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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三十四回 还君明珠双泪垂 孤影歧路寻旧踪 ...

  •   马匹驮着木图和凝眉两人一路飞奔,凝眉安静地坐在木图身后,她似乎并不关心木图会将她带到哪里。身边的景物飞速后退,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看见准噶尔的城门也快速地从视线中退出,慢慢收缩为地平线上的一个黑点。遥想当年进城的时候,大红喜轿从城门中穿过,送亲和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绵延数里,没想到如今出城居然是如此仓惶狼狈。不过此刻,凝眉的心里只是对际遇的变迁表示一下感叹,就像感叹一段历史的兴衰,并不存有多少忧伤难过的情绪。
      出城后,木图依然没有停下马,就在凝眉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轰隆”一声如惊雷般的闷响在不远处炸开,巨大的气浪震得毫无防备的两人都从马背上滚了下来。木图紧紧护住凝眉的身体,生怕她被炸飞起来的石头砸到,两人滚到路边的山坡下,山势陡峭,一时之间竟然停不下来。眼看着就要滚落悬崖,粉身碎骨了,说时迟那时快,木图看准时机伸出腿,用尽全力抵住一棵比较粗的树干,一只手抓着一根老藤,另一只手臂则紧紧箍住凝眉的腰,凝眉整个人就像是吊在木图身上一般,不过万幸的是两人终于不用再向更深的山谷滚去了。
      “你没受伤吧?”木图的胸膛剧烈起伏,喘着粗气问凝眉。
      凝眉惊魂未定地咽了一口唾沫,摇了摇头,“你受伤了吗?”
      “我没事,现在我们还是要想个办法快点上去!”看到两人暂时安全,木图微微将头靠在山坡上歇口气。
      “木图。。。对不起。。。我。。。”凝眉一刻也无法忍受两人间如此深的隔阂,急于想将事情解释清楚。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木图打断了凝眉,但是当他一低头,看到凝眉仰起的那张脸时,他的心已经缴械投降了,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开始,木图就已经注定输得一败涂地。
      凝眉原本以为不管经历多少风浪波折,木图永远会是自己平静的港湾,却没想到如今这里也是风雨如晦,而面对他的冷淡,自己却是束手无策,就连辩解几句的能力也没有,只有眼泪不停地滚落。
      看着凝眉流泪,木图突然开始后悔自己刚才的态度,不过无论是要解释还是倾诉,现在都不是最好的时机和地点,于是,木图轻轻拍了拍凝眉的背,语气缓和地说道:“我们还是先爬上去吧!你抓紧我!”
      凝眉点了点头,勾紧了木图的脖子。木图抓住那根老藤,双脚用力向上蹬,一阵碎石滚落,他将凝眉的头按在自己怀里,等飞沙走石过后,才继续往上攀登,就这样一步一停,幸好两人都掉的不深,才终于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后总算回到了地面上。
      然而地面上的景象更让木图吃惊,清军已经到了城外,六门红衣大炮一字排开,不停地向城里发射炮弹,一时间浓烟滚滚,满目疮痍,所到之处,尽皆糜烂,还不时有逃难的人群朝城外蜂拥。木图的眼睛已经被炮火映红,他拉着凝眉的手说:“快走,这里不安全!”于是,两人开始混在逃难的人群中向一个未知的地方跑去。
      就在凝眉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远远地看到地平线上出现一些白点,再跑近一点才发现是清军的军旗,隆隆的炮声已经被甩在了身后,地动山摇的不安也渐行渐远。凝眉窃喜,再差那么一步,木图和自己就都安全了,然而,她也有些迟疑,今后的路该怎么走?她明白,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不应该让木图和自己一起回京城,可是如今,除了回京城,他们已经穷途末路。
      凝眉不停地往前跑,却突然发现身边的木图脚步渐渐变慢,她握紧了木图的手,本能地催促道:“快走啊,我们马上就要到了!”
