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浅深处，繁花似锦年》一念之暹

39、涅槃之期

　　我又一次稳稳倒进凤凰大开的臂弯里，果真后来者居上，明明是一味强筋疏风，清热解毒草本植物，生生被讹传成了助阳下津之品，究竟是世风日下还是人心难测呀。

　　可是……转念一想，我曾经不也是这般麽？这讹传也有我一份力，看来误人子弟之事真真作不得，否则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也只得闷头认命，与人无尤啊。

　　凤凰诚恳的看着我，墨发飞扬，姿容狂狷，林中日光斑驳陆离的映在他面上，几分模糊几分阑寂，倏忽，牵起我的手行至潺潺水流处，我狐疑的来回扭着臻首，不知凤凰意欲如何。

　　但见凤凰手肘上曲，掌心扫过碧水清潭，带起阵阵涟漪花浪，我愣了一愣，眼看着鸡蛋大小的水纹咕嘟咕嘟瞬间幻化成风，盈盈一水间，竟戛然落地，继而顺着我足尖欢欣跳跃，我跟着凤凰没得万年也有个千年了，头一回见着他竟能驾轻就熟唤水，太过惊异，以至神色怆然，心中油盐酱醋混为一体，五味难安。

　　“如何？欢喜麽？”凤凰长眉一挑，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我哪里顾得上欢喜不欢喜的，惋惜的看着凤凰，摇头道“你何时连火凤凰都不愿做了，竟要做个水凤凰……”

　　“真真朽木……”凤凰嗤之以鼻，眸子迤逦风情无限，恨铁不成钢的睨了我一眼，甩袍便要离开。我急忙追过去拽住他衣襟，掬了一脸笑，“凤凰，凤凰，你这水唤的出神入化，何时修习的？你既有此术怎的我却从未见过呢？”

　　做夫妻的，自然是要坦诚相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此才是相处之道。

　　只是，凤凰似乎不大想理我，咬着牙根自我手里抽出皱巴巴的襟口，白嫩嫩的手指仔细的捋平边角，凝声道“你可曾见过我修得水系？”

　　我摇头“从未……”

　　怒火冲天倒是见过几回，若非得说出个稀奇，便是凤凰万年来始终如一的寒凉体温，明明动辄红彤彤一片业火烧出来，却常常手心似攥了把冰坨子，冻得人心尖尖都要哆嗦。

　　“锦觅，为夫在你眼里莫不是连个移形换影的诀都作不出？”凤凰淡淡一句，我却听得心里咯噔一下，遂讪讪着摆手，“尊上何等英明神武，气宇轩昂，这相貌，这身量，六界怕是无人能出其右，况，掌着四方魔将，殊力极崇。”

　　众人皆知南方有鸟，其名鹓雏，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可见其清高挑剔无与伦比，如今虽有所改善仍是桀骜逼人，令其和颜悦色者除却我与小鹭，狐狸仙，爹爹还有芳主们，确少之又少。是以，这厮有个头疼脑热我都要耐心哄着，以弱示之，谄媚待之，此为狐狸仙谨言传教亘古不变真理，且屡试不爽。

　　凤凰掩唇轻咳，指尖一勾，圆溜溜亮堂堂的水珠子顺势而起，拖曳了一串华丽光芒，我眨着眼，完全被吸引了，嘴里赞叹不已，抬手去抓，只觉触可及处湛冶一片，复又骨碌碌滑到我掌心开始闹腾，“凤凰你看……”水珠以纹理为据左右上下翻着，我耐不住痒，使劲籀了几下，竟未甩掉。

　　“此物入了我三分灵力，可保其蓬勃盎然，凡间处处受限，你闷坏了罢……”隔着顶空金钱橘果般明媚阳光，凤凰暖暖一笑，负手立在几尺开外。

　　我懵然失神，捏了依旧活蹦乱跳的水珠子径直塞到了袖口里，暗暗叹息，哪里是什么唤水之术，分明是他用火灵力强灌去了几分来逗我开心，看来受限的不止我，凤凰竟也痴傻了几分。我揣着袖中姑且唤作水团的物什，抡圆了胳膊前后摆动，听得一阵喳喳唧唧互相碰撞之音，想着风水轮流转，当年我被凤凰丢进宽摆飞上九重天，七颠八晃差点晕过去，今日权且将这团水比作凤凰，由此心情格外的舒爽。

　　待到午饭时，爹爹携小鹭一路欢欢快快而归，见我喜笑颜开，不免纳罕，如此多看了几眼也未开口询问，避世高人分寸拿捏的恰到好处，我背身吁了口气，倒是小鹭张着爪子紧紧挨过来，长喙蹭了蹭我手面，好奇的盯着沉甸甸的衣袖。

　　遭了，我暗道不好，这小东西好像长大了不少，遂小心翼翼躲到密匝桃林深处，小鹭扑凌凌紧随着我。

　　乖乖，这还是方才那滴水珠子麽？我扭头看着小鹭，“这……这也太丑了吧……”小鹭幻成人形，默认点了点头，于是乎，两颗脑袋凑到一起，对这长相怪异的家伙进行一番评头论足。

　　“娘亲，我以为这是地瓜，外公给我吃过……”

　　“不对，是土豆，娘亲见过……土豆便似这般，有须，毛糙还坑洼不平……”

　　“娘亲，樾儿总觉得在何处曾听到相似之物……”

　　“何处？”

