也笑着配合地伸出了小手指互相拉钩,并顺势用力,将凝眉整个人抱在自己怀里。

      两天后的正午,八阿哥和十阿哥两人已经在城门口焦急地等了一上午了。
      “八哥,你就别在这里转悠了,到马车里去歇会儿,等他们来了我再叫你吧!”十阿哥劝说道。
      “都这个时辰了,按说应该到了!”八阿哥似乎根本没听到十阿哥的话,依然自顾自地不停来回踱步。
      “哎,八哥,你快看,那是不是十四弟啊?”十阿哥忽然指着远方的一队人喊道。
      胤禩眯起眼睛,顺着十阿哥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顿时,各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就像打翻的墨汁,迅速晕染到自己的每根神经末梢,他激动又紧张,神经质地不停捻着手指,颤声说道:“对,对,就是他们,没错了!”
      十四阿哥骑着马,所以远远看到八阿哥等候的身影,便策马快步赶了过来,下马后,双手抱拳,略略欠身道:“有劳八哥相迎了,这次幸不辱使命,还有劳各位哥哥在朝中的多方襄助啊!”
      “十四弟哪儿的话,你我早已是一条船上的人,你的事我们自当倾力而为!”如今八爷一党所支持的对象已随形势而悄然发生了变化,但是居中协调的核心人物仍然是八阿哥胤禩当仁不让。“后面的马车里可是凝眉?”
      “正是,可是还有一位,想必八哥不是很想见到吧?”十四阿哥无奈地耸耸肩。
      “能回来就好,能回来就好啊。。。”有些奢望,早在那个人转身独自踏上未知的羁旅时便已消磨殆尽,如今,只要她平安,只要她快乐,其他都不再那样重要。
      这么些年来,人世间所有最美好最激烈的情感几乎都曾经存在于胤禩对凝眉的那份心思里,生死相携有之,男女欢爱有之,朋友交心有之,骨肉至亲有之,负罪愧疚有之,悔恨怨念有之,这些情愫掺杂堆积,循环罔替,如鲠在心,经过岁月的发酵,已经面目模糊,滋味难辨。
      就在胤禩这个几经浮沉、内敛持重的老牌政客,还没琢磨清楚自己到底是出于哪种感情,而面对期待已久的重逢如一个毛头小伙子般欣喜又焦躁之时,马车已经在不远处停下。
      凝眉率先跨下马车,她环顾了一眼周遭熟悉的环境,深呼吸了一口熟悉的空气,来往路人说着自己熟悉的乡音,这一切都说明是真的回来了,反观自己,一身番邦的装束和打扮,倒显得格格不入。
      凝眉一转身,便看到了八阿哥胤禩颀长的身影,尚隔着一段距离,他便张开自己修长的双臂迎向凝眉,样子就像一张巨大的网,兜头罩了下来,虽然使她失去了部分自由,却因为不再孤身一人而让这样的束缚变得甜蜜。
      被胤禩牢牢地拥入怀中的凝眉愣了一下,从前自己印象中的那个八阿哥可从来不会在人前如此直白外向地表露自己的情绪,或许他是真的放下了吧,这样才能心无挂碍,才能心思澄明。凝眉释然一笑,慢慢地伸出自己的双手,也拥抱了一下胤禩。
      “好久不见啊八爷,您还是那么。。。玉树临风,潇洒倜傥啊!”凝眉说道,其实她早就看见胤禩眼角细碎的皱纹和发辫里掺杂的丝丝白发,只是久别重逢,谁又忍心提起岁月的一地鸡毛呢?
      “真的是好久啊,凝眉!”八阿哥依依不舍地放开凝眉,仔细地端详着她的脸,“你黑了,也瘦了,不过还是那么。。。美丽脱俗,精灵古怪!”胤禩模仿凝眉的口气调侃,说完两人俱是一阵哈哈大笑,可是只有自己才知道,眼角还噙着酸楚的泪。
      “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你们真是太好了,知道么,走的时候我还恨恨地在心里想,真希望这辈子都没有见过你们才好呢!”凝眉说。
      “不管怎么说,这里都是你的家,我们都是你的亲人,赌气的时候,说什么狠话都可以,但时间久了还是要回来不是吗?”胤禩一席话动情而真诚。
      一时间,凝眉的千言万语都被翻涌而上的酸涩哽在喉头,无法开口,只能不住地点头来掩饰自己的脆弱,可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好了,这么久不见了,大家应该高兴才对嘛,干什么哭哭啼啼的,真是的!”站在一旁的十阿哥看到两人这幅样子,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就是就是,凝眉,就冲你刚才自己说的那句话,就应该自动领罚,什么从来不认识才好,我们可都是一直惦记着你。。。。。。请我们吃的火锅啊!”十四阿哥一开口,大家都笑了起来。
      “好好好,没问题,等我安顿好了,一定再请你们一起吃火锅啊!”凝眉大声应道。
      木图跟在凝眉身后下了车,见她有那么多人需要叙旧,一时便没有上前打扰,只是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凝眉寒暄了一番之后,想起了木图,便走了过去,牵着他的手将木图带到众人面前。
      “八爷,这就是木图,想必十四信里已经跟你提到过了吧。”然后又转向木图,“木图,这位是八爷,这位是十爷,他们都是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们。”
      木图身份尴尬,所以只能略微抱拳算是打招呼。
      “久仰,过去这么长时间,凝眉只身在外,幸亏你多加照拂,不胜感激!”胤禩的话看似客气,却在无意间将木图孤立起来,仿佛回到了京城,凝眉便不再属于他,而应该回到她原本的生活轨迹一般。
      “八爷客气,我是凝眉的丈夫,自然应该好好照顾她,只是有很多时候倒要她来替我操心,说来真是惭愧。”木图不疾不徐地回应,既陈述了事实,也不露痕迹地秀了一把恩爱,算是扳回一城。
      胤禩望着两人牵着始终没放开的手,以及木图望向凝眉的目光,心里兀自一叹,罢了罢了,只要对凝眉好,和谁在一起也没那么紧要,只是没想到,自己和四哥争了这么久,赢家却另有其人。
      “八哥,你们说了这么久,凝眉和十四弟都该累了,先回去歇息吧,有话以后再聊,有的是时间呢。”十阿哥在一边推了推八爷。
      “哦,十弟说的是,凝眉啊,你说的事十四弟已经附在战报里一同呈给皇阿玛了,我们收到消息后,能做的也只是递折子恳请皇阿玛答应你,虽然皇阿玛还未做最终定夺,想来问题也不大。这两日,你们就先到我的别苑里委屈两日,一切都等你改日面圣后,再作打算吧!”
