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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烟火人生(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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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是在江川生活过的人,都知道林郁知的妹妹,林家唯一的小姐,远赴海外读书,谁在家长里短中提到一嘴,都不见半句微词。
舒艳萍扯扯衣襟,耸了耸肩,漆黑的眼珠滴溜溜的转着,长脸儿,厚嘴唇,凭得一副刻薄模样,头发高高盘起,额前却梳了虚笼笼的蓬头,只听她捏着嗓子刺啦啦的道:“原来是林小姐回来了,真是稀客,稀客啊,月萍!月萍!”无人应答,她啐道:“这个小骚蹄子又跑哪去了,关键时刻总是不见人影。”垮下去的脸又堆起了笑容:“林小姐还不知道我吧,我是林家少奶的妹妹,叫我艳萍就好,今日真是走了大运了,林小姐可要好好讲讲那外面的世界,我们可不比你,没那好的条件,否则也离开这乡下地方,去勾个蓝绿眼睛的男人回来!”
林家的少奶奶,舒雪瑶听到动静赶了过来,及时制止了舒静萍,若是放任,那便越说越是离谱。“静萍!小烟刚到,你别嘈扰她,去我院内把桌上的红绸布袋拿过来。”
舒静萍说不上是畏怕这个长姐,毕竟在别人屋檐下,还是听话的跑腿去了。
这姐妹三人虽说出自一家,但雪瑶却是沉稳大气,她打小是被祖父祖母带大的,母亲原是舒家的正房夫人,哪知生下她后因难产去世了,不久后舒老爷另娶,接连生下了两个女儿,就是没能生下个儿子,这也算是舒家老爷的毕生遗憾了。
舒雪瑶手里拖着一串大红穗子的佛珠,走到丈夫林郁知身旁,佛珠滑至皙白的手腕,从旗袍的盘扣处取下紫色锦帕,轻柔的替他拭去了鬓角处的一点灰迹,道:“老爷一早去了溪波堂,尚未回来,夫人在祠堂礼佛,要是知道小烟回来了,定是十分欢喜。”
林郁知脸上写着幸福二字,拉下雪瑶的手自然的握住,道:“手怎么还是这般凉,厨房煎的补汤你可有按时服用?”
舒雪瑶轻抽回手,脸红羞道:“小烟在这看着呢,你这个做哥哥的,可别让人笑话了去。”
心儿圈过林新烟的腿,拿稚嫩的手掌蒙住眼睛,却露了个缝儿,偷偷的看,林新烟扑哧一笑道:“哥哥嫂嫂还是这般恩爱,好生让妹妹羡慕。”
舒雪瑶与林新烟这对妯娌,一向相处友睦,她伸出青葱玉指一刮林新烟的脸蛋道:“这有什么好羡慕的,改日小烟也带个如意郎君来,嫂嫂亲自给你把关。”她余光扫到了林新烟穿的带跟小皮鞋,眉头轻皱了皱,道:“这外面都是青石子铺的路,穿这高跟鞋难保一不小心崴了脚去,那便是麻烦事了,我正巧从银织字号那刚做了一套品蓝锦缎的旗袍还有鞋子,回头我让小红送到你屋里去,你先试过,若有不合身之处,叫李妈给你改改。”
林新烟应了下来,学着旧时的格格小姐委身行了个礼道:“是,全凭嫂嫂做主。”
舒雪瑶嗔她一眼,招手让心儿过来,道:“还是这般古灵精怪,先去看看你的房间吧,平日里都有专人定期打扫,听说你近期内会归家,夫人还添置了好多东西,就怕你住不习惯。”
她歪歪脑袋,道:“嫂嫂你可别小看了我去,这些年在外面我可什么苦都吃过,再者,不论家里什么样总归是最好的。”
舒雪瑶牵着心儿边走边道:“要说你也是胆大的,若是我,万万不敢出去,莫说远赴西洋,就让我自己去那上海,北平的,我也要吓得小腿肚子直打颤不可。”
林新烟想到什么,忙问:“对了,英书在哪,我还没见过他呢?”
提到英书,舒雪瑶和林郁知的脸上都洋溢着为人父母慈爱的笑容。“不着急,你先回房间休息会,英书刚吃完奶,乳娘带去午睡了,等他醒来,我让乳娘抱过来,对了,郁知。”舒雪瑶回身找寻她的丈夫。林郁知一直跟在她们后面两三步的距离,听到声音,赶忙上前问道:“什么事?”