　　“狐狸叔公说过，上古神兽有一进财利器，是为貔貅，形似狮子，毛发灰白，像龙却非龙，因为无角，娘亲……这东西倒是神似水貔貅……”

　　我惊诧的看着面前上蹿下跳的短胳膊短腿样貌奇特的玩意儿，脑中如灌了数坛桂花酿般晕晕乎乎，凤凰抽了三分灵力给了这丑不拉几的“貔貅”？

　　费解呀，费解！

　　一团水竟自行长成了上古神兽貔貅的模样？它自然不是貔貅，毕竟一戳就碎，哪有这么弱不禁风的神兽，说出去怕是要笑破肚皮了。

　　我默默审视一番，小鹭已然开心的唤了它“小貔貅”，只是我看来看去也没个貔貅气势，堪堪一副画虎不成反类犬的效果，不禁好笑。

　　其后，我威吓“小貔貅”再有闹腾，剥皮抽筋煮了它，果真唬的它再不敢出声。

　　饭后一刻，我支开爹爹，小鹭聪慧，乖巧的跟着爹爹离开，凤凰不解，待我抖搂着将那蠢萌蠢萌的小东西掀翻在他足尖时，似无意似有心，凤凰面色一动，嘴角含笑看向我。

　　“哦，长得这般快……”

　　我眼角抽着，面无表情道“凤凰，此为水貔貅远方亲戚麽？”

　　“并非，不过面貌相似，饮水食光即可日日身量体长，我已施了障眼法，凡人见不得，你且放心……”

　　哎，真真失望，我当是个绝世稀罕的玩意，不想只打发时间消遣以乐，适才差点将他埋在水坑里吸收日月精华，便能快些茁壮成长。

　　凤凰百般讨好我，又是寿桃又是赠物，免不得殚精竭虑一番，施灵力饲养灵宠估摸不甚好，比如嗜血豢侍，确乃旁门左道不可效仿，我一股脑将犹疑说与凤凰，他却讶然而笑，敲着我脑门叹道“我麾下魔将无数何故如此，不过捏诀幻化，哪日你若倦了便将其埋进桃林，风吹日晒几个时辰即可……”

　　闻言，我连连摇头，“不可不可，你好心好意赠予我的，定要护的膘肥体壮，否则岂非辜负了你。放心啦，凤凰，我不会像对待你一般将他埋进土里的……”说罢干笑两声，幸好，适才未冲动犯下大错。

　　“锦觅……再有数年……便是我涅槃之期……”

　　凤凰缓缓说着，语调泛着淡淡的嘶哑，轻柔似羽毛般一下下抚过我的心扉，秋日惊雷铿锵落地，我喉间热烫，如梗了鱼刺，咳了几声，只余干瘪苦呛，正正经经的话竟半句也说不出。凤凰惶恐的看着我，我矮身捡了根树枝越过他步履蹒跚的去了后院。

　　冷静理智如我，冷静理智如我。

　　涅槃而已，我见过的，不过是从火里走一趟，烧成灰烬，无妨，无妨的，同生产一般皆是鬼门关一来一回，重生后，凤凰依旧是那个凤姿蹁跹，举世无双的凤凰，依旧是震慑六界的幽冥魔尊……

　　我蹲下身子，举着枯枝，默默看了半晌，一截一截劈开……不远处，凤凰担忧的紧紧盯住我，神色复杂，女人有了身孕便会阴晴不定，关心则乱。譬如此番，我丢了树枝转身扑到凤凰怀里，反复小心的确认“你变回乌鸦也无甚关系，须得完好无缺才好，你可能应我？”

　　凤凰旋即一笑，搂紧我道:“好”

　　满打满算，确实大期将临，我愧疚的贴在凤凰胸口，涩涩想着终是自个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寿桃是真的，“水貔貅”是真的，凤凰逗我开心亦是真的。

　　“待人间之事了却，魔界暂由鎏英掌管，我好好陪着你与小鹭，锦觅，你说想去看春日野穹，夏日艳阳，秋素绚旎，还有冬霜雪靈，我都陪你好不好？”温热唇瓣附耳说着最动人的情话，我轉然笑了一下，眼波流转，游遍大好河山不如稳稳同他一处，自是无限欢喜。

　　很久很久以前，我亦有过挚友，山茶花一样烂漫的笑靥，我以为，缘分未尽还会再聚，却不想再聚不过诀别，芸芸众生里浮华万事不过沧海一粟，情深情薄，几杯黄汤下肚，少不得呜呼哀哉一通，现而，我略略沉吟，笃笃然看着凤凰白净滑嫩的面容，道:“涅槃须得寻一僻静安全之处，仙也乐乐，魔也乐乐，总归要是个好地儿……”

　　“叔父已勘问了祝融山神，届时我会飞去山巅，寻常妖魔鬼怪难以迹至，又有火阙傍身，便可确保无虞……”凤凰垂眸，手指抚过我面首，缱绻的道“思来想去，我还是不愿瞒你……”

　　“那爹爹呢？”我犯难，轻轻扯着凤凰襟扣，顺着光洁的纹理来来回回摩挲着，风吹乱了我的发，扬起一阵如火如荼的心事与他墨鬓相卷，我想，所谓鹣鲽情深许是如此。

　　“凡事当悟而立，若不能记起前尘旧事，怕是难以得其要领，横生枝节……”

　　我拢眉，疑窦漫漫，凤凰却要如何让爹爹记起前尘旧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