      “多谢八爷在皇阿玛跟前替我说话,凝眉今日风尘仆仆的,实在不宜进宫,等我改日洗漱打扮之后就立刻觐见。”
      “不打紧,皇阿玛说了,让你好好歇息,晚两日也无妨。”
      “好,那就有劳八爷带路了。”
      于是,凝眉上了马车,跟着八爷穿过城门,往他的别苑走去。
      凝眉卷起帘子,想看看这许久未见的京城繁华,恍然间,似乎看见一个孑然独立的身影,虽然隔得很远,但凝眉很确定,就像那年她的喜轿出关时,在远处的山上也矗立着这样一道身影,一样的萧瑟,一样的孤独,所不同的是,当年自己尚且可以肆无忌惮地挥动手里的红盖头,只希冀他能看到这最后的告别,而如今,却连再多凝望一眼的勇气也无。没想到,七年过去了,两人依旧只能这样隔空相望,或许这辈子也只能缘尽于此吧。凝眉像触电般地迅速放下帘子,转回身的时候,眼里已是模糊一片。
      “你怎么了?”木图关切地问。
      “没。。。没事,我只是。。。只是有点小小的感触而已,没。。。没关系。”凝眉拿手帕擦了擦腮边的泪水,硬是挤出一个笑容来。

      凝眉在八爷的别苑里住了两日,她和木图回京城时一样随身物品都没有带,但是八爷的细心和周到却让她没有感到一丝的不便,不仅生活用品一应俱全,还特意多添了几名使唤的丫头。
      这日早晨,凝眉决定进宫面圣,便早早地唤来倩兮和海拉提,替她穿戴整齐后,又坐在梳妆台前,郑重地梳头上妆。
      “嗯,我发现你还是穿上旗装更好看。”在一边看了大半天的木图终于忍不住发表了评论。
      凝眉笑了笑,伸手弹了下木图光溜溜的脑门,说道:“这个新发型也挺适合你呀,比以前更帅啦!”
      “是吗?”木图有点不自信地笑笑,“比八爷还帅吗?”
      凝眉忍不住大笑起来,却没想到一缕头发还扯在倩兮手里,瞬间变得龇牙咧嘴,“你们两个根本就是不同的类型,完全没有可比性,八爷属于风流儒雅型,你嘛。。。”凝眉故意停顿了一下,瞟了眼满脸期待的木图,“属于粗犷野蛮型的。”凝眉飞快地说完,便自顾自地哈哈大笑起来,连带倩兮和海拉提也在一边掩嘴而笑。
      “好好好,我粗犷野蛮,念在你今天有要事在身,我不跟你计较,改日我让你好好领教一下什么叫粗犷野蛮。”要说逞嘴上之能,木图只有甘拜下风。
      “好啦,不跟你开玩笑了,你坐在这里都看了大半天了,无不无聊啊?去忙你自己的吧,我这就快好了。”凝眉刚说完,倩兮便一丝不苟地盘好了最后一缕头发,和海拉提退了出去。
      木图一手托腮,手肘支在凝眉的梳妆台上,仰天一叹,“如今我可有得是时间!”
      凝眉深知,对于当打之年的木图,如今却空有一身武功无处施展,良弓深藏,宝刀入鞘,怀才不遇,是怎样一种言语无法慰藉的抑郁,“木图,我。。。”
      “你别想多了,”木图打断了凝眉,“我是想说,就算用一辈子的时间来静静地看你画一个妆,我也不会觉得无聊。”
      凝眉苦笑了一下,轻轻拍着木图的手背说:“我能体会背井离乡的心情,如果你心里有什么不畅快就对我说,不要憋在心里,行吗?”
      “放心吧,”木图将另一只手覆在凝眉的手背上,来回摩挲,“吾心归处便是家,有你在的地方就是家之所在,所以,我没什么不畅快的。”
      “不错呀,你哪儿学来的?才这么几天功夫,汉语水平见长啊!”凝眉调侃道,以此缓解一下沉重的气氛。
      “闲来无事,在书架上随便找了几本书看看,这不就用上了么!”