舒雪瑶温柔的笑道:“你看,我俩都昏了头,还不赶快去通知夫人,夫人挂念小烟这么久,如今可算盼到了。”
林郁知点头,往祠堂方向阔步走去。
舒雪瑶拉着林新烟的手往后院走去。“先去看看你的房间吧。”
林新烟进到自己房间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无论是装饰还是风格都和以前大相径庭,窗户换上了彩色琉璃玻璃,罩着米黄色皱褶纱幕,摆在宽大书桌上微微透光的,是台灯,还有地上云母石的砖地,雕花刷漆的成套衣柜,梳妆台,唯一没变的,就是那张由上好梨花木打造的床,乍一眼看上去格格不入,却散发着古朴典雅的魅力。
见她的目光流连在那张床上,舒雪雅解释道:“夫人怕换了床,你会睡不习惯,说你从小便衷爱这张旧木床,几次要更换都坚决不同意。”
林新烟婉言道:“其实没必要如此大动干戈,以前的物件虽旧是旧了些,但...”
舒雪雅制止她,细声道:“都是夫人一番苦心,这两年但凡出了什么新鲜的东西,总要买下,还特意去询问那些个出过国,或家里有留洋子女的太太们,就怕你有半点不习惯。”
说着,就听有着急的脚步朝这边走来,是林家当家夫人,林新烟的母亲,梁丘君,她的声音里带着掩盖不住欣喜,找寻道:“烟儿?烟儿?可是烟儿回来了?”
林新烟放下手中造型奇特的绿瓷双耳小花瓶,紧走几步迎了上去,当见到母亲的那一刻,眼睛潮湿湿的道:“母亲。”
梁丘君伸出双手抱住她的头,凑得很近,仔仔细细的把她身上的每一处细细看进心里。
梁丘君今年五十又五,眉梢眼角略显老态,脸色透着些许青苍,但五官标致端正,不难看出年轻时候也是极美的模样,特别是一双眼睛,美人迟暮,眼睛却未老,清透得能映出人影来,林新烟就遗传到了这双摄人的眼。
她声音哽咽道:“好,回来就好,让我好好看看你。”她嘱咐过所有人,不许告诉烟儿她现在眼力正渐渐变弱,许是这双美丽的眼睛招到了老天的觊觎,生了病,大夫说会越来越看不清东西,甚至连她最不喜的西医也看过了,那些个如屠夫一般的医生要求她开刀动手术,可她就算死,也不会愿意的,等到真的瞎了的那一天,她也认命了。
久别重逢,母女情深,梁丘君拉紧了林新烟的手,一刻也未放开。“烟儿,你清减了,是饭菜不合胃口吗?回头我让徐妈多添几个肉菜,好好给你补补。”
舒雪瑶在一旁听着,道:“夫人,我这就去吩咐厨房准备。”
梁丘君叫住她,道:“雪瑶,让徐妈做一道雪鸽,再去库房取年前宋家太太送来的那只红参,一并炖了。”
林新烟把脸埋进母亲的掌心里,摩挲道:“林夫人,您这么大动干戈,可让我如何是好,照这般下去,不出几日就能丰腴起来,怕是都塞不进衣服去了。” 她每每撒娇时,就爱称呼母亲为林夫人。
说到这,梁丘君扶起她的头,让她转了一圈,又扯了扯她的鹅黄丝质衬衫,还有那宽摆的银灰袴子,看上去不太满意,道:“女孩子家还是要穿上过膝的裙子,这长袴子看起来方是方便了,却失了些女人味,放在过去,还忒像那作底的亵裤,明日里,我把裁缝叫来,替你量身做几套很时兴的衣袍,再打上几件秋披,眼看着深秋将至,最是要注重保暖。”
梁丘君还在说着,林新烟整个身子钻到她怀里,轻轻柔柔道:“林夫人,我想您了,也想父亲,我这德国的两年,最是挂念你们。”
梁丘君把手搁在她的头发上,一下接一下的顺着,林新烟伸出手臂来,攀住母亲的脖子,远方的浪子要泊岸,落叶归根,家才是安心之处。
那边,舒静萍见到舒月萍,就叽叽咕咕了起来。“你是没见林家小姐脸化得跟戏子似的,那大红唇也不知道要勾引谁去,还有头发,一卷一卷的,就像那卷毛的狗,披散着真够吓人,穿的也不知所云,我都懒得形容,你见着了就明白了,不过我见林少爷亲自提了两个大皮箱子,估摸着里面得有不少好东西。”
舒月萍附和道:“你说可会有那报纸上出现的头发油,雪花膏?我听西街的那个小寡妇说,这西洋的东西,用起来就是不一样,她还跟那得意的炫耀,这回非搞几个新奇玩意哂她一哂。”
舒静萍不屑的啐她一口:“你就这点出息。”想了想又道:“等找个机会前去探探。”
林夫人有晌午休憩的习惯,同林新烟说了会体己话后就回了屋,林郁知早早的往溪波堂去了,舒雪瑶在照看一双儿女。
而林新烟的正舀着厨房做的甜羹,享受着这宁静祥和的午后阳光,一双不速之客却在这时闯进了她的视野。
她险些忘了,此刻家中住进了两个外人,舒家的那些事,她是知道的,舒老爷是个耙耳根子,惧内,一向是舒家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偏生这舒夫人爱好是非,时常搅得家中鸡犬不宁,当初大哥迎娶嫂子的时候,她可是深刻领教过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