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纪事》槐阴添绿

1、 第一章 七夕

　　元嘉二十四年，七月初七，乞巧节。

　　“阿玫，快过来快过来，你看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完全看不出是个女子了？”

　　“诶呀，小姐，你是真的要出去啊，大夫人要是知道了，一定要打死我。”被唤作阿玫的女孩儿端着一盘绿豆糕走了进来，看见站在镜子前身材纤细容貌清秀的小“公子”，慌忙轻喊出声。

　　苏家小姐，单字一个姮。浙江巡抚苏合之女，年方二八，钱塘一方之绝色，尤其是歌喉天籁，清歌一曲婉转动听。江南女子如水般灵动，苏家小姐自然也是如此。

　　听及此，她微微颔首，转身坐到了梳妆台前，长长的睫毛在她娇美的面容上洒下一层阴影，让人看不清她此刻的情绪。

　　“左不过是我小儿女心性，趁着七夕，想着大娘也不在，便要出去瞧瞧热闹，是不是我太冒失了？”

　　“小姐，方才也是奴婢一时心急了，不过小姐，既然大夫人带着二小姐出去了，想来没人跟鹫鹰似的盯着咱们，大概也就不防事了。”阿玫捧过苏姮的一双手，抬眼看她：“还好有老爷心疼小姐，不过最近老爷忙着迎候来钱塘探访的宫中贵人，小姐只能暂时受着大夫人的刁难了。不过最近，大夫人倒是忙得很，想来也没空为难我们。”

　　“此话怎讲？”苏姮拉着阿玫坐下。

　　“今日清晨，我遵小姐之命去给老爷采露水煮茶，无意听得大夫人房里的香云和文心说今儿晚上，大夫人是带着二小姐去霓裳阁取新做的衣裳，这霓裳阁的衣服华彩万分，飘逸若天边云霞，老爷一向清廉，家里面家大业大少不得不少开支，家中的女眷有几个穿得这种精贵的衣裳？连大夫人自己恐怕都没上过身，如今带着二小姐一做就是几身衣裳，怕是把她多年存的金银细软都拿出来了。又听香云说到，什么姻缘天成，荣耀门第的。大夫人一向又是盼着二小姐飞上枝头出人头地的，奴婢觉得，这宫中的贵人只要不离开，大夫人便一刻心思也不会放在我们身上了。”

　　“不是说宫中的贵人还要三四日方能到达钱塘？”

　　“那大夫人也得做好了准备不是？小姐放心吧。”

　　苏姮眼波流转，望向了窗外：“希望大娘得偿所愿，也好让父亲安心。只是阿嫤素来被大娘骄纵着长大，心思单纯，恐怕也不适合去了高处不胜寒的地方。”

　　“小姐倒是为二小姐考虑，只是大夫人素来主意大得很，您也别再操心了，左不过，希望她得偿所愿，也别再时时刻刻为难小姐了。”阿玫帮苏姮整了整衣领，“小姐女扮男装也是俊逸得很。小姐这么美，不嫁入京中贵胄之家，也是可惜了。”

　　“谁稀罕那些泼天的富贵。此生，我就想着得一人终老，一生一世一双人，想着他会懂得爱我疼惜我，珍惜我的感情，这么一生就很好，何苦做了那觅得金龟又独守空房的闺中怨妇？贵胄之家，总免不了被朝堂之高的争权夺利所牵扯，哪能寻来一份专一的感情和一份岁月宁和美好？”苏姮转过头望向窗外，天色渐渐擦上了一层昏暗的墨色，天边彩色的云霞也逐渐被黑幕隔断，却显得分外妖娆艳丽。

　　她恍惚地回忆起从前。

　　小的时候，春日暖阳融融，阳光下的轻轻烟尘透过镂花窗翩然飞入屋里，她那位美貌温婉的母亲常常将她抱在膝头，教她念诗作画，抚琴执棋，她也总是不肯安分的，她睁着那双灵动的大眼睛，扑扇的睫毛底下藏满了对窗外的渴望，那层层叠叠的绿色，花园里满园的万紫千红，她的卧房正对着小花园，门扇洞开，便是清水碧柳和描金画彩的亭台交相掩映的景色。

　　夜晚来临的时候，母亲总是唱着婉转动人的歌哄她入睡，那声音就像是春风和煦里荡漾起天籁的风铃，声声安抚着她的心扉。

　　“光阴似箭日月梭，人生在世奈如何？不求富贵求安乐，母女浣纱度日活。”

　　不求富贵求安乐，这亦是母亲对她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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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姮和阿玫准备停当，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

　　天色愈发昏沉。

　　“今年的七夕节倒是闷热得很，怕不是过会要下雨。”

　　“不怕，奴婢带着伞呢。”

　　“那就好，看今日城里真是热闹，西湖上肯定是华灯光耀，我们去瞧瞧。”苏姮挽过阿玫的手，一路轻快地小跑起来。

　　长久地在闺阁里闷着，苏姮接触到外面的空气也是很欣喜，虽然这天气闷热，心底也是十分欢喜，她和阿玫心照不宣，大娘最近虽然不怎么有空刁难她，却是对她的行踪越发盯得紧，她总觉得有些不安，却也说不上来个究竟。总归今日是个好日子，不要让乱七八糟的情绪扰乱了自己难得的外出闲游。

　　行至西湖畔，姑娘家的心情自然雀跃了起来，两岸的街坊今日都点着五彩的灯，辉煌灿烂的街道市集，直把这西湖之畔照得跟白昼一样。街上熙熙攘攘，她们被人群推挤着，却也抑制不住心中的兴奋之情。