      凝眉伸出手臂一撩,勾住木图的脖子,拍着自己的胸膛说:“你乖乖呆在家里继续深造汉语,待我从皇阿玛处回来,定为你讨得名分,也好让你安心跟了我。”
      “哦,如此甚好,妾身先在此谢过爷了。”说完,木图拿起凝眉放在桌上的手帕,仿照着宫廷女子的样子甩了一下,算是行了个礼,两人都笑得前仰后合。

      乾清宫里。
      康熙正与皇子和大臣们议事,快结束时,李公公趁康熙低头喝茶的间隙凑近他说道:“万岁爷,凝眉格格她来了,正在外厅候着呢。”
      “是吗?那还愣着干什么,快让她进来啊!”康熙不复刚才议论政事的严肃表情,喜笑颜开。
      不一会儿,凝眉跟着侍卫款款而来,走进大厅里便跪下身子,庄重地磕了个头:“儿臣凝眉给皇阿玛请安,皇阿玛万岁万岁万万岁!”
      “哈哈哈哈。。。你这个小丫头,几年不见倒是礼数上周全不少。快快起来吧,让朕瞧瞧,是胖了还是瘦了。”
      凝眉站起身来,抬头时才发现这一屋子的人,除了自己相熟的阿哥们之外,还有些内大臣们,而八爷、十爷和十四爷都向她微笑颔首,算是打了招呼。四爷就坐在八爷上首的位置,但是他的目光连半秒都不曾在凝眉的身上停留,就连表情也始终平淡如旧,并没有因为她的到来而显出一丝情绪起伏。然而凝眉却在看到胤禛的刹那,整个人都忘记了呼吸,她希望四爷能看她一眼,就像从前那样,那碧水深坛般的双眼只为她一个人掀起波澜,然而她又怕四爷看到自己,事到如今,他凌厉的眼神中除了无尽的责问还能剩下些什么呢?
      “嗯,凝眉啊,你瘦了一点,也黑了一点,还好,没有什么大变化!”康熙洪亮的声音把凝眉的思绪拉了回来。
      “托皇阿玛的福,凝眉总算是一切都好。”
      “好啊,能平安回来就好。对了,你和朕的阿哥们从前关系都不错,这次回来大家可有聚聚啊?”
      “回皇阿玛的话,八爷他们倒是有心,那日回京便在城门口为我接风了,倒是凝眉,这两日光顾着忙自己的事情,还没能抽出时间来跟各位爷好好叙叙旧呢,凝眉只能在这里先陪个罪了。”说完,堂上的阿哥们也了然地笑了起来。
      “没错没错,不过这顿得让老十四请,凝眉你是不知道,这个胜仗打下来,老十四他得了皇阿玛多大的赏啊!”一旁的十阿哥起哄道。
      “我请就我请,不过说到此役的大功臣,非凝眉莫属啊,要不是你那本详尽的见闻录,我们和准噶尔隔得这么远,又怎么能做到知己知彼呢?”十四阿哥说。
      “十四阿哥太谦虚了,凝眉只是闲来无事随便写写打发时间的,哪儿有你说的这么神乎其神呀,还是你用兵有方,运筹帷幄,才是制胜之道。”
      “老十四说的没错,”康熙说道,“凝眉啊,你的那本见闻录的确写得很好,记录详尽,分析在理,思想丰富,朕不仅自己读了很多遍,而且也让大臣们人手一本,拿回去多加研读,你要是个男儿身,一定能成为朕倚重的臣工啊。”
      “皇阿玛真是谬赞了,凝眉哪儿当得起啊!”
      “哈哈哈哈。。。。”康熙今天真的是心情大好,又是一阵爽朗的笑声,“好了,今日之事也议得差不多了,众卿先退下吧,朕与凝眉格格还有些事情要谈。”
      于是,一众人等行了礼之后便纷纷退了出去,凝眉站在正厅中央,四爷目不斜视地与她擦身而过,好像她就是这大厅里透明的空气一般没有存在感,只有错身时衣角厮磨发出的簌簌声才是两人间唯一的交流。
      凝眉跟着康熙转到乾清宫的书房里,婢女们奉完茶后都陆续退了出去,就连李公公也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走开了。
      “凝眉,不必拘礼了,坐吧!”康熙指了指身边的椅子,示意凝眉坐下。
      “是!”气氛有些尴尬,自从被逼和亲之后,凝眉便再也不可能像从前那样随意地在康熙面前撒娇了,一来是自己经历了不少事情,变得成熟,二来也是因为当年的阴谋算计彻底撕毁了两人间那层温情的面具。
      “凝眉啊,这两年你一个人在准噶尔,受委屈了!”康熙叹了一口气,居然没有再说下去。
      “皇阿玛,凝眉挺好的,真的。”凝眉的心里有股莫名的酸胀,虽然她无法再像爱自己的父亲那样去爱戴这位名垂千古的一代帝王,却也无法硬起心肠,一味冷酷无情地去恨眼前这个已经垂垂老矣的迟暮长者。
      “也是,依你的脾气和性子,到哪里都会遇到贵人照拂的。”康熙像是在自言自语。
      “皇阿玛谬赞了,不知您是否还记得三十六年您御驾亲征那回儿?”
      “当然记得!”
      “凝眉那时就是混在木图的营帐里,才偷到了布阵图。”
      “哦,原来如此!”康熙沉吟道,“看来那木图也是对你一片深情啊!”
