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花正开》云舒兰

21、第四章 流光容易把人拋

　　浦东国际机场里人头攒动，各色的人群带着不同的表情诉说着离愁或是重逢后的喜悦。大大小小的牌子参差不齐举在半空，拥抱、接吻、挥手、追逐，这里每天都会发生不同的故事。谁失去了谁，谁又追回了谁，世界再大，也不及这一方空间精彩。不过，刚刚走出安检口的俊逸男子显然没有兴趣关注这一切，宽大墨镜后线条凌厉飞扬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眯了眯，换了行走的方向，隔着一大堆杂乱的人群，和两块醒目的纸牌擦身而过。
　　“钟皓言。”——钟爸爸疑惑地看了牌子一眼，对一旁的老婆说：“我们是不是字写得不够大？”
　　“还不大？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见！”钟妈妈把有一平方米大小的牌子放下来歇一歇，问道，“我说，你确定儿子是今天回来吗？不然我们大老远跑来上海接机不是很吃亏？”
　　“她已经不在这里工作了吗？”得到确定的答复，服务台前的男子缓缓取下墨镜——眼睛有些热。
　　“那不是亚洲第一金融顾问钟皓言吗？”
　　“好像是诶！天啊，真的好帅！本人比电视杂志上还要帅！”
　　“重点是他现在可是身价过亿！”
　　“还很专情呢！听说他一直守护着病重的女朋友，不离不弃，连绯闻都没有呢！”
　　“你们有没有看清楚啊？亚洲第一金融顾问怎么可能出现在我们这间小小的杂志社？”
　　“是真的啦！”
　　职员中忽然引起一阵骚动，平日里为了枯燥的采访、编稿工作而无精打采的女孩们猛然间被注入强大活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整理好仪容，胆子大一点的，干脆直接走上前，眼睛像生了根似的牢牢锥在他脸上。
　　“钟先生，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刻意捏起嗓子的淑女腔令他不自觉皱起眉头。
　　“嗓子不舒服的话该去看医生。如果你不能告诉我有关苏亦晓的消息，就不要浪费时间污染我的听觉。”钟皓言微微一笑，却让人心头一寒，冰冷的语调带了警告的意味。
　　“她三年前就离开这里了。至于她去了哪里，我们真的不知道。”说话的女孩子忽然一个趔趄，正倒向钟皓言。
　　钟皓言甚至看也不看一眼，抬脚走人。在他身后，轰然倒地的女孩子摔疼了手臂，却不喊疼，竟然懊恼自己动作怎么不再快一点。这样，就可以碰到他了。她不奢望他会接住她，但是至少可以让她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感受他强健的体魄——想想都是要流口水的呀！一众女生拥到门口，目送他离去，直到远得看不见了，还是伸长了脖子，不愿散开。嘴里喃喃：“哇噻，他真的好酷啊！”片刻后，杂志社里传来奇怪的劈啪声和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你快打我一耳光，看看我是不是做梦——啊，疼！不是梦，不是梦诶！”
　　“钟经理，苏州市目前一共有481位叫做苏亦晓的女孩子，但没有您要找的那一位。”钟皓言将手机摔到车座上，猛然一脚踢到前方的内置CD机，一只手握拳狠狠朝方向盘砸过去。忽然又停住了，无力地歪向一边，整个人都软塌塌地倚到椅背上。
　　早该想到了。乔阿姨说，三年前亦晓留下一张字条后就不知去向。既然要离开，又怎么可能还留在苏州？找了三个月，依然没有半点消息。但是为什么呢？她为什么要走？问乔阿姨的时候，她有些闪烁其词，只是要紧牙关，说她不知道，她和这件事情没有关系。她不要雁柏了么？真是放弃了？她这是要把和雁柏有关的人事物统统隔离吗？三年前，她毕业的时候还写信告诉雁柏，她在上海找到了自己喜欢的工作——编辑。虽然杂志社不大，她却过得很充实。信纸的背景是抽芽的大树，角落里有希望和幸福的修饰字眼。看她字里行间的平和与淡淡的满足，他还以为她终于放开心中的枷锁。可是——那是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信了吧？从那以后，小丫头忽然销声匿迹，和他们断了一切联系。