      “不,应该说是‘你’马上就要到了!”木图停了下来。
      “木图,你说这话什么意思?”凝眉茫然地问道。
      “凝眉,你听我说,”木图停下来喘口气,直视凝眉说,“前面就是清军的大营,你很快就安全了,很快就能回到京城了。但是,请你原谅我,接下来的路我不能陪着你走了。”
      “你在说什么,木图!你要去哪里?你告诉我你要去哪里啊?”凝眉发狂地尖声质问,心里却未必不知道答案。
      “我虽然已经不是准噶尔的太子了,可我还是父汗的儿子,是这片土地的子民,虽然知道此战的最终结局难逃一败,可是我不能逃避,更不可能和你一起回到京城偷生。我有这个责任,去战斗到最后一兵一卒,去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分一秒。”木图已然哽咽,语气却很坚定。
      “那我呢?你对我没有责任吗?你就这样把我扔在这里,这就是你所谓的爱我吗?”凝眉流着泪,企图用近乎歇斯底里的尖叫来逼迫木图改变主意,纵然平时冷静聪慧如她,此刻面对木图心里的家国大义,也只能用一般泼妇“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绝招。
      “凝眉,你冷静点,听我说。。。”木图将双手按在凝眉肩头,试图让她平静下来。
      “不,我不要听你说,”凝眉挥开木图的双手,捂着自己的双耳,“你这是在惩罚我。。。惩罚我。。。你是要让我的良心从此以后得不到安宁,我恨你!我恨死你了!我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凝眉被自己汹涌而来的悲伤逼到奔溃的边缘,疯狂地用刚才还紧紧抱着木图的双手捶打他。
      木图木然地站着,任由凝眉肆意地发泄着她的情绪,他何尝不想跟她一起走?何尝不想和自己所爱的人双宿双栖?然而这动荡的世道,肩头的千钧重担,却又不得不将两人逼到生离死别的绝境。
      木图突然将凝眉紧紧地拥在怀里,低头狠狠地吻她的唇,唇齿辗转相依,仿佛还在倾诉此生未完的情话。两人靠得这么近,贴得这么紧,却还是嫌不够,因为此地一别,或许就是阴阳相隔,今生尚且如此缥缈,又何谈更虚无的来生。
      远处的炮火声又响了起来,传到木图的耳边,却变成催促他的声声战鼓,血色残阳映照在凝眉的眼底,如一从开得凄绝艳丽的罂粟花。哭泣和对木图的捶打似乎耗尽了凝眉所有的力气,她的整个人都软软地耷拉在木图怀中无力地抽泣,咸的泪流到嘴里却满是苦涩的滋味。
      木图终于下定决心放开凝眉,头也不回地转身向相反方向走去,他不敢再多说一句“珍重”,也不敢再多看凝眉一眼,因为他害怕就此失去好不容易积聚起来的勇气,他害怕自己会在她的眼神里沉沦下去,变成最为人所不齿的懦夫。
      “木图。。。木图。。。”凝眉徒劳地喊着,失去了依靠,又快要被悲伤掏空的身体黯然跌倒在地上,她将手伸向木图离开的方向,想要紧紧抓住些什么,可终究只能目送他离去时决绝的背影。凝眉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她的脸贴在地面上,眼泪无声地滴落在尘埃里,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不能回到四爷身边,也无法和木图在一起,难道真的只能跟十四阿哥回到京城,回到那个没有自由的牢笼去吗?到时候自己又该如何向四爷解释?本以为远离了紫禁城,自己的爱恨情仇都应该可以剧终谢幕了,却没想到仅仅只是中场休息而已,面对如今的局面,凝眉深深地怨恨自己,怎么就没有勇气在四爷被陷害入狱,自己被逼和亲时来个自我了断,总好过现在被情与义的绳索牵制撕扯,五马分尸。
      凝眉感觉到地面有些微微地震动,不知道是清军和准噶尔又开战了,还是城里又有大批逃难的百姓涌出,可是她动也没有动一下,就像是死了一般,如果真的是死了该多好啊!但是,一个念头突然狠狠地击中了凝眉因为悲伤而变得有些迟钝的脑袋,既然自己不怕死,为什么不想个办法回到木图身边呢?不管木图的最终结局如何,也不管他会以什么方式赶自己走,都要黏在他身边,绝不再弃他而去,也绝不和他分开,就当自己已经在七年前死了,接下来的日子都是木图抛弃了一切替她挽回的,难道不应该用来陪伴他左右吗?想到这里,凝眉仿佛又觉得充满了力量,她站起身来,向着木图离开的方向跑去。

      此刻,准噶尔的土地上已是处处战火,原本安居乐业的人民都变成了无家可归的难民,不停地从一个地方逃到另一块地方,原本盛产粮食的万亩良田如今已是一片焦土。凝眉孤身一人站在炮火纷飞中,望着曾经熟悉的一切美好在自己面前毁灭,说不出得痛心疾首。她已经在兵荒马乱中流亡两天了,渴了就喝一些小溪里的水,饿了就摘些路边树上的野果子吃,哪里的战事最激烈,她就往哪里走,因为她相信,在那里一定能找到木图。
      一群逃难的人拖家带口,带着简单的行李朝自己这边跑过来,凝眉抓着其中一个人便问:“你们是从哪里逃来的?哪里在开战啊?”