      “凝眉在准噶尔的这段时日,的确全靠木图照顾,否则绝不可能全身而退。”
      两人间又是一阵沉默,良久,康熙才微微叹口气,问道:“凝眉,你是否恨朕?”
      凝眉一愣,这个问题她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刚离开京城的这段日子,心里被无孔不入的思念所充斥,根本没有想起来要恨谁,再后来,木图闯入了自己的生活,没头没脑,铺天盖地,扎扎实实地填满了自己的日常。或许,自己并没有想象得这么恨康熙吧,凝眉在心里下了个结论。
      “看来真的是恨啊!”康熙显然误会了凝眉的沉默,又叹了口气。
      “不,皇阿玛,您误会了,”凝眉是真切地感受到,这位千古一帝真的老了,刚才那一刻,他眼睛里寂寥的神情像极了一位得不到儿女谅解的父亲,而就在七年前,就在这间屋子里,他还是那样镇定自若,自信满满,仿佛世间一切皆在掌握算计之中,“要说从来没有恨过您,那肯定是假的,可是后来静下心来想想,其实我们每个人的命运都早已注定,当两个人的轨迹互相碰撞在一起的时候,无非也就是互相成就,或者互相毁灭罢了,每个人都只是命运这盘棋上一颗情非得已的棋子而已,只不过您贵为天子,比升斗小民多了些先手和主动权,如此而已。”
      “那你和老四呢?如今这件事的主动权就在你手上,只要你点头,七年前朕答应过你的事,绝不反悔。”
      凝眉的心顿时紧紧纠作一团,她与四爷,纵然此情不渝,奈何今生已误。世间的人事际遇,看似天马行空,漫不经心,却是最严丝合缝、精确缜密的拼凑粘合,虽然差之毫厘,却往往谬之千里,更何况这漫长的七年,不计其数的点点滴滴,潜移默化的境遇开阖,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剥夺了两人命运的主动权。人说世间最为悲哀的事莫过于当我终于想要回头的时候,一转身却发现那个人早已不在原处,而如今,凝眉和四爷,虽然心里清楚地知道对方还在原地等待,明白在彼此心中的位置一如往昔,然而却是已经无法再回头了。
      “谢皇阿玛的一番好意,只是四爷身份尊贵,凝眉现在却是有夫之妇,况且处境尴尬,若是执意高攀,只怕惹人话柄,还要辱没了四爷的名声。”凝眉跪在康熙面前,颤抖着说完,仿佛耗尽了浑身的气力。
      康熙没有说话,只是在凝眉眼前来回地踱着步。
      “若是皇阿玛还想兑现您的承诺,就请您看在凝眉的几分薄面上,放过木图吧,他只是个随遇而安,没有企图心的人,凝眉可以拿项上人头向您担保,从今往后,我们只过平常人的生活,绝不会作出任何危害皇阿玛,危害朝廷之事,请皇阿玛成全凝眉!”凝眉伏下身子,额头磕在冰冷的地砖上。
      康熙迟迟没有回应,凝眉便一直保持着伏地跪拜的姿势,只见头顶处的那双明黄色的靴子依旧不知疲倦地来回踱着,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在面前站定。
      “董凝眉啊董凝眉,你这一生总是为情义所困,进退维谷,身不由己,朕会成全你去过想过的日子,但愿将来你不会为了今日的决定而后悔。”
      “谢皇阿玛成全,儿臣无怨无悔!”
      凝眉走出乾清宫的时候,已是正午,大概是许久没有跪这么长时间了,双膝的酸麻竟然传遍了全身。凝眉回头看看身后的乾清宫,上一次从这里走出去的时候,是被迫与自己最爱的人分开,而这一次,却彻彻底底是自己亲手斩断了与四爷的这一世情缘。这样也好,既然作出了选择,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今后是好是坏,也只能勇往直前了。

      “格格,您看这幅画挂在这里可好呀!”海拉提高高地爬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副卷轴在墙上比着。
      “嗯,可以,就挂在那里吧!”凝眉满意地点点头。
      “格格,忙了一上午了,快坐下来吃点点心,歇息一下吧!”倩兮端了一盘点心走了过来。
      “好啊,我肚子里正唱着空城计呢!”凝眉伸手便拿了一块核桃酥放在嘴里,刚吃了一半,突然想起什么,含混不清地问倩兮,“木图呢,怎么没看到他?”
      “额驸正在后院里监工呢,点心我已经差人送过去了,格格放心吧!”倩兮机灵地说。
      “就你这个臭丫头鬼机灵,等我忙完了这阵就把你嫁给十四去!”
      “哎呀,格格又拿奴婢开玩笑!”
