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纪事》槐阴添绿

2、第二章 相见欢（上）

　　雨势渐大，从檐边上急急地滚落而下，让这廊檐下满聚的人都面露难色，天色已然黑透了，本该是七夕良辰美景，却来了这么一场瓢泼似的大雨，庭院里挂满红绸带的相思树也被雨水打的蔫蔫的。

　　苏姮的半边肩膀已完全被雨打湿，好在这是场来得急去得也快的骤雨，她微微将身子倾出廊外，似乎想要好好感受这大雨过后终被一扫闷热的空气。听着雨声渐弱，看着飞檐落下的雨帘变成了滴滴答答的雨珠，地上还是很湿，这时候她便有些庆幸自己是穿着男装出来的，否则迤逦的长裙免不了要被地上积着的泥水给污了。

　　雨渐渐停了，她正打算从人群中挪出去，到织女庙门前等着阿玫，蓦地一抬头，瞥见大娘带着阿嫤，后面跟着侍女香云和馨月为她们撑着伞，她心下一紧，暗想：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虽然自己女扮男装，可是这忽遇大雨，用来遮盖五官本来面貌和女性面相特征的妆粉早已脱落了大半，旁人倒未必会注意，只是大娘和阿嫤这般每日见面的人，必然是一眼认得出她的，回去少不得又得听大娘在爹面前数落她一顿，虽然她已经习惯了大娘的各种刁难，也知道有爹护着她，大娘也始终不能怎么样，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原本，晚上一个未嫁少女偷溜在外，被爹知道了也免不了一顿责罚。
　　思及此，她便加快步伐，低着头从人群中匆匆离开，也顾不得再去等阿玫，便匆忙跨出庙门，匆忙间一眼瞥见自己手中的莲花水灯，顿了一顿，便抬脚往西湖的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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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湖之畔，骤雨初歇，空气都像是被洗过一般，清明澄澈，恍若新生。

　　去年中秋，她刚满及笄之年，在她的恳求下，父亲带着她一同乘船出游，也是在这西湖之上，中秋佳节，天朗气清的一个早晨，还有采莲女乘船劳作，父亲早早地安排了西湖上的宴席，邀请这钱塘有名望的长者参加中秋宴席，与民同乐。早些时候，便有众多百姓前来围观，一时间西湖也热闹非凡了起来。

　　天色将晚的时候，父亲带着她和哥哥乘着特意用着花灯装点过的雕花船，巡游湖上，与前来赴宴的数百名长者和前来一同庆贺中秋的民众们同乐。苏姮带着侍女们单乘一艘画船，她穿着一身雪白的绉纱长衣，上面用淡彩色的绣线在裙摆和袖口绣着些素净的花样，发髻也只挽着简单的样式，长长的头发一直从背后垂到纤腰以下。她戴着轻纱覆面，虽然父亲不是碍于礼数之人，可到底她也是闺中小姐，总不能公开地抛头露面。

　　她站在船头，秋日湖上的风有些微凉，将她的头发吹起，却不至于吹乱。月华如练，明亮皎洁，就这么隐在飘忽的轻纱般的云中，晕开一圈圈的银辉。点在船头的雕花灯照亮了她站立的地方，她在月下，宛若姮娥。

　　百姓们竞相呼喊，这哪里的美人儿，莫不是嫦娥下凡落入人间？她注意到人群的兴奋，忽而觉得羞愧，匆忙要钻入舱内，未想一时慌忙，风刮走了她的面纱，令她的容颜完全暴露在众人面前，又是一阵赞叹。苏姮见事已至此，便索性任性了起来，既然得到了父亲的允许与民同乐，她倒不如放开些，便唤着身边眼睛瞪得老大，显然收到了惊吓的阿玫去把她的琵琶取来，阿玫有些不解，但还是照做了。她取过凤颈琵琶，深呼一口气，信手弹起了《春江花月夜》。

　　船渐渐行至岸边，岸边的人群也渐渐安静下来，苏姮樱唇轻启，她柔软嫣红的唇让映日的芙蓉花都黯然失色，她姣美的面孔让圆月都羞得隐于云中，她露出的凝雪皓腕，连最美的羊脂白玉都要黯淡几分，双眸剪水，盈盈流转，顾盼生辉。

　　当她清美的歌声从唇中清泠泠地婉转而出时，仿佛这世界都归于宁静，她是月下的姮娥，顾盼倾城。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复还来。“唱到这句的时候，人群中有年少的妇人面露出愁容，有的甚至落下了泪来。本该是花好月圆的时节，却见不到日思夜想的人，当时的苏姮想，这世上的离恨之苦，除非亲身经历，想必是不能理解其中十分之一的哀伤。

　　一曲终了，苏姮停下来，站起身子，给岸上的众人福了福身子，微微低头，将面纱重新戴好，“小女献丑，愿所有钱塘百姓安居乐业，愿天下太平，永远花好，月圆，人也永团圆。”

　　只是那时她也知道，花原本没有百日红，月也有阴晴圆缺，人自然也逃不脱悲欢离合，生离死别。人之所以要祝祷，只是因为现实始终没有那么多的美好顺遂。

　　自然，月下姮娥的美闻传遍了钱塘乃至江淮两岸，苏姮的美貌，便从此被人们称道为一方之绝色。

　　这一美名远扬少不了代价，回去自然免不了父亲的一顿训斥，责备她过于冒失。

　　她跪在堂前，也不示弱，抬起一双美丽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爹时常说，纲常礼法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但不该用来一味约束自己的女儿，您希望我能自由快乐，一生不受礼法束缚之苦。”