      “哎呀,我们是从东边过来的,那里才消停了几天啊,这不又打了起来,再这么下去都不知道该往哪里逃了!”那个人为了让自己的声音不至于被掩盖在隆隆的炮声中,几乎是扯着嗓子在回答凝眉的问题。
      “那你知不知道,如果我现在要去东边,路还通不通啊?”凝眉也扯着嗓子问。
      “什么?我说姑娘,那里现在打得昏天黑地,你不往别的地方逃,还要往东边去,这不是找死嘛!”
      “我要去找人,我的丈夫还在城里,我一定要找到他!”
      “哎,这兵荒马乱的,我们逃出来的时候路还是通的,现在到底怎么样就不知道喽!”话还没有说完,一阵炮声响起,吓得那群逃难的人立刻四散逃窜,凝眉也吓得立刻抱住头蹲在草丛里。
      一阵昏天黑地,飞沙走石过后,凝眉才站了起来,向着与那些难民相反的方向跑去。由于饥饿和快速地跑动,消耗了凝眉太多的体力,没走多远,她就觉得有些头晕眼花,双腿发软,不得已,只能靠在一棵树下,先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凝眉实在是太累了,她把身体蜷缩成一团,额头抵在双膝上,刚刚闭上眼睛便沉沉地睡去了,她作了个梦,梦境太纷乱,只看到木图和四爷的脸交替出现,木图在痛苦地问自己为什么要一再地背叛他,而四爷却愤怒地质问自己为什么不跟阿古拉走,凝眉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终于在一声惊呼中醒了过来。天已经全黑,她出了一身黏腻的冷汗,经夜里的凉风一吹,不禁打了个寒战,凝眉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到底要去哪里,她完全失去了方向,唯一支持她继续盲目寻找的信念便是一定要和木图在一起。
      凝眉强撑着身体,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虽然夜里行路是恐怖了一点,但是好在清军似乎也打累了,双方处于停战阶段,没有炮弹的纷扰,赶路应该会安全快速得多,于是,凝眉在身边的树林里找了点果子充饥之后,继续赶路。但是走了没多远,凝眉很快就发现自己完全想错了,平时那些平坦的大路已经被炮火炸得面目全非,到处都是断瓦碎砾,坑坑洼洼,白天走起来尚且十分艰难,更何况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所以才走几步,凝眉的脚就崴了,她只好放慢速度,更加仔细小心地向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刚才吃进去的几个果子早就已经消化掉,凝眉饿得前胸贴后背,两眼直冒星星,正头昏眼花之际,还被路边的什么东西绊了一跤,摔了个狗啃泥。等她捂着崴伤的脚踝,好不容易用单腿站起来,看清楚到底是什么把她绊倒之后,又差点被惊吓得重新摔倒,那是一条手臂,一条完全失去了血色而显得死白的手臂。
      凝眉张大了嘴巴,生生把一声惊叫咽进了肚子里,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这条手臂属于一具年轻的尸体,还穿着盔甲,看上去像是战死的士兵,凝眉不可置信的往后退去,却不小心又踩到了另一样软软的东西,回头一看,居然是另一具尸体,她不可遏制地大哭起来,又怕引起别人的注意,只能拼命用双手捂着自己的嘴不发出声音,可是心里的恐惧却像是洪水一般肆意泛滥,从自己的双眼中决堤而出。在这个漆黑的夜里,在这个尸横遍野的曾经的战场上,凝眉无声地哭泣着,双肩不停地颤抖,就像在疾风中扑飞的蝴蝶翅膀,脆弱得不堪一击,她压抑低回的哭声像是对这些孤魂野鬼最后的超度,在苍茫的夜色中显得格外诡异和毛骨悚然。