手机打不通，写信没有回音，单位的回复是她早已辞职，就连乔伯伯乔阿姨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到底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苏亦晓，你居然这么狠心，说走就走，连个背影也不留下！你知不知道这三年我是怎么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我只能让自己忙一点，再忙一点，好让你的样子从我的心里，脑子里，眼睛里暂时消失一阵子。可是一到晚上，肆虐的失眠简直要把我逼疯了！用凉水一遍遍冲灭头脑中回来见你的欲望，吃安眠药，数绵羊，半夜三更的剧烈运动……你把我逼成这个样子，却一走了之！
　　脸颊有些酥痒，钟皓言下意识伸手触摸了一下。指尖先是温热，然后立刻变得冰凉——他哭了。
　　深吸一口气，他摇下车窗，凝神望着天空。天空不是蓝色，而是晃眼的白，白到连云朵都显得有些灰暗。云朵的倒影被他眼睛里深邃莫测的神色吞噬掉，忽然有光芒一闪而过。
　　逃吧，就算你躲到天涯海角，我也一定会找到你！
　　“苏亦晓，我要找到你，我要找到你，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找到你！不想看着我死的话，就停在原地等我来找到你！”呓语般的低喃，像是天外的梵音，连绵不绝。他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他在说，还是他的心在说。
　　“钟先生，这是我们公司的基本情况，请您过目。总之，我们公司这次能不能绝地返生，就全靠钟先生啦！”
　　钟皓言几不可觉地一笑，接过总经理手中的资料。翻过几页，钟皓言露出一抹嘲讽却又满不在乎的笑容：“曹经理做帐工夫了得，看来也是金融方面的人才，我想，贵公司应该不需要用到我。”
　　“啪——”文件落到桌上发出的声响像是直接敲在曹经理心上，他一个哆嗦，竟然浑身冒汗。这个钟皓言果然不简单，只看一眼，就知道帐目有问题。连忙赔笑：“钟先生这是怎么说的。关系到公司的存亡，我当然要小小心为上。”
　　试探他？这个借口太没智慧了吧？钟皓言冷哼一声，声音没有温度：“既然曹经理不相信我，我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
　　“不不不，钟先生，您可不能走啊！”曹经理围着他点头哈腰了好几圈，又对办公室外喊了一句，“亦晓，钟先生的咖啡呢？”
　　钟皓言瞬间如遭雷击，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剩下力气死死盯着门口。就像是一个等待圣诞老人礼物的孩子，害怕、期待、兴奋、怀疑……千万种情绪在脑海中翻腾，让他一贯清晰的思维乱成一团，失去了任何判断的能力。
　　走进门来的，当然不会是苏亦晓。那是一个笑容很甜很纯的女孩子，有些珠圆玉润的味道，完全不同于亦晓的单薄和苍白。他的小丫头啊，叫人一看就心疼。
　　希望破灭，心里升腾起的巨大喜悦骤然崩塌，他差一点站不稳。钟皓言迅速调整好情绪，恢复到原先冷漠的神情，冷冷道：“我想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曹经理会很忙。我没有时间陪你们耗，一周之后朱文山先生女儿的生日宴会，你们可是答应要确保我准时到场的。”
　　“您放心，到时候，我们专车护送您，一定准时抵达南京。”
　　不愧是雅龙集团在内地的最大代理商，光是为女儿办个生日宴会就耗资一百万。豪华宴会厅，意大利原状进口木地板，巨型水晶吊灯，空运的普罗旺斯薰衣草、欧洲的爱情花，精致的水晶酒杯，专门聘请的法国糕点大师所制作的精美糕点，数以百计的佣人……每一样都价格不斐。钟皓言穿梭于各界精英之间，不慌不忙，不冷不热。交际应酬他已经很熟练，觥筹交错，举杯推盏的事情，学一次就够了。宴会上，每个人是贩卖面具的小贩，轮番换着面孔，就看你够不够聪明，做得滴水不漏。
　　冷不丁面前多了一只杯子。视线往上移，杯子的主人精致如同洋娃娃而又不失妩媚的粉嫩脸庞令人心神摇曳。
　　“朱小姐，我们可爱的寿星，今天宴会的女主角，怎么会跑到角落里来了？”
　　“因为——”拖长音调，舌间恰到好处地轻舔过嘴唇，“你在这里。”
　　钟皓言摇了摇手中的杯子，双手环臂，眉头戏噱地上挑，眯得有些狭长的眼睛露出一丝挑逗的神色：“我能为你做什么呢，我的公主？”
