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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层(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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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醒过来,房间里还亮着微光。
这里好像不分白天、黑夜,永远是一片朦胧的微光。像清晨稀薄的雾气,带着潮意、寒意,让人感到很不舒服。唯一能代表时间流动的是墙上“嘀嗒”走动的时钟。她看了一眼,时针刚好指向7。
还有三天……
Yes or no?
手里还握着那支羽毛笔。
昨天竟然想着想着,就不知不觉睡着了……
心里已经有了隐约的答案,但还不那么清晰。事关重大,她不敢轻举妄动。写下Yes or no很简单,可背后代表的意义就不那么简单了。她对目前的处境还不够了解,还需要一些时间来打探更多情报、做好心理准备……
顿了顿,暂时搁下羽毛笔,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餐厅在2楼,铺张得富丽堂皇。头顶是繁复的水晶吊灯,脚下是鲜红的天鹅绒地毯。桌椅、碗筷整齐排列着,擦得干净、亮堂。现在还早,餐厅里没什么人。天真看到一个亚麻色短发的男人独自坐在一角喝粥,戴了白手套的手讲究地握住勺子,把粥送到嘴边,轻轻吹一口气……
……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样贵族做派的人。
她端了一碗面,又狠狠往上面泼了几勺麻辣猪脚。既然所有人是一样地吃,她也没什么好顾忌了。自从当了网管,被生活、梦想的压力所迫,她几乎没有好好吃过一顿。从昨天到现在,发生了那么多事,还一直饿着肚子,早已饿得不行了。如今这猪脚够鲜香,面条够劲道……
吃着,筷子忽然顿了顿。
好久没吃过爸爸做的面了。
爸爸原本是不下厨的。可是一个人带着小小的她,使劲捣鼓也能捣鼓出一碗面。从简单的清汤挂面,到还会变着花样洒点菜、蛋、肉之类的讨她欢心。可惜她对他的厨艺很是嫌弃,总喜欢去吃路边摊,或者去别人家蹭饭。小小的她不懂他被妈妈背叛、被公司炒鱿鱼,还要一个人带着她,背负了多么沉重的压力。不懂他把面条端上来的笑容背后,有多少泪水和汗水。
他能给她的不多,只有一碗用心做的面而已。
后来,她懂了,他却已经不在了。
只留下一句:“闺女,勇敢地去闯吧。爸爸永远会在你身后。”
那时候,她不知道他看破自己已经病入膏肓,把剩余的医药费都拿来给她铺路了。那些向来冷眼看她的人忽然改为了亲切的嘴脸,拿着她千里迢迢前往鲁斯托,冒着风雪、严寒构思了三天三夜才画出的画作,毫不吝啬地褒奖她。她只以为是多年努力终于有了回报,就要苦尽甘来了,还幻想着以后如果赚了很多钱,一定要把他转到更好的医院,让他过上更好的生活。直到那幅画作被顺利送到了大名鼎鼎的腾飞工作室手上,被穆腾飞敷衍地看了一眼就当面撕碎,点评为“垃圾”;直到她接到医院的病危通知书,眼睁睁地看着瘦骨嶙峋的他被抬入了手术室……
残忍的真相被血淋淋地揭开。
他用生命给她铺路,可是……
她辜负了他。
滚烫的泪水倏地落下,落进了面汤里。
没人会看见。就算看见了,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这关头哭天喊地的人多了去了,尤其是女人……
“别哭。”
听到一个低沉的、好听的男声,她蓦地抬头,猝不及防地看到那个亚麻色短发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对面,正微微俯下身,和她四目相对。那副考究的金丝边眼镜后面,细长的、斜挑的眼睛微微眯起。他看着她,用低不可闻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
“你不是一个胆小鬼。”
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走了。
接着,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指着他的背影问:“你认识他吗?”
她摇了摇头:“不认识。”
“哦,那你可离他远点。那家伙不是什么好东西。可能看姑娘你长得漂亮,来搭讪呢。”
“怎么说?”
那人四下张望一番,压低声音:“我是警察,他以前进过局子。”
住宅区共有五栋楼,分别为A、B、C、D、E楼。也就是说,如果按每栋楼2500人算,一共有12500人来到了这里。而这12500人里,又有多少人能在三个月内到达希望之塔的塔顶?按照黑衣人的说法,只有最先到达的1人才是绝对安全的……天真昨天没注意,楼下大厅的墙上就贴着地图。楼与楼之间有相应的通道,呈星形互相连接在一起。她所在的是D楼。从大厅侧面的两扇门走出去,分别可以通往C楼和E楼。
不过,人生地不熟的,去了也没什么意义。
这么想着,通往C楼的那扇门忽然被推开,一个打扮时髦的女人走了进来,左手拿一个笔记本,右手拿一支羽毛笔。她神色慌张,一眼就看到了天真,赶忙过来问:“你好,请问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你请说。”
“是这样的,我的笔写不出字来了,”说着,她打开笔记本,用羽毛笔在上面划拉了几下,除了几条划痕,的确什么也没有,“我想回去,周五还要参加儿子的家长会……可以借你的笔用一下吗?”
“那么,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这……”她摸了摸鼻子,似乎不知从何解释,“我也没想到会这样啊。我们全家都很喜欢裴铭,我看到那段视频的时候也很愤怒。可是点了Yes之后,忽然一阵头晕目眩,然后就来了这鬼地方……笔记本竟然会自动写字!这么久了,也没见过天亮、天黑!还有黑衣人说的那些什么希望之塔、什么三个月、什么钥匙……上天保佑!这比坐牢还恐怖!我想回去,我只想回去,我儿子才八岁……”
天真了然:“你问别人借过笔吗?”