      凝眉一边哭泣,一边向着这个战场的中心走去,惨淡的月光映照着一张张毫无生气的脸,曾经的刀光剑影,凝固成黑夜里的一潭死寂;曾经沸腾着的一腔热血,如今冷却为大地上的一抔黑土,随风而散;曾经鲜活动人的青春容颜,定格成荒野里无人认领的肿胀的尸体;凝眉克制着内心的恐惧,仔细辨认着这一张张面孔,她庆幸,没有看到一张自己所熟悉的。然而,熟悉这一张张脸的人如今又在哪里?是在思念自己新婚的丈夫,还是在思念自己离家未归的儿子?凝眉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蹲下身子,手掌轻抚一张张年轻的脸庞,阖上了他们木然圆睁着的双眼,仿佛切断了所有尘世的牵挂,从此以后,再也看不见人世的沧桑离乱、喜怒哀乐。凝眉也想不顾一切地闭上眼睛,躺在这死人堆里,任风沙掩埋,任岁月侵蚀,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就像不知道她是怎么来的一样,她试着躺在地上,三天来没有吃过一口干粮的身体轻如鸿毛,闭上双眼仿佛能感受到自己正随着夜风翻飞起伏。
      就在凝眉意识混沌之际,指尖却触到一个布袋,似乎还装着东西,她好奇地把布袋子打开,原来里面是两个无比诱人的白面馒头,虽然有些干硬,却依然有着天然的麦子香气。凝眉不自觉地咽了口水,她不禁嘲笑自己是有多么贪恋尘世,刚才还一副马上就要羽化成仙的样子,而眼前一点点的烟火气息便足以让自己心甘情愿地重新堕入凡尘。
      估计这些干粮是哪个士兵上战场的时候带着用来充饥的,只可惜还没吃上一口,就已经战死沙场了,凝眉双手合十,诚意地祷告了之后才开始狼吞虎咽起来。不知是周围的环境实在太安静,还是因为实在太饿而吞咽的声音太过明显,两个巡夜的小兵发现了深夜里阴森死寂的战场上,居然还有活人。
      “是谁?谁在那里?”其中一个巡夜的小兵机敏地低喊。
      凝眉看到有人朝着自己这边过来,立刻站起来准备逃跑,手里还紧紧抓着那个装干粮的布袋子舍不得扔掉,可是体力已经严重透支的她刚刚站起来,就觉得眼冒金星,站也站不稳,才迈开腿跑了几步便跌倒在地上,被两个小兵按住了。
      “好你个奸细,看你往哪里跑!”两个人解下腰间的绳子,利索地将凝眉捆个结实。
      “放开我,我不是奸细!”凝眉还在挣扎,可是根本无济于事。
      “少废话,没人会承认自己是奸细,跟我去见将军!”一个小兵用力一扯手中的绳子,凝眉就像个提线木偶一般,只能跌跌撞撞地跟着他走。
      凝眉注意到,那两个小兵说的是汉语,所以她估计会被带到清军的军营,而他们口里所说的“将军”不知是谁,不过无论是谁,要通过他找到清军的主帅十四阿哥应该不是难事。凝眉心里一阵绝望,看来自己兜兜转转,还是逃脱不了回到京城的命运,然而转念一想,自己这样盲目地寻找木图也不是办法,说不定十四阿哥这里能更加方便地打听到木图的消息,而且还能顺便休整一下,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报告将军,小的巡夜的时候抓到一个奸细,请将军处置!”凝眉被反剪着双臂押进了一个行帐中。
      “哦?奸细?”正在认真研究着地图的将军缓缓抬起头来,视线落在凝眉的脸上,两人眼神交汇的刹那,皆吃了一惊。由于是在行军途中,帐子里的灯光很昏暗,将军举起案上的油灯走上前两步,好让自己看得更真切一些。
      突然增加的亮光让凝眉的双眼颇感不适,她微微侧过脸说道:“年羹尧,你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吗?”