　　“带我逃离这里，离开这个——无聊市侩的宴会。去属于我们的地方！”柔若无骨的纤手爬上他的肩头，忽然整个人往下坠，双手环住他的脖子，把他也拉得有些摇晃。
　　钟皓言托住她纤细的腰肢，两人之间的空气被两具躯体挤得精光。柔软的身体，香气逼人。
　　“我——会帮你的。”怀中的人儿在他耳边呵气如兰。
　　“哦？”
　　“斯摩哥亚不是想和我爸爸合作吗？我爸爸，他听我的！”声音愈加暧昧，柔嫩的双唇已经擦过他的脸颊。
　　“想去哪里？”
　　“——你的心里。”
　　不着痕迹地避开朱捷滚烫的气息，钟皓言充满磁性的声音已经带了拒绝的冷淡：“那是我也找不到的地方。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知道它在哪里。只有她找到它，我才是活着的我。”
　　“呵呵，你说的笑话真好听。”
　　眼角飘过一抹身影，钟皓言浑身一僵，心头的颤栗像电流一样传遍全身，发动每一个细胞凝成向前冲的动力。他毫不客气地甩开朱捷，一刻不误地追上去。
　　朱捷撞到桌子上，又擦过桌子跌到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所有人都朝她看过来——所有人都看见，主动投怀送抱的公主被狼狈地丢弃。朱捷脸上青红交替了一会，却立刻站起来，依旧傲气十足地做了个掸灰的动作，装做满不在乎地整理好礼服，保持着一如既往的高贵姿态，步履优雅地穿过暗自幸灾乐祸的人群。直到走进休息间，朱捷才气恼地把自己扔在沙发上，两只脚胡乱把鞋子蹬掉。
　　已经不知道怎样形容心中的急切，心跳如同密集的鼓点，和着他的步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穿过蜿蜒的走廊，越过阶梯，走过草坪，经过游泳池，进到偏厅，撞到人又被人撞到，他执著寻找的那个身影却像突然蒸发了一样。应该是看错了。他提醒自己，双腿却听不见，停不下来，停不下来。明明知道是幻觉，却还是相信扑面而来的空气里充满她的香气。虚空中勾勒出她的样子，看着她回头，耳边就响起她的声音：“钟皓言！”这声音是如此真切，真切到仿佛伸手就能触碰。
　　直到手臂被拽得生疼，钟皓言才发觉真的有人叫自己。他有些恍惚地回过头，愣了一会才看清是朱文山的贴身助理。
　　“钟先生，老板正找你呢。”
　　跟在后面离开，心中却总像被什么牵引似的，钟皓言恍恍地回头，看着身后的小花园出了一会神，才若有所失地离去。
　　在他离开几分钟后，从花园后面的酒窖走出两个人来。
　　其中一个哀怨地看着怀中名贵的红酒，叹息道：“唉！一瓶就要十二万啊！待会儿每个人也就是喝那么一小口，剩下的就会倒掉，暴殄天物！”
　　另一个吃吃笑笑，说：“你就不要心理不平衡了。小心把酒摔了，就是把你卖了也赔不起。”
　　“我没有不平衡啊！如果我是有钱人，我会比他们更加浪费。挥霍的快感啊——对了，亦晓，你的教师资格证拿到了吗？”
　　“恩。再过两三天，我就要去支援贫困地区的希望小学了。”
　　“啊？这么快啊？我会舍不得的……”真诚而温暖的失落表情。
　　苏亦晓心头一热，柔声道：“小莱，我还是会回来看你的，我们还可以通信啊！”
　　“那你要去哪里？”
　　“映秀，四川映秀。听说是一间刚建成的希望小学呢。”
　　钟皓言跟着助理来到书房。朱捷也在。她已经换下繁冗的礼服，一身阿迪的运动休闲装，马尾高耸，很清爽。怎么，这么快就来告状？刚才那一摔看来不轻。
　　“钟先生，关于贵公司想要继续合作的意思，我很了解。不过嘛——”
　　“不过嘛，还要看我的意思。”朱捷狡黠地眨眨眼睛，信心十足地摇晃小腿。
　　朱文山呵呵笑笑，笑声中满是溺爱：“皓言哪，你怎么得罪我的宝贝女儿了？我本来已经要答应了，可是我这淘气鬼说什么也不答应，她说，要考验你的诚意。”
　　钟皓言嘴角微扬，倒是一副很感兴趣的表情：“不知道朱大小姐要怎么考验法？”
　　“我爸爸出资在四川映秀办了一间希望小学，一个星期后，我们要派代表进行一年一度的考察。我想你陪我去。”
　　“没问题。”
　　朱捷用力哼一声，警告道：“你别答应得这么痛快，我可是要你做我的佣人，一路听从我的差遣！”
　　钟皓言无所谓地笑笑，洁白修长的手指在挑起的眉上画过，简短而干脆：“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