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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光 ...

  •   光影在她身上交错。
      老猫挪动着残破的身体,她的眼睛被刀片划伤,尾巴被割断,后腿上还穿透着一枚大头钉。曾经的她通体漆黑,那是最纯净的黑色,像是破晓前的黑夜。而她的头顶,眉心中央,双耳之间,脊背。一直连到尾巴尖上,有一道雪般的,亮眼的白毛。当她叼着母亲的□□的时候,母亲舔着她的毛发,顺着那道白线,一下一下,那柔软的舌,温柔又伴着刺疼。她听见母亲一遍一遍的念着:“喵…喵。”
      后来,她知道了,母亲是在说:孩子,你身上有光。
      母亲的眼睛像能看见命运,母亲的话语似乎开启了她命运的齿轮。母亲似哀叹又似欣慰:你会有噩运,孩子。但光会一直伴随在你生命里。
      这是一个昏暗的大雨倾盆的傍晚啊,雨珠有饱满的米粒那么大,有知了的催促声那么急,有小牛身上的毛那么密,有小孩子玩的弹珠那么猛。雨点从树的枝干间漏下,溅在灌木的叶子上,落在她的伤口上。
      过路的行人匆匆,撑起的伞像一把把屏障,隔开他们与周边世界的距离。有细弱的尖叫,刺耳,凄哀,绝望,嘶哑,狠狠地穿透冰冷的雨幕,刺进人们的耳朵,却留不住行人的步伐。
      很多人被叫声所吸引,探头一看,灌木丛里一团肮脏的黑,亮得吓人的竖瞳,破碎的躯体,隐约有道白线从头到尾贯穿而过,却也早已黯淡无光,模糊不清。或惊讶,或叹息,或嫌弃,或厌恶,却没有人停留。
      她眼中皆是来去的人影,形若鬼怪一样晃动。她没有力气扒开眼前的灌木丛。仿佛失去了知觉,偏又能感受到冷与痛。她颤抖地闭上眼睛。
      孩子就从街那头走来。他的衣服上有许多缝线,有几片补丁的颜色显得突兀。他拎着一个塑料袋子,那就是他的书包。他穿着布鞋,撑着小伞,小心翼翼地避开泥水,他在这个阴郁的街道上面容带笑。他庆幸自己早几天摘好了香花,没让它们遭受这场大雨的凌虐,今天做好了书签,他要带回家送给妈妈。
      经过一家店铺时,孩子瞥见有几个人打着伞站在街对面灌木丛边上拍照。他们指着隐藏在灌木后的东西面露哀怜。孩子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
      “那个,请让一让······谢谢。”孩子问,“这里怎么——”
      他听见了一声凄厉的令他脸色发白的尖叫,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她在出生后的第一个春天走出去,那时她不满五个月。八个兄弟姐妹中,她第一个离开母亲的。离开“家”——那一处尺寸之地,昏暗,发臭。都是天地间流浪的孩子,总不能一直赖着这一处地方。总有一天,都是要走的。
      她见到过宽广的无边无际的天空,不同于夹缝中那几尺长方的灰蓝。她听到过清风的声音,被房梁上悬挂的风铃无限放大。她尝到过最美好的滋味,是在离开母亲后,第一次吃到一碗浸泡着喷香猫粮的牛奶。那个给予她食物的年轻女人轻巧地抚摸着她,眸中的惊喜像两汪含着星子的湖泊。女人叹道:“小猫,小猫,你身上有一道光唉。”