      自从上次和康熙在乾清宫坦诚心迹之后,过了没多久,御旨便下来了,封了木图为额驸,赏赐了金银珠宝,按照惯例,凝眉还在内务府领了一大笔银子作为独立分府的费用。于是,凝眉和木图在十阿哥的带领下看遍了京城所有待售的宅院,最终选定了这座离京城中心较远,不是很大的院落作为额驸府邸。
      接下来便是凝眉最拿手的设计装潢和摆设布置了,经过和木图的讨论修改,以及两个月的施工,这座原本有些荒僻衰败的院子如今却显得小巧精致,温馨舒适。这过程中,阿哥们还生怕凝眉这里缺了什么,隔三差五就送些东西过来,胤禩向来较为细心,常送一些珍玩摆设,或是红木家具,十阿哥和十四阿哥两人则大大咧咧,生性又怕麻烦,索性送来银两,让凝眉自行采购需要的东西。
      现在,整个院子的装潢已经差不多进入尾声,本来凝眉和木图就不喜华丽奢侈的装扮,家中佣人也只是够用而已,院子也不如一般的皇家官邸那样气派宏大,所以,竟连内务府拨下来的银子都略有盈余,更别提阿哥们送的那些了。
      “这么晚了,还在看什么呢?”木图将一件外袍罩在凝眉肩头,她穿着薄薄的丝绸睡衣,光着脚,一头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搭在一边的肩膀上,已经在卧室的八仙桌上伏案许久,木图不想打扰她,便一个人看了很长时间的书,一抬头却发现凝眉居然还保持着那个姿势。
      “哦,我在算账。”凝眉揉揉眼睛。
      “算什么账?”木图好奇地坐在凝眉身边,拿起那本所谓的账册仔细看起来。
      “这不是我们现在新家的一切家具用度都置办得差不多了嘛,我算算总共用了多少,还剩下多少。”
      “哎呀,算这么清楚累不累啊,你难道还怕我们今后会入不敷出吗?”
      “你呀,真是当官不知柴米贵,”凝眉笑道,“我是在想,当年和亲的时候,本来是不想让倩兮跟着的,所以就求皇阿玛把她指给了十四阿哥,谁知道这个丫头死心眼儿,非要舍下这费尽心机为她安排好的安逸富贵生活跟了我去,她从小同我一起长大,在我心里她早就不是什么伺候我的丫鬟,而是我的亲人了。”
      “原来还有这么段故事啊,倩兮的情义真是不输男儿!”
      “是呀,所以我心里一直有愧,现在我们既然已经回到京城,我就想让倩兮和老十四早日完婚,作为她的娘家人,我一直想给她置办一份体面的嫁妆,可是回来的时候偏偏又是死里逃生,分文未带,所以趁着这次置办宅子,我就私心留下了一部分银两,一来我们两个人住不了这么大的宅子,也使唤不了这么多的丫头下人,二来么,就是想拿这笔钱给倩兮作嫁妆,虽然她与十四相识于微时,情谊甚笃,但也不能让她就这么寒碜地嫁了,没得今后被府里的其他福晋笑话,你说是不是?你不会怪我吧?”凝眉有些小心翼翼地问木图。
      “怎么会呢?我还觉得自己考虑不周,有点对不起倩兮呢!”
      “唉。。。”凝眉重重叹了口气,“当年你给我的是锦衣玉食,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一挥手就能送一座江南园林,可现如今,你跟着我,居然还要为了钱夜不能寐,左右算计。”
      木图本来想配合凝眉低落的情绪来个忧郁的表情,怎奈实在是演技欠佳,终于绷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凝眉先是一愣,反映过来以后便作势要打木图,嘴里还叫道:“好啊你,居然敢嘲笑我,看我不好好教训你!”
      木图已经从椅子上先一步跳了起来,一个打一个躲,推推搡搡间,凝眉脚下一个趔趄摔倒在床上,木图抓住机会反客为主,趁势压住凝眉,渐渐地敛了嬉皮笑脸的神色,深情款款地说:“我的确给了你锦衣玉食,天堂般的生活,而你却给了我最脚踏实地,平凡安稳的日子,像天下所有的普通夫妻那般,夜里坐在灯下计算一下家里的吃穿开销,说一说时事世道的艰辛,聊一聊未来的打算,一不留神,便是一生一世!你是不知道啊,我有多喜欢现在这样的生活。”
      “真的吗?”凝眉瓮声瓮气地问。
      “当然是真的!”木图手指轻点凝眉的鼻尖,“现在该换我来教训你了吧。。。”

      初春时分,乍暖还寒,清晨的院子里,木图正和着凝眉的琴音舞剑,他只穿一身白色单袍,手中长剑如芒,时而如灵蛇吐信,时而如飞龙在天,轻盈如燕,又气贯长虹,袍角翻飞,剑气凌厉,随着最后一个音符消失在凝眉灵动的指尖,木图也收住步伐,长剑入鞘,四周寂静了几秒之后,树上的叶子才纷纷扬扬飘落。
      “怎么样,宝刀不老吧?”木图得意地问凝眉,滚烫的皮肤遇上还有些寒冷的空气,蒸腾起一片白色的水汽。
      “别臭美了,天儿还没热,快去沐浴更衣,可别忘了你身上的伤才好没多久!”凝眉一边替木图擦掉汗,一边催促道。
      这时,海拉提走了过来,“格格,八爷来了!”
      “哦,你去通传一声,我马上就来。”凝眉说。
      前厅里,八爷笑吟吟地说:“没想到啊,这个看上去不怎么的宅子倒是在你手上完全变了模样啊!”
      “八爷见笑了,我这里顶多就是能住人而已。”凝眉往杯盏里添上茶。
      “今天过来,是有一桩喜事要告诉你。”八爷故作神秘地顿了顿,端起茶杯呷了口茶。
      “是吗?可是皇阿玛对十四阿哥和倩兮的婚事有御旨了?”凝眉试探地问。
      “哎呀,果然什么事情都瞒不了你啊!”
