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花正开》云舒兰

20、(6)今宵眼底， 明朝心上，后日眉头（下）

　　“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回去啊？叶姐姐还等着你呢。”苏亦晓整了整行李包，看钟皓言兀自发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这家伙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从那天莫名其妙坐着出租车绕北京城一周开始，他一直魂不守舍的。
　　钟皓言沉默片刻，静静看着她忙碌的身影，眼神复杂。她就这么安心地回去了？心里面没有不舍？从医院回来，她变得不一样了。眼神中的淡漠和永远凝固的忧伤变得有些飘渺。她偶尔对他笑的时候，他甚至能感觉到温暖。雁柏对她说了什么？如果她放下了，那么他是不是就可以……
　　最后一样被装进行李的是海豚风铃。手指在触碰到包装盒的时候有一瞬间的轻颤，立刻又离开了一些，悬空了一会，终于下定决心，利索地拿起来放进去。永远不变的兄妹情。乔雁柏说的很清楚，一辈子把她当最爱的好妹妹来疼惜。能这样永远存在于他的生活，他的心里，她庆幸了，满足了，但是为什么心口还是被钓鱼钩勾住一样，只要一呼吸就是一阵尖锐的疼？
　　“亦晓……”
　　“恩？”
　　要问出口的话终究咽了下去。他想问她，你真的放下雁柏了吗？他想问她，你回过头来能看见我吗？但是这不是等于告诉她，她这些年来竭力隐藏的小秘密早就已经被他看穿？小丫头自尊心这么强，这叫她情何以堪？她以为自己掩藏得很好，只有在这个自己编制的梦里，她才真正有了喘息的机会，他怎么能忍心破坏掉她唯一的只属于自己的天地？她会喜欢他吗？答案根本就昭然若揭。他还深刻地记着那年夏天，她和李真玩真心话大冒险，李真问她，这世界上对她而言最残忍的事情是什么，她的回答是——让她喜欢上钟皓言。
　　“如果以后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你就罚我喜欢上钟皓言。这对我来说，是世界上最残酷无情的惩罚！”
　　说得斩钉截铁，不容质疑。刚巧走到门外的他被这一句话打个正着，中风了一般，半天动不了。狂傲的少年，还能忍住难过，一甩头，说自己不在乎。然而现在，她若再这样说，他的心恐怕就会永远停在这里了。
　　“待会儿我们先去医院和哥哥说再见，你再送我去车站。”苏亦晓把行李背好了，打开门，见钟皓言又在发呆，疑惑地大喊他一声，“喂！”
　　钟皓言惊了一下，慌慌忙忙站起来：“走了？好，走吧。”
　　“你没事吧？”苏亦晓扶住他的肩膀，关切地问道。心里忽然涌上的担忧让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她原来是这么关心他的吗？
　　“没事。”不习惯她突然显得有些亲昵的动作，钟皓言下意识躲了躲。
　　“雁柏，公司……要派我去美国总部实习。”
　　刚推开门，就听见岑暮云这样对乔雁柏说。心里忽然有不好的预感，苏亦晓不自觉地攥紧了背包带子。一旁的钟皓言脸立刻黑了，浓眉沉沉压下来，深邃的眸子里神色瞬息万变。
　　乔雁柏却是很开心的样子，说：“这是好事，你看上去怎么好像不开心？”
　　“时间是……三年。”岑暮云嗫嚅了很久，才把话说完整。
　　脸上白了一下，笑容也有一瞬间的凝滞，但是立刻扩展得更大，眼睛里努力挤出喜悦，掩盖了方才的灰暗。
　　“培训顶级的人才是需要这么久的。”宽慰的语气。
　　“你想我去？”
　　“为什么不呢？再说你不是已经决定了？”
　　“我对总裁说我还需要考虑，如果、如果你不想……”
　　“暮云——”乔雁柏按住岑暮云激动起来的肩膀，平静地望进她的眼睛里去，温柔理解的笑容变得更深，“我还不了解你吗？看到你的眼神，我就知道你心里已经决定了。如果我真的把你留下来，将来你一定会很遗憾很不甘心。我不想看到你难过。所以，你去吧，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的。”
　　岑暮云和他僵持了一会儿，终于在他包容一切的眼神中败下阵来，嗤笑一声，像是释然，又像是嘲笑自己。他了解她，就像了解他自己；他包容她，就像是他的心是能承受任何痛苦的无底洞。她真是自私，然而她却真的舍弃不了想要的东西。岑暮云皱紧眉头，似乎很不舒服。心里堵得慌。一直以来的罪恶感又开始在心头萦绕。雁柏不计回报的付出，永远的妥协让她时时刻刻觉得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坏女人。她爱他，又怨他，有的时候，她会被这种念头，这些矛盾的情感折磨得喘不过气来。甚至有的时候，她想要放弃。太辛苦了，太辛苦了。他和她都是。