　　苏合一时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只没好气地看着她，半晌说了一句：“那也得注意分寸。你且跪在这里半个时辰反思吧。”

　　这还没算完，她那位性子好强又素来不喜欢她的大娘自然生气，借此大做文章。在苏合面前指责苏姮不守礼法，目无纲纪家规，老爷若不惩治她，便是坏了家中的规矩，无法为百姓做榜样。她这样闹，苏合也自知女儿有些过头，为了平息家中的风波，只好将苏姮关了三天禁闭，并且让她在出嫁之前，不得准许再不得踏出家门半步。

　　“到底是下贱风尘女所生的女儿，骨子里脱不开的骚劲，一心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卖弄她那点风骚，生怕别人看不见她长得跟她娘一个样的狐媚相，天生就是狐媚男人的祸水。”大夫人人前规矩礼法，背后里自然存了无数的私心和牢骚，免不了跟贴身丫鬟香云一顿抱怨。

　　香云一边嘴上附和着，一边暗自思忖，左不过是大小姐长得美，自从美名传了出去，前来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甚至有京中的一品大员的贵胄公子。自家老爷不过一个三品的地方官，这可不是大夫人一心盼着的飞上高枝么？大夫人年轻的时候，嫁到苏家，没想到老爷那时候爱上一个琵琶女，一个色艺冠群、知书通史的艺伎，也就是苏姮的母亲，江蕊蕊，苏合为江蕊蕊赎身，娶她进门，大夫人那时候为了装得贤德识大体，自然没说什么，之后江蕊蕊因痨症早逝，年仅二十七岁。大夫人对待江蕊蕊的女儿，苏姮，自然就生出了遮掩不住地厌恶和轻视。

　　随着苏姮的长大，她却不得不承认，这女孩出落得愈发的美，甚至更甚她母亲几分。可是她依旧相信着，苏姮是流落风尘的女子所出，母亲出身不清白，又是庶出，加之她这个嫡母把持着她的婚事，自然也寻不到什么豪门大户的夫家。思及此，心中才能多少得一些安慰和平衡。只是这些日子，人都道苏家的这位小姐美貌倾城，歌声宛若天籁，犹如月下姮娥落入人间，她自己的女儿，苏家唯一嫡出的小姐苏嫤，却生生被这个庶出的姐姐遮住了光芒。

　　香云想着，她不懂外面文人墨客赞美佳人的溢美之词，只知道大小姐是她长这么大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孩儿，又温柔善良，不知道将来是哪家的男子有这么大的福气，能够娶她为妻。

　　“夫人，您别这么大声，被人听了去。”香云一边给大夫人揉着腿，一边说道。

　　“被人听了去怎么的，这家里谁还能怎么着我不成？”大夫人气急，气得将手中的茶盏狠狠地掼在桌上。

　　“夫人息怒啊，香云小时候常去听说书先生说起杨贵妃赵飞燕啊这些，这一朝在君王侧，管她是不是红颜祸水，狐媚惑主，这都是尊贵得不得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夫人，您说万一哪天皇上看上了大小姐，万一大小姐记了您的仇……”

　　“哼，你倒是想得远，不过可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这个命，你也别信口胡说，否则十条命都不够你丢的，我大梁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当今圣上亦是明君，哪里就会相中狐媚女。”
　　“是，夫人，香云不敢胡说了。”香云低下头，撇了撇嘴，继续给大夫人按摩，随即又笑着抬头：“香云瞅着咱们二小姐才是一脸的旺夫相，一看就是有福之人，就跟夫人似的，将来谁娶到咱们二小姐，是谁祖上积来的德。”

　　“就你嘴儿乖！”大夫人终于露出了掩饰不住的得意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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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姮倚在岸边石栏之上，想着去年中秋的事情出神，父亲自那以后便不许自己擅自出门，今天的事情万一败露，少不得家里一阵闹腾了。她一边心事重重，一边叹息着行至一个直通湖面的缺口处，缺口处是少男少女们放水灯，许愿传情的地方，刚下了场大雨，人并不是很多，早不见了刚刚的热闹，只是夜色渐浓，漆黑一片的天空，湖面上飘摇着的水灯，更是将此情此景，衬托得如此安宁、美好、不似人间的梦幻。

　　她将水灯用火折子点燃，轻轻用灯罩罩住，放入了湖中，纤纤素手一推，水灯挽着涟漪转了个圈向前漂去。安静地蹲着，看泛着绯红色光的莲花水灯渐渐远去，她也想着起身去找阿玫，尽快回府才好，只是这大雨刚过，脚下的青石免不了湿滑，她起身时一个重心不稳，身体便直直地向前倾去。

　　忽而有双有力的手抓住她的纤细的手腕，她被这力道给拽了回来，脚下回转带着身子也不受控制，她戴在头上的帽子也被甩到了水中，长发就这么在这黑夜里旋出一个优美的弧度，衬得她一张惊慌的面孔在月光下更显莹白剔透。

　　她脑中还是一片空白，慌乱中一时怔怔，只是睁大眼睛打量着面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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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出自唐朝诗人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②妇女把织好的布帛，铺在平滑的砧板上，用木棒敲平，以求柔软熨贴，好裁制衣服，称为“捣衣”。多于秋夜进行。在古典诗词中，凄冷的砧杵声又称为“寒砧”，往往表现征人离妇、远别故乡的惆怅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