      “真的啊!那可太好了,终于可以放下一桩心事了。”凝眉激动得站了起来,好像是自己好事近了一般。
      “这个。。。”八爷却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
      “除了老十四要办喜事,四哥也要娶一房侧福晋。皇阿玛的意思是,宫里很久没办喜事了,老十四打了胜仗也正好想要庆祝一番,所以索性就一起在宫里办了。”
      凝眉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该说什么好,痛哭流涕不是,强颜欢笑也不是,恰如对胤禛的情意一般,任性强求不得,狠心舍弃又不能。
      “唉。。。”一边的八阿哥幽幽叹口气,“看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对四哥始终念念不忘啊!”
      凝眉用力地吸吸鼻子,眨眨眼睛,把凝结在眼眶里的泪水硬生生逼退,假装不在意地问道:“不知道四爷娶的是哪家的小姐啊?”
      “正是年羹尧的妹妹。皇上为了一个皇子娶侧福晋,竟然如此盛大隆重,看来也是为了拉拢贤臣啊!”
      “原来是她,年霜兰!”自己苦苦思索的谜面终于揭晓了答案,对命运的恍然大悟没有带来任何醍醐灌顶的清灵通透之感,却只是混沌沉重,苦涩难言。
      “怎么,你认识她吗?”八爷看似不经意地问道,心里却迅速通过递延法则推断出是否四爷和年羹尧早就认识的结论。
      “也不是很熟,只是有过一面之缘罢了。”凝眉轻描淡写地蒙混过去。
      “哦,原来如此。” 八阿哥点点头,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拿出一张纸,“你得空便看看上面还缺什么东西,直接添在后头,再差人送给我便可。”
      凝眉狐疑地接过,仔细一看,原来这是一份清单,上面罗列了各种古玩珍宝,绫罗绸缎,还有其他一些女子出嫁时会用到的一切物品。
      “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倩兮在你心里的分量,我是知道的,而现如今,你的状况我也是再清楚不过的。倩兮是断然委屈不得,你也不能太苛刻了自己,所以,这份嫁妆,就由我来置办下了,你要是推辞,便是见外了。”八阿哥一番说辞有理有据,诚心诚意,凝眉居然找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
      “八爷,你想得真周到,”凝眉笑了起来,“不过,前些时日我已经跟木图盘算过了,给倩兮准备一份体面像样的嫁妆,这点儿钱我还是有的,若是真按照你的这份清单去准备,这可就超出体面的范畴了,而是太奢华了,你说是不是?”
      “万事到了你这里,总有与外人不同的说法,”胤禩摇摇头,“要不这样吧,你在这些罗列的东西里选一部分去,我也算是尽了一份心吧。”
      八阿哥的清单即使只选一部分,那也是价值连城,凝眉本还想推辞,但转念一想,不久的将来,这紫禁城便要易主,十四阿哥的地位也将随之急转直下,他要面对的将是一段清苦孤寂的守陵生涯,或许借倩兮出嫁的机会,多为他准备些财物傍身,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念及于此,凝眉便拿起身边的一管笔,勾选了一些珍宝古玩,银票元宝之类的东西。
      八阿哥心满意足地将这份清单收拢,“好了,我也来了许久,该告辞了!”
      “那凝眉送送你吧。”
      “不必了,接下来倩兮的事儿少不得你多操心,有什么需要的就知会一声!”八阿哥一边叮嘱,一边朝门外走了出去。

      从皇上下旨赐婚到大婚当日,额驸府里都洋溢着浓浓的欢乐气氛,凝眉和木图每天都忙着采购和整理嫁妆以及其他婚礼当天会用到的东西,如日中天的十四阿哥送来的聘礼差点儿把小小的额驸府前厅给堆满,凝眉自然是只留了一部分,其他的仍旧悄悄地混在嫁妆中,到时候一并送还回去。海拉提更是做了一大堆的女红,连将来倩兮的孩子的小肚兜都准备妥当了。
      大婚的前夜,凝眉还在灯下核对整个婚礼的流程,即使上了床也睡得不安稳。第二天一清早便起床了,作为倩兮的娘家人,她也费了一番心思将自己好好拾掇了一下,穿上了一身喜庆的旗装,描了淡淡的妆容,收拾整齐之后便来到倩兮的屋子里。梳头娘姨正在给倩兮梳头,床上整整齐齐地放着一袭大红喜袍。
      “格格,你来啦,快来看呀,倩兮姐姐今天可真漂亮!”海拉提把凝眉拉到倩兮跟前。
      “嗯,真的是很漂亮,难怪把十四迷得神魂颠倒呢。”凝眉打趣地说。
      “哎呀,格格,你真是讨厌,老是要拿倩兮开玩笑。”两朵红晕浮上脸颊,更显得倩兮生动可人。
      梳妆完毕,倩兮穿上喜服在镜子前袅袅地转了个身,周围的人发出了啧啧惊叹声。不一会儿,外面鞭炮声和鼓乐声大作,是十四阿哥迎亲的队伍到了。于是,倩兮由两个老嬷嬷扶着走了出去,临到门口时,她终于忍不住哭着抱住了凝眉。