　　苏亦晓捕捉到乔雁柏眼中一闪而逝的尖锐的痛楚，鼻子一酸，然而心里却隐隐有些喜悦。她不免恨自己，居然会窃喜，想要乘虚而入。虽然这个念头连半秒的时间都没有。可是她也控制不了啊。看到他难过，她比他更加难过。她比谁都希望他们永远在一起不分开。可是……她也是那么喜欢他啊！一时间，苏亦晓脑子里一片混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总裁私下就定好人选了？”钟皓言冷冷开口，一直牢牢笼在苏亦晓身上的目光转到岑暮云脸上。又在纠结，又不给自己好日子过。眼睛里瞬间即逝的喜悦，颤抖的嘴唇，攥紧背包带子的手，小丫头，拜托你，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岑暮云一愣，回过头来，有些错愕。
　　“皓言，亦晓，你们来了？”乔雁柏垂一下眼睛，再抬眼依旧是平日的清明澄澈，“听你的口气，该不会是在嫉妒吧？”
　　“哪里。我只是觉得奇怪，明明说休息日过后公开宣布，怎么暮云已经知道了？”钟皓言挑起一边眉毛，口气亦笑亦怒。
　　岑暮云怔了怔，心想还是不要让他知道自己和总裁见面的事。钟皓言那么聪明，不会看不出总裁对她有意思，说出来只会横生枝节。念及此，她笑了笑，说：“你听错了吧？我是说我有可能被派到美国去。”
　　“去不去也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我还没有出招，你就以为赢定了吗？”钟皓言哼一声，似笑非笑。
　　“小子，这么不客气，是怕了吧？”听出语气里的不对，感觉到忽然紧张起来的气氛，乔雁柏连忙开起玩笑。
　　岑暮云面容平静，嘴角浮起一丝傲气的笑容，说：“你这是在向我挑战？”
　　钟皓言眉头一松，眼神闪了闪。坏了，他竟然调动起暮云喜好竞争的本性！本来还想悄悄拟订计划，在七天的休息日向公司展现自己的能力。原先还寄希望于暮云为了照顾雁柏不会采取行动，只等公司会议讨论。现在，暮云是决不可能按兵不动了！
　　“那好，我们就看看，谁更有资格！”岑暮云给了他一个威胁性的微笑。
　　事到如今，只能名正言顺地打败她。这样也好，所有的人作证，如果她输了，就再也没有借口离开雁柏了。他钟皓言岂是池中之物？既然她将他一军，在气势头上，他决不能输！
　　“好，久逢对手，正如我意！我是不会让雁柏一个人孤零零的待在北京的！到时候，你可不要哭鼻子！”戏噱的口吻，忽然有些玩世不恭的笑容，让人误以为又看到了以前的浪荡子。然而他眼睛里灼灼的光芒令他本来就拥有慑人魅力的脸更添了几分王者的霸气。
　　这样的男子，才是她梦中出现的勇士。五天前的合作无间又浮上脑海，岑暮云有一瞬间的失神。
　　“哥，我是来跟你说再见的。呆会我就要回上海了。”苏亦晓的声音结束了两个人的对峙。
　　乔雁柏正要说话，乔继风和乔阿姨推门进来。
　　“哈哈，谁都不会孤零零！”乔继风爽朗的笑声将病房里紧张的氛围一扫而光。
　　“爸，什么事这么开心？”
　　“前段日子我们的吉安百货不是打算和美国的纽约客百货公司合作，在美国合资开一间大型超市吗？刚刚你张叔叔打来电话，说是谈成了。这样，既然暮云去美国，雁柏就一起去。美国超市那边副经理的位置已经帮你留好了！本来是要派小胡去的。他呢，在国内嘴皮子还溜，见了外国人，那嘴就像是被上了镣铐，变成木头呆子一个。现在刚刚好，有雁柏这个北大的高才生在，我就可以放心了！”乔继风情绪高昂，说了这么一长串，还不想歇歇。
　　乔阿姨拦住他，笑道：“哎呀，好啦，慢慢说，不就是当了外国人的老板吗？至于吗！”
　　所有人都跟着笑起来。钟皓言看了苏亦晓一眼，果然见她嘴唇抿得紧紧的，嘴角僵硬。既然这样，那么他就用不着拼了命地要往美国去，他就可以留在她身边！可是……他的调查报告和拟订方案已经交上去了。应该不会被看好吧？毕竟他只抽取了很小的样本，调查的结果不具备足够的科学性，之后的关于发现的问题和解决方案也就是片面的，写得再完美，也不实用吧？暮云应该会争取留在美国，雁柏为了经营超市，当然短期内也不可能回来。时间的流逝，最后终究能够把她心里的那个人的印记抹去一些吧？