      那时她饥渴难耐,太急于吞咽,到最后那一碗舔尽,也不太清楚是种什么滋味。说是最美好的,那是她梦里的臆想。
      遇见那女人的那一天,她刚被人赶出那种叫“车”的轮胎与钢板之间——虽然每次藏在“车”里的时候她都提心吊胆,但天冷后“车”的缝隙间真的是个取暖的好去处,不至于冻死。她被赶出来时是半夜,那个地方香风阵阵,熏得她头脑发晕。那里有很长很扎的红毯,有疯狂叫嚣欢呼的人影,男人女人接二连三地从“车”上走下来,他们的衣服华丽又夸张,还闪闪发亮。无数闪光灯咔咔作响,赶她出来的男人拿着那个会发出响声的机器,骂她浪费他的时间。她穿过那堆“闪光”的人,引出一片尖叫声,然后一群人驱赶着她。
      她抬头,眯着眼看这个大着肚子的女人。她身上没有什么香水味,衣服黯淡而陈旧。这个女人的肚子里,有一个孩子。她用黄金一样颜色的眼睛盯着女人的肚子,那里面,是一团模糊的,浑浊的光。
      女人说:“我听见你在叫。”女人衣着单薄,打着寒颤。她想带她回去,她躲开了,继续流浪。
      夜里她就随意找个狭小的地方钻进去,缩起来。有一回她饿的睡不着,稀里糊涂地竟摇晃到海边。她看见月下粼粼波光的大海,像是世界尽头。她想起母亲的话:“天把人性映了出来,可天装不下,人性溢了出来,淌到地上,于是便成了海。”
      当阳光升起的时候,当月光洒落的时候。飞扬的风穿透层层的云翳。
      那一片昏暗的,深不可测的,沉沉的人性的海。
      可那有粼粼的色泽的,可以波动,可以闪烁的地方,温柔又艳丽,璀璨又宁静的,那是海的光,还是······
      她坐在海滩边看着,直到有一个啤酒瓶子碎在她身前,她才惊得跳起来。有一群人在不远处大笑:“你看那只猫刚刚跳多高,要不是她的眼睛是黄的,老子刚才差点以为是只貂,卖钱啊!”
      她随地叼着一块吃剩的肉骨头,贴着地飞快的跑了。
      一年又是一年。她的世界没有春去秋来,只有白天黑夜。熬过今晚,再熬过明早。
      有一年,她遇见了一只黑猫。她踌躇地走过去,黑猫犹豫了一下,让出能给她分食的位置。
      那一年春,她生下一窝小猫崽子。黑不溜秋的小家伙们,本能地紧紧贴着她,奶声奶气地尖叫着。她的心在那个冰雪未消的季节里,燃成一团火焰。
      火焰渐起的不久,黑猫在清晨舔吻她后,出去觅食。黑猫很强悍,打得过同样觊觎食物的野家伙。那一天,黑猫本该像以往一样清晨出去,正午时回来照看孩子,换她出去的。
      那一天,她遇见一个人类的孩子。
      小孩蹲下来,好奇的盯着她看,她躲在灌木后,想在他拿起地上的石子的那一刻窜走。
      结果小孩伸出瘦瘦的没有肉的小手,不伦不类地学着猫叫。他眼睛黑亮黑亮,像粼粼的水波。
      像是有什么,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召唤,像是母亲曾看见的她虚无缥缈的命运。她就是忽然间觉得,这个孩子,可以让她走出灌木丛。
      她走过去,舔了一下他的手,他身上的味道,似乎在什么时候闻过。