      “傻瓜,哭什么呀,今天可是你大喜的日子,应该高兴才对!”临到分别,凝眉心里的不舍才涌现出来,再被倩兮这么一哭,自己也绷不住留下了眼泪。
      “格格,倩兮从小到大就没有离开过您,奴婢心里是真的舍不得啊!”倩兮泣不成声,把妆都哭花了。
      “你都要成侧福晋了,还一口一个奴婢!记住了,你以后可就是自个儿的主子了,日子是好是坏都在你自己手里,不必再看人脸色,仰人鼻息,要是谁敢欺负你,就告诉我,我给你撑腰,再不济。。。再不济。。。这里是你永远的家,随时都欢迎你回来。”说到后来,凝眉的眼泪也如断线珍珠般止也止不住。
      “好啦好啦,”木图笑着拍拍凝眉的背,“今天是倩兮大喜的日子,你们两个人抱作一团,哭成泪人,给人家笑话。十四爷已经在外面等了很久了,再不上轿,怕要误了吉时。”
      经木图这么一说,凝眉才依依不舍地放开倩兮,不停地拿手绢擦着眼泪,说道:“看我,真是没用,你快点上轿吧,新郎等急了。以后大家都在京城中,还可以时常走动走动,干嘛搞得像远隔千山一样。”
      倩兮点点头,擦去眼泪,老嬷嬷又补了补妆,这才盖上红盖头,上了喜轿。看着迎亲的队伍越走越远,热闹的吹打声渐渐悄无声息,被一个个扎着大红绸带的樟木箱所填满的大厅重新变得空荡荡,凝眉的心里也空落落的。
      “好了,人都走了,如果难过的话现在倒是可以痛快哭一场的。”木图揽住凝眉的肩头说。
      “倩兮从来没和我分开过,陪我谈心,帮我解围,照顾我生活,世间已没有一种称谓能准确地表达我们之间的关系,有时候觉得倩兮就是另一个我,现在她嫁人了,我就像被人劈去了一半,往后的生活还真得重新适应一番。”凝眉埋在木图的怀里,闷闷地说。
      “你这么说,我可真有点儿妒忌倩兮了,放心吧,还有我呢,我会成为另外半个你。”木图拍拍凝眉的背,而凝眉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搂紧了木图。
      晚上的婚礼仪式的确非常隆重,除了一干皇子皇孙之外,连关系密切的达官命妇都参加了。两位新郎官一个英武潇洒,春风得意,一个清臞颀长,沉静内敛,都是当仁不让的主角。
      隔着远远的距离,凝眉才敢放任自己偷偷看看四爷,他低调谦恭地应对着各色王公大臣,浑身上下,只有那一袭鲜艳的喜服比平日里更跳脱显眼之外,脸上的神色却还是一如惯常地平淡,丝毫不见新郎应有的欣喜和愉悦,仿佛那只是一场与他无关的仪式。
      整个婚礼完毕之后,康熙还对两位皇子以及各自的侧福晋进行了丰厚的封赏。看着这一切,凝眉想,众人只道是皇帝对十四爷青眼有加,不吝夸奖溢美之辞,是有意传位的表现,却忽略了他将拉拢自己执政晚期重臣年羹尧的任务交给了四爷,若是完全不中意的话,又怎会眼睁睁看着四爷做大势力,白白给十四爷继位增添阻碍呢?想来此刻在康熙的心里,对于自己的继承人,虽然稍有偏重,但却远非情有独钟。
      宫宴之上,康熙只是象征性地出席了一下之后便回宫休息了,接下来的气氛也变得更加轻松随意。凝眉与木图坐在了阿哥们一桌,大家聊起从前同在御书房读书的往事,真是滔滔不绝,谈兴正浓,酒意愈高,不知不觉间,凝眉已是双颊绯红,意醉神迷了。
      木图见凝眉难得兴致如此之高,也没有阻拦,反而陪着她一起,边喝酒边听大家谈论那个过去自己不熟悉的凝眉,居然也是津津有味。
      “好了,凝眉,适可而止就得了,再喝下去可就回不了额驸府了!”倒是一边的胤禩先出言劝阻。
      “八爷,您放心吧,有木图呢!我还没尽兴呢!”说着,她勾着木图的脖子又是一杯酒下肚,“对了,我们光顾着在这里叙旧了,怎么忘了给我们的新郎官敬酒了呀!”说着,凝眉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向着十四阿哥走去。
      十四阿哥见凝眉走了过来,就立刻站了起来,也端着酒杯说:“哟,凝眉啊,倩兮她从小没有父母,你就是她唯一的娘家人,这杯可应该我先干为敬啊!”
      “你。。。等等。。。,喝之前。。。我有话要对你说。。。,”凝眉虽然站定着,可人还在微微地晃动,说话也有些口齿不清,“你。。。说得一点都不错,我就是倩兮唯一的娘家人,你小子要是以后敢欺负倩兮,当心我对你手下不留情!”说完,凝眉还作了个挥拳的手势,人也跟着摇晃了一下,“我还没说完呢。。。,你以后驻军在外,别忘了不时敲打敲打你府里的其他福晋,要是谁敢趁你不在的时候给倩兮甩脸子,我可是第一个不答应,到时候可别嫌我多管闲事,替你教训老婆!”
      “是,十四谨遵格格教诲!”胤禵也有些微醉了,恭恭敬敬地向凝眉弯腰作揖。
      “嗯,记住就好!”凝眉满意地点点头,突然又抬起头,好像想起了什么重要的话,“你们这些男人,自己在外面花天酒地,拈花惹草,却要求女人三从四德,贤良淑德,你们可知道,好男人也讲究个三从四德?”
      “哦?十四倒是愿意洗耳恭听!”