　　“诶，小姐，”被挤得抹不开身子的阿玫气喘吁吁地拽着苏姮，“小姐，你说这七夕节，牛郎织女真的能相会？”

　　“你这个问题倒是问住我了，”苏姮转过头看了看阿玫，“你愿意相信，那么他们就一定能相会吧。”

　　“小姐这话说的，奴婢又糊涂了。”

　　“你糊涂什么？”苏姮拉着阿玫转到街边的一家卖莲花水灯的铺子前，“爱情原本就是需要不断为人所证明的虚妄，良辰美景奈何天，没有人说得清楚爱情是什么，但是古往今来却引出无数痴男怨女，秦观有词云，柔情似水，佳期如梦。既然爱情本来就是如梦似水捉摸不定的，又何必执念于牛郎织女是否存在，你相信他们存在，那就是真的罢。”

　　“奴婢似乎有点懂了。”阿玫轻声说，转头望向湖畔边眉眼传情的年轻男女们。

　　“我瞧你也到了思春的年纪了，是该去求爹给你许个有情郎了。”苏姮捏了一把阿玫的手，把她捏回了神。

　　“小姐就会打趣我，阿玫想，小姐一定比天上的七仙女还美，若是往这西湖的桥上一站，不知这世间多少男子，想娶您回家，哪忍心让您受七仙女这般的这离别之苦？”

　　“你这丫头倒是越发会回嘴了。”苏姮笑着横了阿玫一眼，拿起两个罩着素纱方罩的莲花灯，“你看这个好看么？”

　　“好看，好看，小姐的眼光是最好的了。”阿玫附和道。

　　“店家，我就要这两个。”苏姮从荷包里摸出一些碎银交给店家，随后把其中一盏莲花灯交到了阿玫的手中。

　　两个姑娘并肩在热闹喧哗的乞巧夜市中走着，两旁火树银花灯火耀眼，西湖面上已经陆陆续续有人放上了璀璨的莲花灯，星星点点，汇聚成一片，今夜的天空云层很厚，并非繁星漫天的星空，这一湖的莲花水灯倒像是被风吹落人间的星子，降落在今夜的西湖之上，激荡起轻微的涟漪，这景象那么美好，似乎预备给人以无限美满的爱情，竟然也让人浑然忘却牛郎织女在传说中被迫分离，一年只得一见。

　　“‘阑珊星斗缀珠光，七夕宫娥乞巧忙。’可惜今天阴沉沉的，看不到牛郎织女星，也看不到星斗缀珠光的七夕美景了。”苏姮颇为惋惜地感慨，“阿玫，我们去拜织女吧。”

　　苏姮又想起在很多年前的总角之幼，每逢七夕，母亲总是在院中支起一个小小的香炉，在四周放上乞巧果之类的贡品，她缠着母亲给她讲牛郎织女的故事，母亲说道，七夕时节，女孩儿家总是要对着皎皎明月拜织女，一愿获得织女巧夺天工的女红之技，二愿得一桩美满姻缘。后来她渐渐长大，闲时背着先生看了许多话本，那些话本里的结局，多半是有情人终成眷属，无论其中多么波折。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但愿人世间的有情人，不要再如牛郎织女。

　　来到了织女庙的门口，风渐渐大了起来，岸边的香樟树被吹得沙沙作响，多的是前来拜谒的男女，两人感到了异常的拥挤，苏姮一个踉跄，转过头便不见了阿玫，艰难地停驻在原地唤了阿玫几声，奈何人声嘈杂，人群接踵，又不得不随着人潮向前走，心下想着，阿玫待会必会在庙门口等着她，便也没有再着急去寻她。

　　好不容易推搡着穿过了庭院来到了供奉织女的主殿，苏姮轻步行至跪榻前，屈膝跪下，双手合十。

　　心中默念：织女娘娘在上，信女只求得一有心郎，不求富贵只求安乐。愿命里多些顺遂安稳，能寻得一段寻常美好的姻缘，了却余生。

　　织女庙上了年纪的姑子引着苏姮来到一旁，将一支系着红绸带的姻缘符交给苏姮，苏姮有些诧异，心下纳罕这姑子怎么看出自己是个女孩儿，不自觉地低头打量了自己一番。

　　那姑子慈祥一笑，低声说，“姑娘女扮男装出来凑这兰夜的热闹，无非是为了少惹是非，老身这么些年见过多少女孩儿来这求美满姻缘，这神态表情和憧憬的模样并无半点分别，即使姑娘看起来亭亭玉立不若一般寻常女子，到底还是女儿家，心思透过脸上，还是一样的。”

　　“让您见笑了。”苏姮脸颊微红，微笑着双手接过姻缘符，盈盈屈膝拜过。

　　她揣摩着姑子说的话，又羞怯地摇了摇头，似乎想把脑子里的想法甩个干净，方才才调笑过阿玫思春，自己却也被人识出了女儿家的娇羞态。本想行至院里的相思树旁学着其他男女一般把姻缘符挂在树梢，未曾想雨滴似豆大，急促地落下，不多一会，伴随着一阵风，似乎将云给吹散了，于是大雨便兜不住似的又急又快地倾盆而下。
　　她恍然想到，雨伞还在阿玫的手里，低头看了看自己一手提着莲花灯一手还握着系着红绸缎的姻缘符，只好无奈地摇摇头，在这檐下等雨停了，再去寻阿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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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出自《古诗十九首》
　　②乞巧节的别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