　　很好啊，哥哥和暮云姐姐终于不用分开了。她为什么这么难受？眼泪忍不住了。不，不能哭。大家都在笑啊，这是天大的喜事，她怎么能扫大家的兴？可是……他就要离开了啊！三年，五年，甚至是几十年，她也许永远也见不到他了！他当然会回来看大家，她却不愿意面对。除非他回来了不再离开，否则，她要怎么承受一次又一次的离别？等待只要一次就好，不管有多长。不要让一次次短暂的重逢摧毁用时间建筑的坚强和淡漠，不要让一次次的离别再一遍遍撕开好不容易结疤的伤口！
　　“哥，恭喜你哦！我要去赶火车了，快来不及了。”匆匆丢下这句话，苏亦晓疾步离开病房。
　　钟皓言追出去，行李也不要了，只想跟着她。她要回上海，他就立刻买票和她一起回去。从此以后，不管她要去哪里，他都跟定了！她在流泪，好，尽管流。这是她为雁柏最后一次流的眼泪，以后，他不会再让她哭，决不！
　　很幸运，本来钟皓言买不到和苏亦晓相同车次的的票，却碰到一个人退票，正好是他需要的车次。苏亦晓，你看到了吧，我和你才是命中注定的一对！回到候车厅的时候，火车已经等急了要出发。苏亦晓已经不在位置上，应该是先上了车。以为这样就能甩下他吗？你等着，苏亦晓，我会找到你的，这次找到你，我是不可能再放手的！
　　冲上车，一个车厢一个车厢地找，钟皓言像个疯子一般不断冲撞着各色的人群。咒骂、咂嘴、不满、推打、跌倒、踩压……这些他都不管。他只要找到她。在他眼睛里，周围的人都是空气分子，没有形状，没有颜色，只有她，他的小丫头，她才是最重要的！
　　火车过了一个隧道，有些漫长的黑暗过后，金色的阳光像戴了金色手套的魔术师的手，辟开黑暗，也将他眼前的迷茫和杂乱一下子掀开两边，准确无误地以一种极温柔而又光芒四射的方式把那张熟悉的脸照亮。金色的精灵们在她下垂的长睫上起舞，眼角蕴着的泪珠像是最闪亮的水晶。阳光将她的柔软精致的脸颊勾勒出动人的曲线。没有人比她更美，他的公主！
　　近在眼前，他却不由自主放慢脚步。明明知道这不是幻觉，却还是担心，就这么冲上去会扑一个空。守着她就好了，只要她还在他的视线里就好了。她还在想雁柏吧？他在乘客中激起这么大的骚动，她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看到她那么无助，却又硬撑着不哭，他的心疼得一揪一揪的。他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按在她肩膀上，给她力量。
　　手机毫无预兆地响了。
　　“喂，皓言啊，韵容她又犯病了！”
　　“什么？”心猛地一沉，满头的冷汗竟然一下子全都沁出来了。
　　“抢救过了，暂时没事。怕是撑不了多久啊，医生说最好去国外治疗。你快回来吧！”
　　还伸在半空的手停了很久，酸得麻木了也不知道。一步之遥，却终究隔着千山万水么？眼眶有些发热，涩涩的感觉让他好难受。
　　苏亦晓依然低着头，整个车程中一直低着头，一动不动，就连眼角那滴泪珠也一直没有落下。从此以后，她就要孤零零一个人了吧？乔叔叔说，没有人会孤零零的，是骗人的吧？
　　把苏亦晓送回家，钟皓言就要往医院赶。手却被拉住了——亦晓的手，冰冷得可怕。
　　“不要走。”口齿含糊，声若游丝，他却还是听得很清楚。这三个字像是响雷一般砸在他心上。不要走，她叫他不要走！为什么不早一点？为什么是现在？她第一次想要依赖他，第一次愿意毫无戒备地接受他的陪伴，这是他期盼了多久的梦啊！可是他不能。
　　“乖，我去办点事，很快就回来。”他轻轻拨开她的手，就像是要用尽力气放弃生命一样艰难。她也没有留他，只是不再看他，又恢复在火车上的样子，一动不动。
　　韵容的留学申请已经批了下来，是美国的加州大学。她的父母正打算让她去美国疗养，接受最先进的治疗技术。而他要做的，就是陪着她。对她而言，他现在是唯一支撑她的意念。看着她虚弱的样子，他实在不忍心说出不去美国的想法。
　　隔天，斯摩哥亚的总裁打来电话，说是公司再度破例，他和暮云两个人都可以去美国实习。他的那篇调查报告深得美国总部的总经理的赞赏，干脆直接要人了。
　　“我要去美国了。”
　　苏亦晓淡淡笑笑：“恭喜。”
　　“很快，我就回来了。我会给你带礼物的。”钟皓言向她保证。她一脸的无所谓让他的心瞬间冰冷。她最想要的礼物，是雁柏吧？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苏亦晓依旧淡淡地回答。今宵眼底，明朝心上，后日眉头。以后的事，谁知道呢？心已经痛得麻木了。
　　三天后，该走的走，该留的留。以后的事，谁又说得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