      “所谓男人的‘三从’,便是对妻子要跟从、听从和随从;所谓‘四德’,便是妻子生辰要记得,妻子生气要忍得,妻子花钱要舍得,妻子心事要懂得。”凝眉这话才说完,周围的一圈人全都忍俊不禁,哄堂大笑起来。
      “凝眉啊,你这个口吐莲花,语出惊人的本事真是不减当年,来来来,让我们一起为了这个男人的‘三从四德’干一杯!以此共勉!”八爷举起杯提议道。
      “哎。。。停停停。。。”凝眉大叫道,所有人举着杯子的手都停在了半空中,“满人饮酒向来豪爽,今天又是这么高兴的事,拿这种器物喝酒,实在是难以尽兴,来,换这个喝!”说着,凝眉拿了一个海碗,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已经一碗酒下肚。
      “好,痛快!”十四阿哥响应最为积极,立刻也拿了大碗盛酒,喝得一滴不剩,受到他们两人的感召,其他人也都换了大碗痛饮起来。
      凝眉满意地擦擦嘴角,摇摇晃晃地准备回到自己的座位去,冷不防这一圈人之外响起一个冷冷的声音:“格格就这么走了?看来我在你心里的分量的确比不上十四弟啊!”
      四爷的头脑很清醒,吐字也很清晰,可是,只有他知道自己醉了,醉得一塌糊涂,否则怎会容许自己如此任性地去挽留这样一个已经无可挽回的人呢?
      “四爷说笑了。”凝眉扶着桌沿走了过去,她也终于开始承认自己的确是喝醉了,要不然是决计不可能有勇气走到四爷面前,像现在这样直直地看着他的,“恭喜四爷今日娶得如花美眷,凝眉祝你们夫妻二人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坐在四爷旁边的是年羹尧,此刻他也有点觉出气氛的尴尬,刚想起身说些什么缓解一下,只见四爷已经不紧不慢地站起来,“刚才听了格格一番 ‘三从四德’的言论,想来额驸定当受教颇深,与你二人相敬如宾,情深意笃吧!”言毕,他的嘴角依然挂着微微的弧度,犀利的双眼却无所顾忌地逼视着凝眉,好像要洞穿一切伪装。
      “让四爷见笑了!”一场不合时宜的寂静横亘在两人之间,凝眉是不知所措,胤禛则是咄咄逼人,无声的僵持和对峙却犹如千军万马般奔腾在胸中。
      “格格为人豪爽,不如今日我也敬你一碗,大家一醉方休,岂不快哉?”边说,胤禛边拿了两个大碗,斟满了酒,他是真的醉了,醉得企图用这种无聊幼稚的方式来发泄自己心里的怨恨。
      凝眉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一大碗酒,心里的潜台词却是:如果折磨我能让你稍稍感到快乐些,那区区一碗酒又何足挂齿?凝眉伸出手,端起桌上的这碗酒,刚想仰头喝尽,可是酒碗却被另一双手接了过去。
      “四爷,凝眉她本就不胜酒力,只是今日高兴,才贪杯了些,再这样豪饮下去怕是要伤身,这碗酒就让木图代劳吧!”说着便飞快地喝光了碗里的酒,“若是四爷还不尽兴,木图可以奉陪!”
      “那倒不必!”胤禛苦笑着喝干了自己的酒。扪心自问,这又是何苦呢?难道闹这么一出就是为了让自己更看清,如今站在凝眉身前替她遮风挡雨的已经另有其人了吗?

      那天的宴席最后到底如何收场的,自己后来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凝眉一概都没有印象,等她第二天睡醒以后,已经是日上三竿之时了,只觉得头脑仍是混沌发胀,四肢虚浮无力。
      “你醒啦?”木图笑着问,“是不是有点口渴,海拉提已经去煮了解酒茶,我让她去拿来?”
      凝眉点点头,思维还处于凝滞迟缓的状态。不一会儿,海拉提便端了茶过来,木图递了一杯给她。或许是喝茶的这个动作,亦或许是盛了解酒茶的这个大容量的炖盅触动了凝眉残存的记忆,才喝了一口,她便警觉地抬起头来问道:“木图,我昨晚喝醉了以后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做什么不该做的事啊?”
      木图低头轻咳一声,欲盖弥彰地掩饰了一下自己脸上肆无忌惮的笑意后,故意拢了一把前襟的衣服,假装娇羞地说道:“哎呀,不过就是酒后乱性那点儿事嘛,不提也罢。”
      “发什么浪呢!”凝眉推了一把木图,一脸严肃的样子,“我问你正经的呢!”
      木图再也忍不住了,哈哈笑了起来,“你呀,以后可千万别喝醉了!说什么男人也要‘三从四德’,把大家都乐翻了!”
      听了木图的描述,凝眉心里稍稍松了口气,还好借着酒劲,自己和胤禛间的暗流才未被木图察觉,“好啦,有什么可笑的?你自己对照对照,做到了几条呀?”
      “夫人教诲得是,夫君以后一定将此奉为圭臬,晨昏定省,争取早日达到您的要求。”木图一副憋着笑意的认真模样真让人觉得有趣。
      “嗯,这才像话,还不快点扶我起来进早膳!”凝眉也端着架子,边说边伸出左手。
      木图立刻学着宫里太监的模样搭着凝眉的手,说:“嗻!不过回夫人,此刻早膳已经没有了,午膳还没有准备好,您只能喝解酒茶!”说完,便哈哈大笑,凝眉则佯怒地和他两人笑着追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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