      年羹尧举着油灯的手明显颤抖了一下,刚才还平静的神色陡然间变得紧张凝重,“快把绳索解开!”
      “将军,这个奸细。。。。。。”那个小兵有些不识时务地不依不饶。
      “你耳朵聋了,我让你解开听到没有!”
      于是,两个巡夜兵快速将凝眉身上的绳索解开。
      “你们两个下去吧!”年羹尧略微思索了一下,又补充说:“今天晚上的事就当没发生过,要是让我发现谁在外面多嘴,当心你们的小命!”
      “是!”两个人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
      此刻,帐子里只剩下了凝眉和年羹尧两人,“格格,微臣照护不周,您受苦了!”年羹尧跪下请罪。
      “你起来吧!我挺好的。”凝眉木然地开口,分开的时间太久,重逢得又太突然,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格格,您怎么会一个人流落在外,阿古拉呢?”年羹尧问道。
      “此事说来话长,你这里方不方便让我先泡一个澡,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凝眉问,不管这里是不是自己心仪的归宿,但毕竟是自己所熟悉的人和事,这么一来,心里也安定了不少,饥饿感似乎也不那么尖锐了。
      “啊,方便方便!微臣糊涂,看来格格还饿着肚子吧,微臣这就让人去安排好,您先坐一下!”说着,年羹尧便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帐子里就准备好了一个泡澡的木桶,里面盛满了热气腾腾的洗澡水,年羹尧手里抱着一摞干净的衣服走了进来,“格格,行军在外,条件简陋了些,这里实在是找不到合适的女装,这套新兵的衣服您先将就穿一下,这样也好掩饰一下您的身份。”
      “好的!”
      “那微臣先告退,有什么事您就大声叫微臣,微臣就在帐外。”
      年羹尧退了出去,凝眉迫不及待地将身上破败汗湿的衣物除去,跨进澡筒里,酸软伤痛的身体甫一浸入温热的清水中,每个毛孔都如饥似渴地张开,竭尽所能汲取热量,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融化在这氤氲缭绕的水汽中,凝眉将头向后靠在木桶边缘上,闭上眼睛轻轻地长舒一口气,因为连日来的饥饿、劳累、悲伤和恐惧而绷紧的神经随着温热的水波摆荡起来,终于变得松弛。
      洗完澡,凝眉换上了年羹尧准备的士兵服装,坐在镜子前将湿漉漉的头发擦干,然后按照一般士兵的模样,在头顶束成一个发髻,这才唤人进来将那个硕大的洗澡桶撤下。年羹尧立刻又端上了丰盛的食物,这样周到的安排,让凝眉由衷地感激,脱口而出:“太谢谢你了!”
      “格格还是这么客气了!您不要嫌弃了这军中的食物才好。”说着,年羹尧盛了一碗热腾腾的粥端给凝眉。
      一开始,凝眉就告诫自己,不管怎样都要优雅地在年羹尧这个不是很熟的老熟人面前吃完这连日饥饿后的第一顿饭,奈何神经中枢的反应总是更为真实,真实得有时候不受理智控制,当第一口绵密温香的米粥滑进食道,凝眉便不可遏制地狼吞虎咽起来,什么礼仪,什么优雅,全都抛到九霄云外了。喝了一碗粥之后,胃里有了东西垫底,凝眉这才稍稍放慢速度,又吃了两个包子,胃里充盈的满足让她感觉又活了过来。
      “不好意思啊,我的吃相没有把你吓到吧?”凝眉不好意思地笑道。
      “没有没有,”年羹尧笑笑,“其实微臣小的时候家里很穷,经常都吃不饱,一有什么好吃的东西也是这样的吃相。”
      “你也不容易!”凝眉叹口气。
      “微臣记得格格是能喝一点的吧?”年羹尧一边问,一边拿起温在沸水里的酒壶给凝眉斟酒。
      “好香!”凝眉端起酒杯闻了闻,“桂花酿?”