      有一双手托起她的身体,小心翼翼,悄无声息,也在颤抖着,好似捧若珍宝。她来到一个怀抱——一个并不舒服的怀抱,单薄,硌人,没有多少衣服。孩子稚嫩又焦急的声音炸响:“你别担心,我不会让你有事的……我带你去医院——你们就这么站在这吗?你们救救它呀!打120呀!”
      大人们笑他:“120是救人的,谁会专门跑来救一只猫?"
      “你们站在这里!”孩子大叫,“可你们站在这里!”
      他一手撑着一把小伞,尽量全部挡住她,将她裹在衣服里,在雨中奔跑着,叫喊着,求助着。有人拍照,无人回答。
      这孩子不怕她,不嫌弃她呀——这样肮脏的,残破的,可怕的她。孩子的安慰声断断续续:“你不会死的,再撑一会,我不会,我不会,让你死的……再撑一会儿,求求你,对不起,对不起……”
      他怎么向她道歉呢?他该是最无辜的一个过路人。他比她更害怕无助。
      原来这个怀抱,世界上最安心的地方,最温暖的地方啊······
      像是魂魄化成了烟气,飞离破旧的躯壳,轻飘飘地,耳畔还残留着孩子慌乱的话语。

      这人类的孩子打断了她,将她又扯回现实中一段时间。此刻她的魂魄继续观看回忆的走马灯。
      傍晚她拖着残存的食物回来,孩子们饿得哀哀叫唤。
      黑猫再也没回来。她从废弃的垃圾袋里拖出他,面目全非的他,开了膛,肚子里还留着几片玻璃。
      乌鸦落在电线杆上,拉长声音叫唤:“人类,人类——”
      她的心凉了。
      孩子们问她,爸爸去哪里啦,怎么她身上有爸爸的味道?爸爸没有一起回来吗?
      她说,爸爸走了,他离开了。你们早晚也要离开。
      她的孩子们,或走掉,或被人偷走,或病死。
      送走最后一个,她的火焰熄灭了。
      原来母亲当年,盯着她走出去的时候,是这样一种感受哇。
      她再也没有过孩子。独自流浪。

      她变成了老猫。在很久以后。
      在一个闷得快蒸熟的正午,她昏昏沉沉地闻到有什么香气,浑浑噩噩地探出头去。那是一只洁白的手,手心静静的躺着小鱼和小虾米。
      她犹豫不安,有什么东西,透过没有云的天幕,朦胧又惶恐。
      但她晚了一步。那只手在她退后的那一刻,已经揪住她的后颈,将她提了出来,抡到地上。
      鱼和虾米散落,没有好心的食物,只有残忍的亮光。

      她飞到了一处地下室。狭小的房间只有一扇狭小的窗户,狭小的床上,一个还年轻的女人安静地躺着,床上散落着药片。
      这是什么味道?如此熟悉。她瞥见角落里放着一只小碗,几小袋猫狗的粮食。
      女人的灵魂从女人的身体里飘出来,女人看见她,惊讶道:“小猫?你怎么在这里······你也死了吗?······我见过你吗?你身上有一道光。”
      女人的灵魂在哭泣,她的眼泪是微光的碎屑:“小猫,小猫,我回不去了······我对不起他······”

      她的灵魂进到了女人的身体里。
      接着女人睁开眼,呼吸,慢慢活动尚未冷却的新身体,然后起身下床,缓慢走动。
      她的目光注视着房间角上,一扇窄小的窗子。
      她高高的踮起脚尖,于是那房间顶的角上,雨水与植物的气息会透过那扇扁长窄小的窗户,卷着灰尘飞扬起来。她看着窗外深沉的黑,雨像是在夜间跳动着暗光的灵魂,喧嚣,冷漠。
      她又想起那个单薄的,硌人的,安心的怀抱。

      几个小时后,门从外面打开,一个孩子浑身湿淋淋的,哆哆嗦嗦地进来。小脸上、手上、衣服边上,鞋子上,都有着泥水。手里捏着一把脏兮兮的小伞。
      他可怜兮兮的通红着眼睛,小伞跌落,走到她跟前,还在不受控制地抽泣着:“妈妈对不起……我弄脏衣服了…嗝…我今天遇到一只小猫,呜……我没有,我没有,它死了,妈妈它死了……他们就站在那里,那么多人······”
      她低头,凝着孩子还在滴水的黑色的软发,和他头顶那个可爱的旋儿。
      看了好久好久。
      然后她跪在他身前,这样便与他差不多高了。她小心翼翼地,轻柔地抱住他,不顾他身上冰凉的湿气和未干的泥渍,仿若怀住了珍宝。

      晴朗的安宁的下午。
      她望着不远处滑梯上欢快的孩子,那孩子冲她招手,她便不由得笑得灿烂地,热情地回应。
      一只幼小的黑猫从她身边经过,黄色的眼睛像两片小镜子,它嗅着她身上的味道,这个女人的味道;又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有一只猫的灵魂。
      黑猫细细地叫唤了一声:“咪?”
      她轻声道:“嘘。”
      她笑着,指着那边玩得快乐的孩子。“你看。”阳光照耀着他,照耀着黑亮的清澈的眼瞳,照耀着纯净可爱的笑脸。
      她相信了,海面上的光。

      2017.10.6写
      2018.10.19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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