“问过,”她讪讪地说,“没人愿意借,不然我也不用跑到D楼来了……”
也对,每个人只有一个笔记本、一支羽毛笔。在没了解清楚的情况下,谁说得准Yes or no是按笔记本的主人算,还是按羽毛笔的主人算?谁又愿意为了一个陌生人承担哪怕只有一丁点的风险?
“拜托了,”女人恳求道,“我看你长得漂亮,心地肯定也好。你就帮我一个忙吧?而且……”她压低声音,“难不成你还打算在这鬼地方待下去?那些好战的男人和那些头脑发热的粉丝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可是我们这种弱女子啊……和那些人比不得的。趁现在还有机会走,赶紧走吧。你还有家人、朋友,总不能、总不能……死在哪儿都不知道吧?”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已经低不可闻,她顿了顿,很快又继续说,“如果我们的决定是一样的,你帮我一个忙,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不是吗?而且,你还可以给我留个联系方式,回去了我一定好好报答你……”
不得不承认,即使是为了达成目的,女人说的也有几分道理。类似的话天真在餐厅、大厅等公共场合听到过不少。这才第一天,已经有很多人决定离开了。其中大部分是女性。当初义愤填膺地点了Yes,到了这里才发现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被担忧、恐惧冲昏了头脑,哪里还顾得上裴铭?
当然,这也无可厚非。
不过,很可惜,她和那些女性不一样。
当年她放弃了公职单位的offer,一个人背着画板由南闯北,闯没闯出名堂来另当别论,至少她还活着,还有拼死一搏的勇气……如今,既然来了这里,也没有打退堂鼓的道理。在目的没有达成之前,她是不甘心就这么放弃的。无论是危险还是挑战,都会做好准备上前迎接——
天真不动声色,转而问:“你的笔为什么写不出字来了?”
这是她一直觉得奇怪的地方。这鬼地方虽然可怕,但服务还是挺周到的。餐饮、娱乐一应俱全,不会连一支笔的问题都疏忽了吧……
女人眼神闪烁了一下:“我也觉得奇怪,但事实就是这样。”
天真拿过她的羽毛笔看了几眼。这种羽毛笔其实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羽毛笔,充其量算一支插着羽毛的圆珠笔。一支圆珠笔大概可以写二十多万个字,怎么她的笔就写不出字来了?回想刚才她在笔记本上划拉的划痕,不仅是写不出字来了,而且是连一点墨痕都没有……
“你的笔记本给我看看。”
女人犹豫了一下,不情愿地翻开自己的笔记本。
天真看她的样子就知道有诈,说:“翻到第一页。”
“都是一样的,”女人讪笑着,“没必要看得这么仔细吧?”
见女人合上笔记本,想要作罢。天真趁她不注意,直接把笔记本抢了过来。翻到第一页,果然,两行用红墨水写的字下,竟然还有一行愤怒的、歪歪扭扭的圆珠笔笔迹:黑衣人,草你妈,你妈不得好死。
……
还有这样的?
这女人看上去这么懦弱,没想到还是个嘴炮?
天真哭笑不得,问:“然后,你就写不出字来了?”
黑衣人也真不是吃素的……
女人见瞒不下去了,不得不点了点头。
活该,天真心想。在别人的地盘上,还不谨慎言行。这样一来,更没人敢帮她了。说不定她都被黑衣人列入黑名单了,谁还敢帮她?帮了她,万一自己也受到牵连呢?
天真把笔记本还给她,摇了摇头:“不好意思,你再问问别人吧。”
转过身,刚要走,却被女人拉住了胳膊。女人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姑娘,算我求你了。我还有个八岁的儿子……”
天真愣了一下。
恍然想到自己也有过低声下气求人的时候。爸爸住院了,她四处借钱,挨了不少白眼,也只能低声下气地道歉;为了毛遂自荐,她不得已陪酒、赔笑,哪怕酒桌上有人毛手毛脚,也只能低声下气地忍着;费尽心力画出的画作被穆腾飞敷衍地看了一眼就当面撕碎,点评为“垃圾”,也只是流了一滴眼泪,就低声下气地弯腰,把满地“垃圾”一点点捡起来,默默地走了……
即便如此,世界还是没有给她多少善意:爸爸走了、画作没上、梦想结束了……她终于明白,善意不是低声下气地求人,任何人就能慷慨给予得起的。
可是,那又怎么样?
她都过来了。
就算听到医生说“对不起,我们尽力了”;就算画作落选,得奖的画作却平平无奇,只不过出自某大拿儿子之手;就算眼睁睁地看着穆腾飞把自己的心血撕碎,真的成了一地垃圾……
也曾觉得天都塌了,也曾控制不住泪崩,也曾自暴自弃地酗酒到天明……
咬咬牙,又能再拿起画笔,再去想象那些曼妙的、不可思议的场景,再去一点一点在纸上把它呈现出来。阳光会透过茂密的枝叶投下星星点点的光斑,映在女孩水灵灵的眼睛里。女孩似笑非笑,嘴角的弧度若有若无……每一个细节都如此生动、形象,让她沉醉其中。在人声嘈杂的网吧,在阴暗潮湿的仓库,在油烟味呛人的厨房……在任何地方,她都能找到一片净土,一心一意描绘自己的伊甸园。
她还活着。只要不放弃,还有一线希望……
想到那个卖唱的小男孩坚忍不拔的眼神,就都过来了。
“放开我。”天真说。
或许是碍于她的气势,女人愣了一下,竟然依言放开了她。
“求我也没用,”天真回过头,伸出手,替女人擦掉了眼泪,“每个人都不容易,都要学会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