      “是的。”年羹尧微笑着点点头,“不过军中拿不出品质高一点的酒,格格将就一下。”
      凝眉一仰而尽,醇香灼热的液体像彗星一样迅速扫过自己苍凉麻木的身体,如果说刚才的热水浴温暖了自己的身体,那么这杯酒则温暖了自己的心灵,凝眉自顾自地又倒了一杯。
      “格格这两天要委屈一下,打扮成微臣的随身侍卫,等这里的战事一结束,微臣就立刻将您送到四爷这里。”年羹尧用最简练的语句阐述了接下来的计划。
      “四爷。。。”凝眉顿了顿,喝下去的酒反刍上来却变成了眼里的薄雾,“四爷他还好吗?”
      年羹尧无奈地摇了摇头,喝干了自己杯中的酒,“不好,本来就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十三阿哥被幽禁,您又走了,这两年来更是寡言少语,更别提露个笑脸了。有好几次,微臣有公务去请示四爷,哪里都找不到他人,结果,他却一个人坐在德安堂,什么也不做,就这么一个人呆着。”
      凝眉静静地听着,早已经泪流满面,她胡乱地用手去擦,可是眼泪却越擦越多,四爷孤寂萧瑟的背影仿佛就在自己眼前,他心里的苦,心里的伤凝眉感同身受,可是她只有一双手,注定只能抚慰那缕最需要她的灵魂。
      “看我,没事说这些干嘛!”年羹尧自失地笑笑,又灌了一杯酒,“格格您回去就好了,微臣看得出,对您四爷他是用了真心的,这些年来为了您,他不知道费了多少周折,微臣都看在眼里。。。”
      “能不能不要再说了?”凝眉用近乎是哀求的语气打断了年羹尧,脸上泪痕阑干交错,年羹尧每多说一个字,就像是加诸于凝眉身上的凌迟的刀,“四爷他不是普通人,相信他能坚持到最后,一切都会有回报的。”这是凝眉用来麻痹自己负罪感的最好的吗啡。
      在遥远的异国他乡,清冷寂静的夜里,再加上酒精的助兴,只要是相熟的,哪怕从前交往不多的两个人也是可以吐露一些心声的,这或许就是人们将“他乡遇故知”奉为人生一大乐事的原因吧。凝眉和年羹尧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大多时候是年羹尧在说,凝眉在听,直到她觉得对面的人声音越来越遥远,灯火映照的脸庞越来越模糊,自己的眼皮也变得越来越沉重,终于趴在桌子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第二天早上,凝眉在帐子外面传来的出操声中醒来,宿醉未醒,意识朦胧之际竟恍然觉得似乎回到了小时候,在父亲的军营里生活的那段时间。凝眉睁着眼睛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生怕惊扰了这个脆弱又美好的梦境,然而随着外面太阳光线的增强,思绪也一点一点清晰起来,再完美的梦也终究要像晶莹的露珠般蒸发在煎熬的现实中。
      一连好几天,凝眉都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舒服日子,虽然年羹尧不常出现,但却把一切都安排得周到细致,凝眉需要通过不断地提醒自己,才能避免在这条别人为她铺陈好的舒适的轨道上滑行下去。
      清军和准噶尔双方似乎都打累了,迎来了一段休战期,十四阿哥这边虽然占有明显优势,但毕竟是长途跋涉,远征之师,兵马粮草都有可能成为其后顾之忧,所以战至此刻,也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
      时间一天天过去,凝眉的心里焦躁不堪,因为不开战,她就无法知道木图的下落,更别说找到他,可是,除了绕着帐子焦虑地踱步之外,凝眉想不到任何办法,就在这个时候,年羹尧的声音在帐外响起。
      “格格,您睡下了吗?”
      “还没有,进来吧!”凝眉拨亮了桌上的油灯,思忖着这么晚了,年羹尧突然求见会有什么事呢?
      “格格,这两天还住得好吗,有什么不周之处,您就直接告诉微臣。”
      “没有没有,难为你了,在这简陋的军中,还能安排得这么周祥。”凝眉疑惑,自己什么时候也炼成了这不动声色的本事,明明满腹狐疑,明明心跳加快,却还在不紧不慢地说着客套话。
      “不过这样的日子格格您再熬几天就结束了。”年羹尧语调平稳,眼睛里却闪着兴奋的精光。
      “此话怎讲?”
      “我们准备不日发起总攻,不管这一仗能打到什么程度,结束之后就可以启程回京复命了!”无论是皇上的使命,还是四爷的使命,年羹尧都将顺利完成,回朝之后,等着他的便是加官进爵,难怪纵然深沉内敛如他,也有掩饰不住的兴奋和激动。
      “这一仗打下来,准噶尔恐怕也是元气大伤,再难成气候了吧!”凝眉喃喃地说。
      “是啊,的确如此,要不是我军劳师远征,生怕给养跟不上,定要一举荡平准噶尔,报效朝廷!”年羹尧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缓和了一下,又说:“格格,战时不比平日,微臣难免有疏忽错漏的地方,还请您千万自己保重,有什么需要直接跟微臣说,四爷他是微臣的大恩人,要是您有什么闪失,微臣真的是无颜面再见四爷了。”
      “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倒是你,冲锋陷阵时要注意保护自己,今后四爷的事业还要多多仰仗你!”
      “多谢格格提点。”
      “对了,倩兮和阿古拉还被关在准噶尔宫中,你可一定要想办法救他们出来啊!”
      “微臣已经派了人手去打听,格格请放心吧!”
      凝眉微微笑着颔首,年羹尧办事她当然是放心的。
      天色已晚,向凝眉交代完一些事情后年羹尧便匆匆告退了,走出帐子的时候他特意叫了两个卫兵过来,低声吩咐道:“你们两个一定要看好帐子里的这位,要是她有什么差池,你我的性命都不保,听到没有!”
      “是!”两个卫兵回答道。
      和年羹尧在战场上相遇以来,凝眉始终没有对于即将回到四爷身边这一事实流露出任何的情绪,无论是欣喜还是拒绝,这让敏感的年羹尧心下感到隐隐的不安,就怕是好事多磨,为防止横生枝节,他特意找了两个人专职负责看守,只希望一切顺顺利利,等到了京城,自己也好有个交代。
      两军的交战在清军的一声炮响中如期而至,凝眉坐在案几前,终于鼓起勇气想给四爷写一封信,可是提起笔来却脑中一片空白。想解释自己的苦衷,却听来这样言不由衷,想请求原谅,却连自己都觉得不可饶恕,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却是这样苍白无力,笔尖上的新墨滴落在纸上,晕成此刻自己心中灰暗模糊的心境。
      又是一阵隆隆的炮声,震得桌上杯盘乱跳,凝眉担心如果再不想办法出去,恐怕在清军如此密集的火力之下,木图和他那只靠冷兵器武装的军队根本坚持不了多久,帐外又传来了那两个卫兵和其他从战场上下来的士兵交谈的声音,看来经过几天严防死守和战事的日趋激烈,他们的监视也有所松懈。
      凝眉撕了一页新的信纸,在上面写下了“各自珍重”几个字后,飞快地将其塞到信封中,然后穿戴好盔甲和头盔,用佩剑在行帐上割开了一道口子,再小心翼翼地从这道“后门”中溜了出去,正好遇到一队准备奔赴战场的士兵,于是,她便很顺利地混到他们中间开赴前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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